谭嗣同非“西学中源”论者辨
2016-03-16黄庆林
黄庆林
(广东工业大学 政法学院,广州 510090)
谭嗣同非“西学中源”论者辨
黄庆林
(广东工业大学政法学院,广州510090)
“西学中源”说,即“西学源于中国”说的略称,是近代早期部分学者关于中西文化源流、本末关系的判断。历史证明,所谓“西学源于中国”说是对中西学术发展史的错误解读。众多相关论著开列了一长串“西学中源”说的主张者或赞同者名单,但细加核实,名单难免有“认定”过宽、例举过泛之嫌,例如谭嗣同,就根本不认同“西学中源”说。
谭嗣同;西学中源;中西文化
“西学中源”是“西学源于中国”的略称。它强调的是:“中国是西学的本源,西学是中学的派生;中学孕育了西学,西学的发生和发展是以中学为根基的。”[1]从学术上讲,“西学中源”说所展示的西学与中学的源流关系,除了指南针、火药等技术发明之外,几乎都是子虚乌有的臆想。它之所以能流行,缘于人们当时对西学的无知。上海格致学院的学生在学了西方科技史之后,就明白了说西学都源于中国是说不通的。[2]有论著开列出一长串“西学中源”说的主张者或赞同者名单,其中包括一些近代著名思想家如谭嗣同等人。[3][4][5]*其他如张元隆的《西学中源说探析》(学术月刊1991年第1期,吴廷桢的《坎坷的历程——近代学习西八十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刘小林的《论“西学中源”说之文化观》(《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第93页)也有类似说法。这些思想精英的西学知识果然都如此贫乏,且顽固坚持“西学源于中国”说吗?本文拟主要以谭嗣同为个案进行评判和辨析。
一
“西学中源”,或称之为“中源西流”,是关于中西文化源流、本末关系的学理判断。它萌生于明末清初“西学东渐”之际,兴盛于洋务运动期间甚至更晚。其影响可谓深远。但实际上它的思想内容并不复杂,就其逻辑结构而言有三个方面。
首先是对“源出中国”的西学范围的罗列。在“西学中源”论者看来,源于中国的西学是相当广泛的。自然科学方面源于中国古学的,按近代的学科分类包括天文、数学、化学、物理、地学、机器、火炮等7科;社会科学方面包括政治、法律和经济学,西方近代资产阶级的政治法律制度也都源于中国。其他如音乐、文字和宗教等,也源于中国古学。其次是对作为西学之“源”的中国古学范围或学科的指认。各说之中,以“西学源出墨子”说最为流行。如邹伯奇的《学计一得》卷下说:“西学源出墨子”;黄遵宪的说法更为完整:“余考泰西之学,其源流盖出于墨子。”此外,如认同西学源于“周髀”说、源于“庄子”等说法的,都不乏其人。而王仁俊所著《格致古微》则说,中国的经、史、子、集四部都是西学的本源。第三,对中学“西传”的渠道与轨迹的论证。“主张西学源出中国的人,不单是说西洋某某出于中国某某便算,而且有声有色地说出中西交通的情况,以证明这种说法的可能。”大致分四个时代:⑴尧时,“尧命和仲宅西”。⑵三代则有两种路向,一是中国人外传,如“列子述化人”之类;二是西方人入求,有人说“东周前罗马人汉尼巴潜入中国,得《素问》等书”,于是医学流入外国。⑶秦代,“中国大乱,抱器者无所容,转徙而之西域。彼罗马列国……得先王之绪余。”⑷汉及以后,此类途径更多,如张骞通西域和蒙古西征等事件。[6]*全汉升的文章是笔者所见论述清末“西学中源”说最为详尽的,近年众多相关论著大多无出其右者。江晓源的(《试论清代“西学中源”》(《自然科学史研究》1988年第2期)所述并不限于清末,也有相当参考价值。
由此可以推论,“西学中源”的主张者和造成者必须符合如下条件:一是认同中源、西流的判断,即认定中西文化是本源与派生关系;二是对于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源流关系的形成与途径,有明确的解释和论证;三是认定中国古学与近代西方文化相同、相通,且未见其发表与“西学中源”说根本矛盾的言论。符合第一项之一般条件,为普通主张者或赞同者;符合第二项的,则是积极主张者或集大成者。第三项为最低要求,不符合此项条件不构成“西学中源”说的主张者或赞同者。
二
是否确如某些学者所说那样,“谭嗣同‘西学源于中学’的认识也很明朗”呢?[3][4]笔者认为必须在全面研读谭嗣同关于中西文化源流关系的论著基础上才能作出判断,而不能基于片言只语。
(一)谭嗣同附会中国古学与西方近代文化
谭嗣同基于“礼失求野”而主张学习西方。所谓“礼失求野”,是指自居正统地位的文化从同源旁系支裔和异质文化中吸纳优秀成果,是开放性对待异已的文化主张。它是近代早期相当流行的一种思维模式,而且有严密而完整的逻辑结构。*关于近代国人标榜“礼失诸野”主张学习西方文化,有关“西学中源”论著多有论及。韩琦的《明清之际“礼失求野”论之源与流》(《自然科学史研究》,2007年第3期)着重分析了明清之际“礼失求野”论发展的源流,以及“礼失求野”论与“西学中源”说的兴衰交替。欧阳湘的《近代中国学习西方进程中的“礼失求野”论》(《湖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3期)梳理了“礼失求野”在近代的发展,并力求与“西学中源”说区分开来。
首先,中国古学与西方近代文化相同、相通,否认其“发明权”属西人,这与“西学中源”说是一致的。谭嗣同否认中国古学与西方近代文化的本质区别,还说西方近代文化在中国“古已有之”,只是后来“失传”了,由此否认西方的“发明权”。他说,“地圆之说,见地《内经》、《周髀算经》、《大戴礼记》及郭守敬,非发于西人。”他多次说“地圆之说,古有之矣”,并感叹众人“不知西人之说,张子皆已先之,今观其论,一一与西法暗合。可见西人格致之学,日新日奇,至于不可思议,实皆中国所固有。”他还驳斥西人说“正方形体,皆人力所造”以证地圆说的错误:“如以此论,则甘肃花马池之盐根,皆等边直角,六面立方形体。……谁谓无正方之物乎?”[7]123-124,129,206
其次,认同“礼失求野”,与主张学习西方的那部分“西学中源”者有一致性。谭嗣同认为,“中国今日之人习风俗,政治法度,无一可比数于夷狄,何尝有一毫所谓夏者,即求并列一夷狄,犹不可得。”[7]225由于礼已失,“一切典章制度,声物文明,又泯然无存,非后世所能凭虚摹拟”,于是,“势不能不酌取西法,以补吾古法之亡”,从而开出“求野”药方。[7][7]202这与“西学中源”说主张学习西方文化之一翼*近代中国赞同“西学中源”说者,在是否学习西方文化的问题上,存在根本对立的两派:一派主张全面学习西方文化,如奕訢、李鸿章、张之洞、薛福成、王韬、冯桂芬、郑观应、黄遵宪等;另一派则反对学习西方化文化,包括著有清末“西学中源”说集大成之作的王仁俊(著有《格致古微》)、刘岳云(著有《格物中法》)。〗是相同的,甚至在表述上也有共同之处。“譬如祖宗遗产,子孙弃之,外人业之,迨其业之日新月盛,反诧以为奇技淫巧,机钤诡谲之秘述。呜呼!此可谓数典忘祖者矣!”[7]339
但最关键的是,谭嗣同并未有明确认同“西学中源”的言论。“西学中源”说以西学知识缺乏为前提,而该说的盛行也在谭嗣同之前的时代,故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其早期论著。写于1889年的《治言》,号称是他“最少作,于中外是非得失全未缕悉,妄章胸臆,务为尊己卑人,一切迂孤虚矫之论”,内称:“世之言夷狄者,谓其教出于墨。”可见谭嗣同早年深受“西学中源”说的影响,甚至可以说不反对该说;但所谓“世之言”,显然是别人的观点,并不能说明他本人也赞同“西源中源”。[7]231-236
(二)中西文化之同不在于同“源”,而在同“理”
谭嗣同认为近代西学与中国古学的一致性,并主张引进西方科学技术和资产阶级政治制度。但其思想基础并非“西学中源”。在谭嗣同看来,中西文化之间“彼此不谋而合”的基础“乃地球之公理,教主之公学问”,不在彼此同源。[7]399“公理者,放之东海而准!放之西海而准,放之南海而准,放之北海而准。东海有圣人,西海有圣人!人此心同,此理同也。”[7]264他还试图从自然界的统一、人类的共性、公理公例的普适价值进行多方面的解释和论证。他说:
盖圣人之道,莫不顺天之陰陟,率人之自然,初非有意增损于其间,强万物以所本无而塗附之也。则凡同生覆载之中,能别味、辨声、被色,顶上而踵下,抱阴而负阳,以口鼻食息,以手足持行,其形气同,其性情固不容少异。……在人言之,类聚群分,各因其厚薄以为等差,则有中外之辨,所谓分殊也。若自天视之,则皆其子也,皆具秉彝而全畀之者也,所谓理一也。夫岂天独别予一性,别立一道,与中国悬绝,而能自理其国哉?而又何以处乎数万里之海外,隔绝不相往来,初未尝互为谋迭为教,及证以相见,莫不从同,同如所云云也?惟性无不同,即性无不善,故性善之说,最为至精而无可疑。而圣人之道,果为尽性至命,贯彻天人,直可弥纶罔外,放之四海而准。……苟明此理,则彼既同乎我,我又何尝不可酌取乎彼?酌取乎同乎我者,是不啻自取乎我。[7]199-200
可见,谭嗣同对于中国古学与近代西学之间是“同”已有合理的解释,无须借用“西学中源”说来论证。或者说,在谭嗣同的中西文化观中,并没有“西学中源”说存在的模糊空间。
(三)谭嗣同有根本否认“中源”、“西流”说之言论
谭嗣同曾指出:“且道非圣人所独有也,尤非中国所私有也,惟圣人能尽之于器,故以归诸圣人。以归诸圣人,犹之可也;彼外洋莫不有之,以私诸中国,则大不可。以彼处乎数万里之海外,隔绝不相往来,初未尝互为谋而迭为教。”这就明确否定了中西文化存在源、流关系,而是强调中西学术在某些方面的类同是各自独立发展起来的。他说:“尝笑儒生妄意尊圣人,秘其道为中国所独有,外此皆不容窥吾之藩篱,一若圣人之道仅足行于中国者。尊圣人乎?小圣人也。”[7]197,199
他还对“西学中源”说的思想内容和逻辑结构进行了有针对性的驳斥。他明确指出,“说者谓周衰,畴人子弟相率而西,故人得窃中国之余绪而精之,反以陵驾中国之上。此犹粗浅之论,未达夫性善之旨,与圣人之道之所以大也。”显然,谭嗣同并不认同“西学中源”说。尤其对基于“西学中源”说而否定学习西方文化的保守观点,进行了有力批驳。他说,“就令如说者之言,西法皆原于中国,则中国尤亟宜效法之,以收回吾固有而复于古矣。”[7]202这是笔者所见谭嗣同少有的明确提及“西学中源”的表述。从字面上理解,“就令”当然是假设之意;从上下文来看,谭嗣同显然并不赞同“西学中源”。有趣的是,这句话竟然被当作谭嗣同认同“西学中源”的论据。[3]
勿庸讳言,谭嗣同受“西学中源”说的影响,因为他的老师欧阳中鹄(1849-1911)认同“西学中源”。1895年,谭嗣同给他写了关于《兴算学议》的长信,欧阳中鹄批跋:“西学出《墨子》,其立学官人,颇得《周官》遗意,故皆能实事求是。”[7]170谭嗣同本人绝非“西学中源”论者。
三
同样,对于与谭嗣同同时代其他所谓“西学中源”论者,也不能过分从宽认定,要防止“扩大化”。若仔细推敲,学术界所开后期“西学中源”论者已多半不认同“中源西流”,只不过将中国古学“附会”到西方近代先进文化之上。有的研究者实际上也是犯了“附会”的毛病,将与各种思想理论都到“西学中源”里面,从而将“西学中源”说改造成一个什么都能装的“筐”。
较早的学者有从主张“西学中源”说到超越“西学中源”说的过程。到19世纪末,越来越多的学者意识到该说不足采信,他们也许仍可从宽归入“西学中源”论者之列,但已没有前辈持论者的固执与虔诚了。例如经学家皮锡瑞(1850-1908),早年曾宣扬“西学中源”说,戊戍年间主讲“南学会”时还说:“西学出于中国,本周秦诸子之遗,庄列关尹诸书所载,是其明证”。但不久就放弃了“西学中源”说,改而认定中西二学源流各别,在本质上相通。皮锡瑞在《师伏堂日记》中写道:“西学近乎格物致知,孔孟程朱虽未见过此等专门之学,而其理已具于格致。中西之学,源流各别,而能多读中西之书,深究其理,以观其会通,则未尝不可相通。”(戊戍年三月十四日)“今西国之法,实有与三代汉唐暗合者,此心此理之同不可诬也。”(戊戍年七月廿九日)“西人亦未必曾读《春秋》,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心理不异,自然暗合。”(戊戍年八月初五日)[8]140-141
稍晚的学者特别是新学知识相对丰富者则基本上自始就超越了“西学中源”说。例如唐才常,常被认为是“西学中源”说集大成者。[7]30其实不然。他虽曾说“夫泰西为强国,人皆知之,而不知其精要之理谊,在在与《周官》合。……习焉不察,至以西学相诟病,而自忘吾中国帝王本来之制度,遂与九章算术及各光学、汽学、化学、重学、力学同为古圣贤绪余者……尝举其大纲以相比坿。”但他已认识到,“彼西人目未睹中国圣人之书,其意乃无不吻合。乃知圣人之理之长悬宙合,而善学古人者,师其意不必师其文,但视平日之信义果孚乎否?”[9]6同样,梁启超等维新派也公认是“西学中源”论者,但细加推敲,可能也欠公允。梁启超相信,人类文化是多元的、各自独立地发生的:“人类自千万年以前,分孳各地,各自发达,自语言风俗,以至思想法制,形质异,精神异,而各不得不自国其国焉。”他也认为中西学之“同”也不在同“源”,而在同“理”。他说:“人性本不甚相远,他人所能发明者,安在吾必不能。”“心同理同之说”显与“西学中源”异趣。
因此,笔者认为,指名“西学中源”论者应防止“扩大化”,避免将相关思想主张都泛化为“西学中源”。关于晚清“西学中源”说的流传,一般分洋务运动、戊戍变法和辛亥革命三个历史时期。应该说,后两个时期(遑论五四前后)已很少有人顽固而愚昧地坚持“西学源于中国”了,更多的是主张西学“中有”而非“中源”,实质上是在中国古学与近代西学之间进行牵强比附。[10]
比附或附会,固然不是科学的比较研究,但与“西学中源”显然不同。强二者为一物,可能导致混乱和矛盾。例如,孙中山说:“人们或许会说共和政体不适合如中国的野蛮国,其实共和是我治世的精髓、先哲的遗业”,被当作是一种隐晦的“西学源于中学”说。[4]但严复认为中西学术有“暗合妙道”[11]52,岂非这位公然批驳“西学中源”说的启蒙大师,也将归入“西学中源”论者?
实际上,后期所谓“西学中源”说,有的是进行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有的是利用西方学科分类法和话语系统对中国古代学术进行整理,力求从传统文化中发掘合理因素。例如蔡元培说:“老庄之道学,非哲学乎?儒家之道德,非伦理学乎?荀卿之正名,以及名家者流,非今之论理学乎?”[12]335-336他因此被认为是主张“西学中源”[3]。如此一来,研究“中国古代××学”者岂非都是“西学中源”论者?撰有《中西法文化的暗合与差异》的范忠信,应是“西学中源”的集大成者了;致力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并期望继承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中国共产党人,则是“马学中源”说了。
[1]马克锋.西学中源说与近代文化[J].北京社会科学,1990.
[2]郝秉键.晚清民间知识分子的西学观——以上海格致书院为例[J].清史研究,2006.
[3]马克锋.中源西流思潮论[J].江汉论坛,1987,(12);新华文摘,1988,(3).
[4]陶飞亚,刘天路.晚清“西学源于中学”说[J].历史研究,1987.
[5]汤奇学.西学中源说的历史考察[J].安徽史学,1988.
[6]全汉升.清末的“西学源于中国”说[J].岭南学报,1935,(2).
[7]蔡尚思,方行.谭嗣同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8]吴仰湘.通经致用一代师:皮锡瑞生平和思想研究[M].长沙:岳麓书社,2001.
[9]唐才常.历代商政与欧洲各国同异考[A].唐才常集[M].北京:中华书局。
[10]李宝红.梁启超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中的“附会”现象[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
[11]严复.救亡决论[A].王栻.严复集: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蔡元培.学风杂志发刊词[A].高平叔.蔡元培全集:第2卷[M].
[责任编辑:张林祥]
Differentiate and Analyse on the Judgment of Tansitong don’t agree with the thoery of western civilization originated from China
HUANG Qing-lin
(Guangdonguniversityoftechnologe;Guangzhou,China,510090)
western civilization originated from China,is the judgment of some scholars about the origin and the relation of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But it was been proved wrong.Many related works wrote out a long list of the advocates or approver list in modern history.But if verify carefully, the list would been thought too wide.For example,Tan sitong,don't agree with the thoery.
Tan sitong;western civilization originated from China;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2016-03-25
黄庆林(1977—),女,湖南宁乡人,广东工业大学政法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史研究。
K25
A
1003-4307(2016)03-013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