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女性文学新变(二)——闺秀赋婢诗词论稿
2016-03-16骆新泉
骆新泉
(徐州工程学院,江苏徐州 221008)
明清女性文学新变(二)——闺秀赋婢诗词论稿
骆新泉
(徐州工程学院,江苏徐州 221008)
摘 要:明清时期思想观念和社会风气的改变,使得明清闺秀文人将笔触延伸到历来被贱视的婢女群体。明清闺秀赋婢诗词再现了侍婢生活的方方面面,且在赠婢诗词中表现出作者对侍婢超出一般的友情、同情和亲情;在戏赠中表现出侍婢的娇憨、可爱以及作者对侍婢的怜爱;在其他赋婢诗词中,则可见出女主人对侍婢的文化教育、督促、苛责及悼亡悲情。
关键词:明清闺秀;赋婢诗词;生活情状;情感诉求
明清之际商品经济的发展理应为男女两性同时拓展生存空间,但事实却是下层女性的生存空间日渐逼仄。原因有三:一是个体家庭在商品经济浪潮冲击下,百姓家贫苦无依的女孩子被大量推向社会;二是弥漫于社会各阶层的奢侈之风强有力地促进了社会对婢女的大量需求,官宦之家与殷实之室,都将蓄婢作为社会地位和私家财富的象征;三是一般男人的好色本性也使社会对年轻貌美婢女之需求有广阔的市场。于是,自明代中后期始,婢女大量增长,其中由买卖产生的私属婢女所占比例远大于战争俘虏及犯罪没官的官婢。王雪萍考察明代女性沦为婢女的途径发现:“她们绝大部分都是出身社会各阶层的清白人家之女,通过买卖的途径滑落到婢女群体中。”[1]-33而文学本就是社会生活的呈现,明清家庭及社会生活中婢女的普遍存在,再加上明清闺秀文人的思想较以往各朝有所进步,她们不再像以往那样一概视婢女为“贱流”,故此婢女形象也就出现在明清闺秀人文的笔下(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所涉婢女,仅指供主人家役使的女孩子,而非年纪较大的仆妇)。
就所能翻检到的明清闺秀诗词文本统计,明白无误的赋婢诗词总计41首(不含以“姬”、“姬人”、“美人”等为题,既可能是赋婢,也可能是赋妾,甚至可能是赋一般年轻美丽女子的诗词作品),其中明末赠婢诗词12首,清代赠婢诗词29 首,从主旨看,可将这些赠婢诗词分为赠婢、戏赠、其他三大类。下面分类讨论。
一、赠婢:友情、同情、亲情
“婢乃贱流,本非俦类。”[2]作为社会底层女性,婢女从来是不被当作人看待的,而按照婢女劳作内容和承担职责的不同,可分为女仆和侍女两种类型,前者以做脏、累、差的杂务粗活为主,后者则陪从主人身旁,负责照顾主人衣食起居,是贴身丫鬟。显然女主人在情感和心理上更容易接纳后者。当侍婢把女主人侍奉得妥帖满意时,她们对侍婢产生诸如友情、同情甚至亲情也是人之常情。故明清闺秀在赠婢诗词中将这类感情表达出来就理所当然,这也是以往闺秀诗词中不曾出现的题材与主旨。
明万历前后长洲(今属江苏苏州市)闺秀诗人陆卿子,与同邑闺秀诗人徐媛齐名。徐、陆二人皆系上层士人之妻,闺蜜情笃,多交游唱和,在当时影响较大,有“吴门二大家”[3]之称。二人皆喜与名妓交往,赋妓诗分别多达16首和14首(见拙文《明清女性文学新变(一)——闺秀赠妓诗词解读》),也皆创作赋婢诗。陆卿子除了与徐媛同赋“邯郸才人”诗之外,另有《赠婢》、《出婢》诗各1首。单就内容很难判断陆卿子所赠之婢与所出之婢是否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个人,则陆氏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将其驱出家庭的,否则不会在《赠婢》中充满喜悦地描绘其“剪破楚山云,绘作芙蓉履”的袅袅仙姿后,又忍痛割爱将其赶出家门。我们可以就《出婢》诗句推断出这位婢女大概与一位身份远高于她的男人有了恋情(更可能是初恋),而且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多情元是未知情”),惹得陆氏大为生气,于是不无惋惜而又不得不将其赶出家门(“非关公子偏怜马,自恨佳人不绝缨”)。“绝缨”典出汉刘向《说苑·复恩》:楚庄王一次赐群臣酒,日暮酒酣,灯烛灭,有人引美人之衣。美人绝其冠缨向楚庄王告状,要求上火以得绝缨之人。王不从,反令群臣尽绝缨再上火,尽欢而罢。三年后,晋与楚战,有楚将奋死赴敌,卒胜晋军。后经询问,始知奋死赴敌的楚将即前之绝缨者。后遂用作宽厚待人之典。此句中的“佳人”是陆氏自指,“不绝缨”是说自己不愿宽容她,当是陆氏不能容忍婢女自由恋爱,尤其是不能容忍她越级恋爱才决计将其逐出家门,但毕竟又有些难以割舍,故会在桃花飘英的时节、蜡炬流泪的深夜还记挂着她“于今玉貌谁堪赏,绮阁云空月自明”,这其中已有一份难舍的友情在。再如董宝鸿(1820—1856),嫁监掣署清客郑越,九年后夫亡,苦力支撑,历经太平军乱、族人诟辱,后获当地崇节堂钱粮援助,得以存活。董氏《与小婢夕话》用笔清新活泼、充满诗情画意,当系于归前或夫亡前的赋婢之作:“新月如弓样,微云似水痕。汝知吟咏否,好景玩黄昏。”黄昏美景、如弓新月、似水微云,单就写景来看,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这也是引起作者创作冲动的原因,但当董氏明知故问地对小婢说出“汝知吟咏否”时,我们就从作者遗憾小婢不能与己应和酬唱的背后,体会出一番别样的意味:董氏并未将小婢当作侍婢看待,而是希望她能与自己处在同一个阶层上,平起平坐地赋诗吟词,这显然也是友情的流露。
明末诗人沈宜修不仅参与到三个女儿赠婢创作的队伍中来,还单独填写题为“为侍女随春作似仲韶”的《清平乐》词2首。此处的“似”是模仿之意,仲韶是其丈夫叶绍袁的字。叶氏第一阕词起笔就用“凌波微步”写出随春的轻盈步态与美妙身姿,但第二句笔锋陡转:“薄命谁怜愁似雾,恼乱灯前无数”,“谁怜”表面看来是喟叹无人怜惜随春,实际上却说明自己就是一个充满同情心的女主人。下阕则用工笔刻画随春的白脸红颊、悲伤落泪。作者似乎有意无意地将随春的红颜与薄命相联系,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下层婢女的深切同情。第二阕词上阕集中笔墨刻画其体态如杨花般轻盈无力、水剪双眸欲滴的眼神、长爱娇嗔的行为,下阕则以同龄伙伴的口吻谐谑随春:“春风宝帐多情,襄王空惹云行。恼得东君怊怅,夜寒脉脉愁盈。”虽然玩笑略显过火,但也融融其乐,恰是主、婢关系融洽的体现。
明清闺秀对婢女的情感中还有同情的成分在,尤其当主人喜爱的侍婢遭遇不幸时,就会产生深切的同情。陆卿子与徐媛同为一位邯郸才人嫁为仆妇各自创作了一首诗,陆诗题为《邯郸才人出为厮养卒妇》,徐诗题为《邯郸才人嫁为妇》。从诗中的描述看,“才人”并非指“有才情的女子”,而是一位宫中女官或妃嫔,可能是因触犯宫廷科条而被贬为奴嫁为厮养(犹厮役,旧称做杂事劳役的奴隶,后泛指受人驱使的奴仆)妇。陆、徐二人在诗中交口称赞这位才人秀色婉婵、倾国佳人,陆氏感叹其“一朝失宠去,暗淡如孤烟”,徐氏感伤其“一旦离璇宫,衔啼归竖子”;陆氏同情其“红颜委野草,惆怅一身怜”,徐媛悲悯其“君恩岂飞露,■草畏朝晞”。季娴曾评价徐氏诗作是“低徊惨恻极哀怨之致。”[4]这个评价其实适用于她们二人,因为二人诗歌中表现出的皆是对邯郸才人的深挚同情。
随园女弟子之一的骆绮兰更是将女主人对婢女的同情发挥到极致。单就其《侍女文琴嫁某郎一载闻为大妇所锢且虐使太甚以金赎回作诗二首示之》诗题看,题旨已很明了。侍婢文琴出嫁为妾一年后,骆氏得知她被大妇禁闭、虐待太甚的消息,出于对文琴女儿般的亲情和同情,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以金赎回文琴,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确是一个特例。从第一首诗可以得知,文琴在绮兰家已经服侍了十二年,当她出嫁时,绮兰难以割舍(“无端别去最伤神”),谁料文琴离开自己一年后,有如燕子一样重新回到主人家中呢。文琴的再归本是伤感的事,但却被绮兰说成是燕恋旧巢,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绮兰对文琴姑娘的由衷喜爱。第二首诗以“旧衣还称小身材,清晓依然侍镜台”领起,刻画婢女的日常工作,但后两句却劝文琴从此往后虔诚忏悔,杜绝尘缘,跟随主人在阁楼上念佛经、绣佛像。清初康乾年间钱塘著名女诗人徐德音(1681—1758),丈夫许迎年进士出身,官至中书舍人。徐氏七绝《遣婢》前两句以“花落何由再上枝,新人可胜旧人姿”告诫被遣之婢,既然被遣就不可能再留用她,让她不要心存侥幸,表面看来很绝情,但后两句却接以“迟迟更漏关情处,小阁灯昏絮语时”,诗意陡转,表明自己对所遣之婢的依依不舍之情,以至于夜深了还放不下这件事,于是不由回想起平日与侍婢之间的生活点滴,小阁灯昏絮语时的温馨画面历历在目,这也是友情中搀杂亲情的成分了。
二、戏赠:娇憨、可爱、怜爱
侍婢年龄一般都不大,青春韶华、娇憨可爱是其特质,故明清闺秀赋婢诗词也以此付诸笔墨,并在潜意识中流露出对她们的怜爱之情。
沈宜修母女四人同为一位名唤随春的婢女创作了8首赋婢词,这在明清赋婢诗词创作上是一个特例。长女叶纨纨(1610—1632),字昭齐,眉目清秀,天姿聪慧,富有才情,清人盛枫《嘉禾征献录》卷五〇云:“纨少慧,尽传其家学。长而韶秀,光可以鉴。”遗憾的是叶纨纨不幸嫁给了绝情寡义的丈夫,婚姻生活的辛酸苦楚使其婚后诗词充斥凄寂愁苦,但其婚前作品却保留了少女应有的天真活泼和善良纯真。《浣溪沙·同两妹戏赠母婢随春》就是这样的赠婢词,名为“戏赠”,实则再现了明末富贵之家小姐与婢女之间真实的生活状况,更刻画出随春少女初长成的美丽和情窦初开的娇羞。在春风骀荡时节,随春晓妆后一时无事可做,便柔弱地依着云屏凝视帘外。就是这么一个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一幕,被纨纨拈来加入自己的想象和联想,将随春的晓妆无力倚云屏和凝视帘外与“春梦”相联系,说她望帘外草色而顿生春情(“帘前草色最关情”),并将随春平日折花嗔蝶、梦醒恼莺的琐事引入词中,使随春的形象鲜明可感,栩栩如生。次女叶小纨(1613—1657),字蕙绸,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有剧作传世的女戏曲家,有杂剧《鸳鸯梦》,兼工诗词,诗集《存余草》存诗90首,另有长短句12阕。小纨的《浣溪沙·为侍女随春作》也是抓住随春的娇憨与羞赧进行刻画的,所谓“徉羞微笑隐湘屏”、“嫩红染面太多情”,随春经不住小纨姐妹的善意戏弄,羞得无地自容,就只好躲到无人之处,于月明帘下理瑶筝了。在小纨活泼的词笔下,寥寥数句就使一个盈盈粉面、娇嗔多情的青春少女可爱形象跃然纸上。季女叶小鸾(1616—1632),字琼章,自幼聪慧,十二工诗,十四能弈,十六弹,兼摹画谱,有风雅之致。叶小鸾是叶氏家族“德、才、色”的杰出代表,其父叶绍袁称:“古今名媛闺淑列于纪载多矣,未有如汝美而慧。”[5]然小鸾于婚前五日溘然离世,卒年仅十七岁。小鸾与大姊、二姊的戏赠之作皆用《浣溪沙》词牌,词题为“同两姊戏赠母婢随春”。小鸾同样抓住随春“欲比飞花态更轻”的青春体态、“红颊背银屏”的韶华美貌、“半娇斜倚似含情”与“语偷新燕怯黄莺”的情窦初开来戏赠。而纨纨在二妹、三妹戏赠之后意犹未尽,又创作了《浣溪沙·前阕与妹同韵,妹以未尽更作再赠》,在前者基础上增加了“细语娇声羞觅婿”、“清胪粉面惯嗔人”的戏谑,显然是随春因叶氏三姐妹的戏赠而愈加娇羞以至自恼,才表现出饱含纯情与春情想混的情态,这恰给纨纨提供了戏赠的新“把柄”。
叶氏三女的戏赠引起母亲沈宜修的兴致,于是她也加入到戏赠的行列,创作《清平乐·侍女随春破瓜时善作娇憨之态诸女咏之余亦戏作》2首,这在沈氏190首词中也是比较特殊的两首。沈宜修的写作角度不仅与三个女儿相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第1首词中,沈氏细致刻画随春飞烟绿鬓、粉云翠裙的肖像和“千唤懒回佯看蝶,半含娇语恰如莺”、“嗔人无赖恼秦筝”的可爱情态。第2首词仍然描画其“蔚蓝衫子趁身柔”的衣着和“画扇半遮微赩面”的羞涩,但当叶氏三女和沈宜修都拿儿女之情和婚姻之事开随春的玩笑时,尤其是当沈氏用“楚台风月”的情事戏谑她并说随春今后总有一天会嫁人而离开主人家时,随春就只有“薄鬟推掠只低头。觑人偷自溜双眸”了,这样的情态刻画使随春的形象更加惹人怜爱。读者自会明白,沈氏母女的戏赠毫无恶意,只是拿随春开了一个善意而美丽的玩笑。沈氏与三个女儿相互唱和不仅表现出母女之间的关系融洽,更表现出母女四人对一介侍婢的喜爱和亲密超出一般,反映了沈氏母女对随春婢的亲近与家庭环境的宽松。她们的唱和甚至把男主人叶绍袁也引入其中,其《浣溪沙·二首》题曰:“侍女随春,年十三四即有玉质,肌凝积雪,韵仿幽华,笑盼之余,风情飞逗,琼章极喜之,为作《浣溪沙》词。昭齐、蕙绸、宛君均和之,余亦作二阕。”封建社会中的男性歌咏青楼歌妓是司空见惯的,但作为有身份地位的男主人,能将目光投射到一介侍婢身上,就不应该仅仅是因随春有姣好的外表,更有其动人心弦之处——懿德与才华。这也正符合叶绍袁理想的“德、才、色”三不朽的女性观,从词题中的“玉质”、“风情”,再到词作中的“腼腆”、“故怜斜拨学新筝”等词句看,也证明这个说法不谬。
还有一位金匮(今江苏无锡)闺秀杨蕴辉(1832—1914),字静贞,闽县董敬箴室。工画善诗,有《吟香室诗草》。杨氏打破千百年来女性文学吟风月之情、离别之恨,咏夫婿之好、姻娅之私的传统,而放眼国家时事,将义和团运动与八国联军入侵中国的时代风云写入诗作中来。就是这样一位勇于领女性文学之先的杨氏,也创作2首赠婢诗《见郑夫人婢小莺风致楚楚绰约可人怜之戏题二绝》,诗旨沈氏母女差可相同。诗题中已将创作缘起交代一清二楚,故其二绝紧扣“风致楚楚”和“绰约可人”来写,以豆蔻喻其年少,而自己则是“最爱豆蔻梢头月”,又将其比作年轻貌美的婢妾碧玉,是“小家碧玉太苗条”,还将其比作东汉经学大师郑玄家知书的侍婢,怜爱之心昭昭可见,名为戏赠,实则喜爱之至。谢章铤《吟香室诗草序》:“感事怀人,情深笔健”[6],此种评价用于杨氏戏婢诗亦相吻合。
三、其他:课婢、督婢、悼亡
明清闺秀赋婢诗词的题材除了上述两个方面外,还有一个大类,即课婢、督婢、悼亡,这也是家主与侍婢现实生活的真实再现。
明清个体家庭对婢女的行为规范有两种方式:一是提倡主婢之间宽容与沟通;一是提倡主人对婢女苛责与防范,前者包括家主为婢女主动担当文化教育的责任。阳湖(今常州市)张氏六女中的三女王采藻和李娈分别写的一组《课婢杂诗》,内容就包括闺秀指导侍婢焚香、烹茶、灌花、种莲、养鱼、卷帘、扫雪等杂事。上文提到的沈宜修家侍婢随春能弹琴,沈氏母女四人词中分别提到“泪滴瑶琴”、“理秦筝”、“理瑶筝”、“懒调筝”,倘若不是随春在来主人家之前就已经掌握了这个技艺,那就只能是来沈家后得到沈氏或三个女儿的指教,因为沈宜修是戏曲作家,叶小鸾能琴,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一个被主人喜欢的侍婢很可能是得到主人琴棋书画指教的。王采藻是女诗人张纨英的第三个女儿,善书隶,尤工诗画。她的《课婢杂诗》就是1首家主课婢的记录,诗中记叙自己在微寒天气,黄昏时分,家中无事,热情辅导婢女功课的情景。主人教得一丝不苟,婢女学得仔细认真,以至于“一响疏窗慵不启,几回圆月未曾看”。与王采藻同时代的闺秀李娈也有1首七绝《课婢杂诗》,立意与王采藻大同小异,也是在闲庭寂寂的时候,主动教导婢女读书习字,但时间是在“玉钩低漾玲珑影,卷起波纹月上时”的夜晚。明清闺秀课婢诗数量虽然不多,却能反映闺秀们对婢女文化学习的关心和热情,说明闺秀中的开明者早已将贵贱等级抛之脑后,放下身架,像教导子女一样教导婢女,这当然是时代的一种进步。
清初顺治年间无锡闺秀浦映渌,字湘青,武进黄永室。浦氏七绝《呼婢》是1首督婢诗,前两句叙述侍婢早起后采摘海棠花并将之插在花瓶里,后两句叙述炉香即将燃尽,自己隔着门帘督促婢女续添炉香,而家中的鹦鹉也学着主人的口吻呼唤“琵琶”。可以肯定,此婢的名字就是琵琶;还可以肯定,“呼婢”就是监督、责令婢女将工作做好。道光朝江苏江阴闺秀陈蕴莲,字慕莲,号蓉江女史,常州武进左晨妻,工于吟诗且长于绘画。陈氏生当近世扰攘之时,鸦片战争、太平天国之乱事在其诗集《信芳阁诗草》中皆有记载,如《海口纪事》、《旅夜书怀·津门夷警》、《闻宁波警》、《闻京口警》、《河北凯歌》、《阅邸抄镇江瓜洲同时克复喜赋二律》、《外子于役……》、《避乱……》等纪事诗,这在清代女性文学史中是比较难得的。陈氏有1首《听雨约婢》,诗题中的“约”就是约束、督促的意思,讲述自己与婢女在某个夜晚所发生的故事:陈氏在细雨连绵的深夜,担心侍婢贪睡(“浑忘宵漏永”)而忘记了工作职责,就“呼婢重丁宁”,督促婢女“仔细红襟燕,安排碧玉瓶”。
倘若侍婢不能很好地完成工作,就会受到女主人惩罚(有的婢女还会遭遇男主人的性侵犯以及女主人的嫉妒、报复)。乾隆朝长兴(今浙江长兴)闺秀沈彩,字虹屏,号扫花女史,平湖诸生陆煊侧室。沈彩是一位才艺丰赡的才女,工书画,兼擅丝竹,精于鉴赏。沈彩《踏莎行·示婢春云》名为“示婢”,实则以严厉口吻告诫春云只能老老实实干活,“沦茗供泉,熏香添火,些须小事安排妥”;也可以跟随自己学习刺绣、读书习字,但不准多言多语,更不准“勾浪蝶惹游蜂”,否则就“苗条(用来鞭打的细长树枝等)笞汝休嗔我”。沈彩如此做法也是有原因的,私人家规也会在生活细节上对婢女作出一些具体规定,其中婢女在主人家同样必须遵循男女相隔的原则,“男女之别,虽小婢亦然”[7]。所以沈彩要求春云婢严守法规,否则就依家法惩治她。
明清闺秀既然与侍婢产生情同朋友、闺蜜般的友情、家人般的亲情和怜爱,那么,当她们喜爱的婢女不幸死亡后,创作悼亡侍婢诗词也就理所当然。被誉为清代三大女词人之一的顾春(1799—1877),镶蓝旗人,原姓西林觉罗氏,后改姓顾,有诗集《天游阁集》、词集《东海渔歌》、小说《红楼梦影》等。词与纳兰性德齐名,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之谓,深受清代词学大家况周颐及后世学者严迪昌、黄嫣梨、邓红梅等人的高度评价。顾春有1首悼婢词《鹊桥仙·梦石榴婢》,是在石榴婢离世一年后写下的,顾春对她的感情很深,故有“一年死别,千年幽恨”之说。顾春在石榴婢离世一年后还会忆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垂髫覆额的情状,“眼前难忘小腰身,侍儿里此儿为是”,可见石榴婢在众多侍婢中是极乖巧的一个,很得女主人欢心。顾春想起石榴婢的往事,不禁“空堕伤心清泪”,梦中时常梦见石榴与自己侃侃而谈,而“梦觉后,话多难记”。张淑(1756—1808),字兰仲,怀宁(今安徽怀宁)人,潜山熊宝泰室。张氏《悼小婢阿蓉二首》其一首联推出小婢“花面丫鬟绰约姿”后,紧随着就表达自己对小婢“香埋五胜最凄其”的伤痛心情。三四句及第二首皆是饱含深情地追忆小婢在世时的三件生活琐事:一是小婢在世时常常夜深不眠,站立于风帘之下熏香侍立,表现出阿蓉的敬职敬业;二是阿蓉病重时瘦骨伶仃,却不忘盥洗梳妆,表现出阿蓉生活作风的严谨;三是生前由小婢驯养的鹦鹉在其死后仍“声声唤阿蓉”,更表现出作者对阿蓉的怀念之情。
明清闺秀赋婢诗词栩栩如生地再现了侍婢在主人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为今人研究明清闺秀文人与侍婢之间复杂的情感提供了可靠的原始资料。从以上分析看,明清闺秀在赠婢诗词中表现了超出一般意义上的主婢之间的友情、同情和亲情;在戏赠中表现出侍婢的娇憨、可爱及女主人对侍婢的怜爱;在其他赋婢诗词中,则可见出对侍婢的文化教育、督促、苛责及悼亡悲情。
参考文献:
[1]王雪萍.十六至十八世纪婢女生存状态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7.
[2] [唐]长孙无忌,等撰.唐律疏议[M].刘俊文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256.
[3]饶宗颐初纂,张璋总纂.全明词[M].北京:中华书局,2004:1322.
[4] [清]季娴编评选,李静参校.闺秀集[M].两淮盐政采进本.
[5] [明]叶天寥纂辑.午梦堂全集上册·祭亡女小鸾文[M].贝叶山房张氏藏版.
[6]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三编上册[M].合肥:黄山书社,2012:561.
[7][清]陈梦雷,蒋廷锡.古今图书集成·明伦汇编·家范典·奴婢部[M].39708.
On Innovative Changes of Female Literature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sis of poetries about noble female and servant-girls
LUO Xin-quan
(College of Humanities,Xu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Xuzhou Jiangsu 221008,China)
Abstract:Changes in ideas and general atmosphere of societ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make writers describe servant-girls that were always looked down upon.These poetries include the whole scale emersion of lives of servant-girls.Moreover,poets manifest unusual friendship,sympathy and household affections of them in poems.In poems that were granted with banter,innocent and lovable of servant-girls are performed by authors.They also have tender affection for these servant-girls. Other poems involving servant-girls are open to manifestation by hostess.They educate and supervise these girls and mourn their deaths.
Key words:noble female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poems about servant-girls;truth of lives;demand on feelings
作者简介:骆新泉(1959—),男,江苏徐州人,教授,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16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0313(2016)01-007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