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之外:赵宾诗歌探论兼及清诗的不同场域
2016-03-16黄治国
黄治国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江南之外:赵宾诗歌探论兼及清诗的不同场域
黄治国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清代初年的河南诗人赵宾名列于当时著名的并称群体“燕台七子”当中。他的诗歌从主题上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友朋交游酬应之作,这类作品不仅情真语挚,而且能够考见当时京师与河南诗坛众多著名诗人及其诗歌活动,具有不小的文献价值。另一类是抒发归隐之思的作品,这类诗歌往往伴随着较强的人生幻灭感,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同时代诗人抒情路向的转变。赵宾严格继承了明“七子”复古的诗学主张,诗歌宗唐学杜,代表着清初河南诗坛的诗学风尚,而这样一个风尚也暗示了江南诗歌系统之外有着不同的场域。
赵宾;燕台七子;清诗
在清初顺治年间的京城诗坛上,活跃着一群诗人,号称“燕台七子”。他们受到明代前后“七子”诗学的影响,有着大体相同的诗学主张,推尊“七子”,提倡复古,主张学习盛唐之诗。联系当时在京师主盟诗坛的“三大家”(王铎、刘正宗、薛所蕴)来看,正可说明,在清代初年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明诗复古的流风余韵尚延续不绝。至少在京城,明“七子”的诗学主张尚居于主导地位。
“燕台七子”当中,赵宾的诗歌宗尚相对更趋保守与传统,从清初河南诗坛的视角考量他的诗歌创作及诗学取向,对此会有更加明确和深入的认识。学界对“燕台七子”这一清初著名诗人并称群体尚未展开深入研究,尤其对于赵宾,未见有专门的探讨。不妨联系赵宾所身处的河南诗人圈,对其诗歌做一个初步考察。
赵宾(1609~1677年),字珠履,号锦帆,河南阳武(今原阳)人。顺治三年丙戌(1646年)进士,授官淳化知县,升刑部主事,后坐事论罢,遂曰“余之业在白华、南陔之章矣”[1]471,养母不出,终于家。赵宾在京与宋琬、施闰章、张文光、严沆、丁澎、陈祚明诗歌唱酬,有“燕台七子”之称。李以笃、程封刊宋琬、赵进美、郜焕元、周体观、申涵光、彭而述与赵宾七人诗选,故又有“江北七子”之称。有《学易庵诗集》行世。与同时代的彭而述等河南诗人相比,赵宾的功业思想相对较轻,就其生平来说,其人也并不如彭而述等介入明清易代的时事风云如是之深,所以他的诗歌并不激昂发露,而偏向于和平内敛,这在其《学易庵诗集》中表现得比较明显。
一、情真语挚的酬应之作
在诗歌的思想内容方面,与同时代诗人多涉及时代风云迥异,赵宾的诗作以友朋交游一类题材为最多。这类诗歌最易敷衍而失真情,但赵宾所作语调真挚,能于酬应中见真情。其交游类诗又可分为三种:其一是怀友诗,赵宾的这类诗感情尤为深沉。如《道经谯明墓拜之》二首之二:“我来自雍丘,匹马经墓门。朔风吹天地,惨淡白日昏。下马拜君冢,何处招君魂。薄暮人俱去,狐兔走荒原。”[2]488此诗是怀念好友张文光(谯明其字)之作,诗中未见任何渲染与雕饰,纯是拜墓之时的所见所想,但其间真情充沛,令人想见作者内心的沉痛。再如《吹台怀位庵、谯明、蓼航、藉茅诸君子》:
昔时谁复在,无恙是高台。
断塔闻鸿雁,西风吹草莱。
中原百战后,此地几人来?
不尽天涯意,夕阳画角哀。[2]518
所怀之人除沈荃(位庵其号)外,张文光、王紫绶(蓼航其号)、王无咎(藉茅其字)均为河南诗人,吹台在开封东南,相传为师旷吹乐之台,又为梁孝王歌吹之地。作者将怀友之深情与怀古之幽情相结合,在悲叹历史的无尽沧桑之中,寄托了友朋分处四方的不尽天涯之意,语调既深沉又高旷,情感表达也浑融深厚。
其二是友朋相逢送别之诗。这类诗作得不好,往往流于套路化、模式化,赵宾则不仅能紧贴朋友境遇来写,且能于诗中见出自己的面目。如《长安喜逢彭禹峰》二首之一云:“湖海元龙气未除,雄心寂寞付樵渔。樽同北海新桑落,膝抱南阳旧草庐。倜傥指挥天下事,风骚驱使古今书。含香朝罢门庭冷,扫径同居赋子虚。”[2]534诗歌真切地写出了彭而述的特点,颇能传其喑呜叱咤之神采。再如其《别王蓼航》:
赋罢归来别金茎,将母南还理药坪。
邀客樽倾千日酒,买山身隐百门城。
高斋细雨鸣藤架,画舫东风对落英。
匹马漫愁人远道,天涯芳草正程程。[2]542
诗题下有小注称王紫绶“时请养居苏门”,王紫绶于三十四岁即辞官养母,隐居辉县苏门山二十年。此诗即当时的送别之作。联系赵宾在坐事罢归之后,养母不出,终于家,可知此诗不仅为友人归隐而欢欣,也暗含着自己真实的归隐之想。
其三是友朋酬赠之作。此类诗歌多以“寄”“赠”或“酬”“答”为诗题首字,标明为酬赠之作。这类作品一般多是为应景而作,在赵宾诗作中占有很大分量,但同样能写得富有真情实感。如其《秋日赠周元亮》:
露冷高天落日悬,嵩高回首各茫然。
一官瘴海七千里,独霸骚坛二十年。
岛外艅艎生白发,箧中薏苡问青天。
秋风携手层台上,漠漠诸陵散晚烟。[2]534
这种寄赠友朋之诗,最应结合所寄之人的亲身境遇来入笔,并以之为背景,或寄兴抒情或驰骋议论。这首诗赵宾即紧扣周亮工的独特经历为其鸣不平,并结合秋日萧瑟的物候特征加以渲染,使得所抒之感慨更显沧桑浑厚。再如《赠周元鼎》:
河声添雨涨沙滩,门对石桥小径寒。
白发一官垂绛帐,青春几处醉雕栏。
诸生问字帘高卷,小妇鸣筝月未残。
闻道山林时入梦,缁尘匹马兴阑珊。[2]548
诗作中寄赠对象与诗歌作者的林下之思、归隐之想已融合无间,难分彼此。其中颔联一句,含义深永,包蕴丰厚,尤令人咀嚼不尽。
值得一提的是,赵宾的这类交游诗作,对于考辨当时京师诗坛人物与诗歌活动,尚有不小的文献价值。从其交游诗作中,不难发现当时不少著名诗人的踪迹。有关“燕台七子”,赵宾有诗《立秋日偶集施尚白邸中,走笔柬飞涛》《丙申九日飞涛诸公宴集》《苦雨和施愚山》《九日送施尚白督学山东》《雪后赠丁客部飞涛》《九月寄怀施尚白》《都门喜晤丁飞涛》《雪夜同沈绎堂、彭而述、张谯明小集》《同张谯明、许菊溪、沈绎堂、顾介石、吴六一、张友鸿社集施尚白斋头》《同张谯明、许菊溪、施尚白、沈绎堂、吴六益、张友鸿、顾介石社集》《长安喜逢张谯明给谏》《哭张谯明先生》《喜金紫汾、严灏亭同授给谏》,其中就涉及七人中的施闰章、丁澎、张文光、严沆等,且可看出他们当时有诗歌结社活动。
重要的是,在此类诗中,更可以考见不少清初河南诗人的踪迹。上述彭而述、周亮工、王紫绶自不待言,此外与之交游的当时河南著名诗人尚有孙奇逢、张缙彦、薛所蕴、王鑨、刘体仁、侯方岳、王无咎、周令树等。如有关孙奇逢,赵宾有《寄怀孙征君钟元先生》《寿孙钟元先生》《秋日访孙钟元先生兼山堂》《赠孙征君》《祝征君孙先生》《信宿冀渭公大隐园,读征君孙先生长句,因成四律,兼订后游》《过孙钟元征君村居》等诗。据张慎为所作《赵锦帆先生传》云:“时处士孙钟元衍宗传于苏门之麓,[赵宾]曰:‘性命之学在是矣。’岁必数往,往必浃旬。”[1]472可知,赵宾与孙奇逢交游极为密切,这也可结合上述诗作得到证明。同时,联系王紫绶曾隐居苏门山下二十年,愈发可见孙奇逢对清初河南诗坛的潜在影响。
从赵宾的诗歌交游,可以推知:其一,清初河南诗人,显名于当世诗坛的不乏其人;其中更有赵宾、张文光等,能与施闰章、宋琬等名家作手并称于世;而彭而述、周亮工等又以方伯身份肆力风雅,雄踞诗坛。由此可知,当时河南诗坛在清初诗界占据着不小的分量,值得加以重视。其二,清初河南诗人相互之间交游密切,仅以赵宾为中心来看,其交游圈几乎遍及同时代的河南名诗人,所以,这个圈子的联系应是较为紧密的。而进一步来看,赵宾的交游类诗歌不仅提供了考证的资料,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正说明作为“燕台七子”之一的赵宾,在清初诗坛上具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二、归隐之思与幻灭之感
赵宾诗歌的一大主题即抒发归隐之思。他的许多诗作都表露了这样的思想,如其《晤张季协》描写了绿波园中惬意闲适的生活,体现了自己的志趣,诗云:
绿波园在尚堪居,架剩先生旧赐书。
睡起闲从樵父饮,酣来远看野人渔。
教儿每夜亲灯幌,种竹缘河响水车。
白发生涯能若此,青毡莫漫换吾庐。[2]557
字里行间充满了艳羡之情。赵宾也在不少诗作中明确地抒发了欲求归隐的志向。他一边频繁感叹仕宦之无味,如《病中》抱怨“一官鸡肋似”[2]520,《和白师汪园六首》之五又叹“宦况同鸡肋”[2]522,《刘石生自山中》复云“匏瓜四载真鸡肋,羡尔河边旧钓蓑”[2]580;一边高唱归隐之辞,其《和彭碧湖韵》称“欲赋归来寻旧隐,苏门淇水老余年”[2]577,《花朝》决绝地自叹“公卿无骨相,决计狎渔纶”[2]594,《晴望》则明言“欲学桃源人避世”[2]587,《春日用苏生老韵八首》之二更倡言“预约与君归去后,清泉白石问生涯”[2]587。
赵宾的归隐之思,并非是一时之兴或附庸风雅,而是经历明清易代的世事之变后的人生选择。这种历经沧桑的沉重感,在其诗作中可以考见,如《李涵晖过访》:
剥啄何人问薜萝,东风下马系庭柯。
当年话别千山紫,此日相逢两鬓皤。
兵火余生亲耒耜,云龙旧梦付牛歌。
赋钱早办山装备,结伴梅溪理钓蓑。[2]560
在此诗中,作者的情绪是徘徊低沉的。这种情绪当然不止一种缘由导致,但是正如诗中所言,历经兵火,劫后余生,必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同时,作为一个在前朝度过了整个青年时代的诗人,赵宾的诗中却并未有过多的缅怀故国之情,在其诗集中仅可以找到如下两首。《庙市歌》云:
月之朔望庙市辰,大车小车寺外屯。大箱小箱塞寺门,骡驮马负蹴缁尘。往来争道白日喧,百货杂还两边陈。眼前异物看不真,中多瑰瑰骇心魂。哈烈锁伏翠毛新,氆氇猩红大西秦。宝井之石五色匀,瑟瑟陆离上腾云。珍珠绣帘织花纹,祖母绿满羊脂盆。珊瑚海鬼檠玉簪,簪头细刻龙凤文。凤凰引雏各相亲,蜜蜡念珠长等身。大如胡桃色黄金,白发中涓腰半伸。当年御前供奉臣,忽见数物潜悲辛,云是累朝大内珍。[2]493
《寄讯张谯明白下》云:
闭关日日守丹炉,记别长干细草铺。
六代江山春寂寞,前朝陵树雨模糊。
楼船战罢军声满,雪苑人空雁影孤。
久赋游仙今遇否,囊中五岳有真图。[2]545
这两首诗,前一首通过描写大内珍宝流落市井,沦为交易之商品,感叹王朝的更迭;后一首颔联透露出对朝代兴亡的无限感慨。两首诗联系起来看,都仅仅寄托了作者深沉的历史兴亡之感,并未对覆灭的前朝表达出悲痛或者怀念。而且,诗歌的抒情力度也表现得十分克制,前一首大半铺排奇珍异宝的斑斓陆离,只在最末轻轻点染一笔;后一首只在颔联提及前朝遗物,立刻笔锋一转,将诗情引向人生苍茫的幻灭感之中。这种兴亡之感只是偶一为之,浅尝辄止,更遑论故国之思,亡国之痛?所以,正如诗中语一样,赵宾的故国之思如同“前朝陵树”,是“模糊”的。
而且,与同时代的诗人不同的是,赵宾的诗集中关涉时事,或直接写时事的作品少之又少。他或只是在诗中偶一涉笔,如《过石桥堡》云:“经岁干戈急,何年盗贼平。”[2]523《晓寒》云:“画角吹晴晓,边霜染岸枫。”[2]525或只是片言只语提及兵事,如《初冬贾孝廉夜集》三首之二云:“日月侵人老,兵戈谋面稀。”[2]526《送陈公朗》言“海上年年未止戈”[2]535,《送坦公》有“羽书吴越正纷纭”[2]535,《王朋玉令密县》称“兵火中原二十年”[2]546,《青县晓舟感怀》云“百战城池余败屋”[2]575,等等。
但是,每一个经历朝代更迭、世事大变的诗人,都不会在陵谷变迁之下无动于衷。赵宾的诗并不因为故国之思的模糊和时事题材的缺席而导致抒情深度的下降。只不过,赵宾是将其诗思的笔触更多地转向了关注具体的人生。正如前文所述,赵宾的许多诗作,更多地指向历经沧桑巨变之后的人生幻灭感。这种幻灭感可能并非由朝代更迭直接导致,但它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又与诗人的思想感情密切相关,这在前文所引《李涵晖过访》《寄讯张谯明白下》中皆有或显或隐的反映。再如其《秋晚》:
细雨风吹古荻洲,孤城萧瑟晚云稠。
森沉老树疏霜叶,寂寞寒山抱戍楼。
千里莼撩归去兴,五湖月逗旅人愁。
乡心不分浊泾水,日夜黄河北岸流。[2]586
诗作所选的意象非常黯淡萧瑟,抒发的情绪也非常低沉忧郁。但是,情绪的指向性是十分明显的,正是人生的幻灭感导致了思念家乡、欲求归隐等一系列情愫的产生。其诗集中还有许多这样的吟唱,如《寄讯范介子》云:“余生经鼎革,过眼尽云烟。”[2]499《吉祥寺看唐梅》云:“歌舞人频换,干戈树独存。”[2]501《长安喜逢张谯明给谏》云:“烽火天涯剩此身,相逢俱是倦游人。”[2]537《送王晋刘督学天中》云:“烽火中原图史尽,销魂不是为歌骊。”[2]540《杨犹龙迁蜀左藩》云:“城市几年来虎豹,西南万里困干戈。乾坤整顿须公等,漫向山中问薜萝。”[2]543从中不难看出这样一条心态发展的路线来:明末清初的巨变导致了士人心中的人生幻灭感,继而催生出这种思乡归隐的忧郁心态。朝代的兴亡、江山的改换在赵宾这里并非直接逗引出他的亡国之痛和故国之思,而是引起另外一种转变,那就是转向思考人生的无常与幻灭。而这实与他的生平息息相关。赵宾在明朝度过了他的前半生,整整三十五年,家国的覆灭,不能不引起他的悲感,而作为一个在新朝中进士的士人,他又很难尽情抒发思念故国的情愫。这种复杂的经历导致其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只能转向自身内部,转向人的内心,去抒发诗人内心的微妙感触。正如任璇在评价赵宾诗作时所言:“予少读杜少陵诗,颇怪其多忧愁怨抑之气,说者谓遭时之乱而然,然而观锦帆先生之集则深有感焉。锦帆先生生于胜国之际,兵戈迭起,民物凋伤,逮先皇帝定鼎而后捷南宫,……先生当粉署唱酬时,王泽旁流,海岳奠乂,联骑走甘泉之道,典裘醉碣石之宫,发为言词,宜和且乐,然而去离乱之未远,故不禁凄怆而愤惋也。”[3]推而广之,在和赵宾同一时代、经历相似的诗人中,这种抒情路向的转变当不乏其人。
三、宗唐学杜的诗歌艺术
从艺术角度来看,赵宾的诗歌是效法杜甫的。他的不少诗作深具杜诗风姿,能得杜甫神髓。如《天津河口柬李芳洲》云:
积水流天外,茫茫万里秋。
估船经岛国,潮响到城楼。
浩荡乾坤小,奔腾日月浮。
蓬莱君咫尺,果否有沧洲。[2]497
可以看出他在写景上极力摹仿杜诗的阔大沉雄。赵宾的诗也比较注重炼字,其诗句,如“冻云团废苑,老树集寒鸦。[2]527”(《独坐》) “老狸吟黑夜,饥鸟叫荒丘[2]527”(《宫人斜》),“河声围县郭,山翠湿楼栏。缥缈人家小,丹黄锦树攅”(《别署》)等等[2]527,也大有杜诗的沉郁顿挫之风。他的不少诗在意象安排、遣词造句上也境界老苍,骨力沉雄。如《晴望》:“尧门夜雨洗山峰,石壁空青日下舂。台冷晓风吹沆瀣,天寒老露泣芙蓉。千盘谷响开辟水,百丈龙缠秦汉松。欲学桃源人避世,苍苍洞口晚云封。”[2]587描写晴日远望之景,却情调低沉。意象、韵脚的选择和“千”“百”等数量词的使用,使得诗作气魄沉雄。词语的组合也颇有曲折拗硬之姿。还有的诗寄托着作者深厚的感情,如《登台》:
万里天风飘露台,登临日暮转徘徊。
秦皇汉帝都尘土,别苑离宫尽草莱。
烽火依稀通塞上,旌旗想象蔽天来。
凭高莫漫悲陈事,今古浮云付酒柸。[2]558
此诗的情感表达深沉涵咏,悲壮低回,确实能当“沉郁”二字。但是,正如前文所分析的,赵宾的诗情较为低沉忧郁,诗歌中沧桑感很强烈,但鼎革后人生的幻灭感也很强烈,这或多或少与杜诗的“顿挫”之风,难以尽符。正是这种幻灭感削弱了诗歌中顿挫的力度,使得诗歌抒情稍显乏力。而且,赵宾的诗过多地将注意力集中于个体的感受,较为缺乏对社会现实和整个民族的关注,所以在诗作的厚重程度上略逊于杜诗。诗人在诗歌题材方面的选择固然应该多元化,这无可厚非,但从学杜的角度来看,就成为了一个缺点。不过,赵宾的学杜能到如此地步,已属难能可贵了。
赵宾生当明末,对明“七子”的诗学主张是极力推崇的。他与王铎、彭而述等交游密切,王铎曾有《答锦帆》一信,称赵宾:“天壤间固有竺交肥义若足下者哉!”[4]赵宾亦有诗《京邸同张谯明、许菊溪、彭禹峰哭大宗伯觉斯先生廿四韵》,称颂王铎“一代诗名传日本,三都纸价贵朝鲜”[2]596。其诗学观也深受影响,袁行云先生说其“诗自前后‘七子’学唐,为王铎、彭而述所引重。酬应诗调沉词腴,致力亦深”[5],允称的评。赵宾的诗学主张确实是宗唐的,郜焕元《赵锦帆先生集序》曾说:
数年来,东南诸君子方病藻缋而尚平淡,矫枉之过,至欲扬宋元人之波而助其焰,甚有反唇于孟津者。……锦帆晤余于百泉之上,执手语曰:“众言淆乱,折衷于是,文章千古,寸心自知,奈何旁慧之是恤焉?”惟是一意笃古,必引于绳墨结构中度而后修辞,故文日益精,撰著日益富,斐然成一家之言,即勿论南阳[指彭而述]与孟津[指王铎],以视北地、信阳诸君,亦可谓具体者欤?[6]464-465
从郜焕元的叙述中可见出赵宾对明“七子”宗唐诗学的极力维护与推崇,也可探知其被时人目为王铎、彭而述一系的诗人。同时不难窥见,其时的河南诗坛确有自觉而紧密的联系与聚拢。而这样的聚拢正是以明代李梦阳、何景明为旗帜的,除去李、何为河南先贤的地域因素不谈,也可说明河南诗人学杜、学唐正是延续着明“七子”一派诗学。张慎为在《赵锦帆先生传》中也说:“[赵宾]日手一编,书旁猎子史百氏,而口不置者如李献吉辈其人也。宋鲁黄诸家概陋为细响矣。”[1]471-472这无疑又是一个旁证。另外,从郜焕元的话中,还可以看出,在东南诗坛推扬宋诗风之时,河南诗坛隐然与之相抗,则又差可印证河南诗坛在清初的保守风气。而赵宾“近体法初盛,尤宗杜少陵,兢兢守先正之矩矱,毋敢尺寸踰越”[6]464,正是这种保守之风的一个代表。
当时的诗人正是把赵宾当作能绍继河南诗学传统的典范来看待的,郜焕元《赵锦帆先生集序》说:“中州以文鸣世者,自李崆峒、何大复而后,率以孟津王文安公为称首,其后南阳彭禹峰先生为之继,曩禹峰过余楚中,则为余称阳武锦帆赵子云。锦帆崛起河朔间,用才显名,为两先生所引重,益自发舒为文辞,隐然为中原后劲。两先生殁,而锦帆以独力榰柱者,垂三十年,何其伟欤!”[6]464这不仅说出了河南诗学传统的大致路向,更明确地道出了赵宾在清初河南诗歌史上继承传统的重要地位和捍卫传统的重要作用。
四、清诗的不同场域
其实,联系当时清初的诗坛背景考量,赵宾这样的诗歌面貌并非是个例。这一类诗人在入清之后才走上仕途,进入权力体系,不过因为尚距易代不远,诗作中当然还存有改朝换代引发的痛楚和沧桑,但这种情绪正日趋迷茫散淡,而且他们多以归隐的心态作为相应情绪的处理方式。这既是对时事变迁作出的反馈,表现出对清王朝欲拒还迎的矛盾甚至疏离心态;同时也是对激烈慷慨情绪的一种消融手段。更为重要的是,这类诗人的创作中景物描摹、友朋酬酢之类的题材日益占据了主要内容,这无疑揭示了他们与由明入清诗人的不同,也预示着清初诗歌正在远离激昂悲怆的时代风云之作,经由思想内容的改换,在向着清代“国朝”雅正之音转变。联系康熙朝号为“一代正宗”的王士禛所提倡的“神韵诗”,当有更深入的理解。而同时,从诗歌表达的情感态度来看,当南方尚在积极抗清,长歌当哭之际,北方诗坛体现出一种较为特别的悲哭寥落的现象。他们对故国之思的抒发较为节制和隐晦,情绪较为清淡和茫然,而且较早地出现了向清代的“国朝雅音”转变的趋向。
同时,在艺术取法的层面,从以上的探讨可以看出,就清初河南诗坛来说,尚保留着明前后“七子”遗风,取径唐诗,模仿杜甫,这样的诗学一直影响到赵宾一辈人。邓之诚先生在评论赵宾时即称其“诗学杜陵”,更言“盖中州诗教自王铎、王鑨、薛所蕴皆如此”[7]。这种取径体现出地域诗歌传统的牢固性和稳定性。而不惟如此,如果联系活跃在顺治朝京师诗坛的“燕台七子”中其他几位来看的话,作为一个并称群体,其诗歌思想与艺术取法大体与赵宾也是同步的。而且以“七子”作为并称名号,本身也反映了他们的推尊明前后“七子”的思想观念。那么,这就无疑与江左诗坛体现出了不同,钱谦益在彼处影响深远,为诗坛盟主,主张取法广泛,学习宋元诗歌,抒写真情实感,所以东南诗坛较早地就摆脱了“七子”诗学的束缚,如浙派诗等,已经掀起学宋之风,融入开创清诗自我面貌的大潮中去。而在河南或者说顺治朝的京师诗坛,却笼罩着明“七子”的流风余绪。从这个角度,就鲜明地体现出了地域诗风的不同之处。清代也正是地域文学特征鲜明的时代,“理论上表现为对乡贤代表的地域文学传统的理解和尊崇,创作上体现为对乡里先辈作家的接受和模仿,在批评上则呈现为对地域文学特征的自觉意识和强调。”[8]再联系上文对河南诗坛的分析,可以认为,在清诗的主流系统——江南系统之外,其实有着另外的不同的诗歌场域。对前一个系统已经展开了较多探讨,广泛涉及诗家个案、诗学思想、诗歌流派、诗学潮流、文化家族、总集研究、女性创作、诗人结社等各个方面,成果纷出,精义迭现。但是,有鉴于清代诗歌的多面性,为了建构清代诗歌的完整面貌,不能忽略那些江南之外的其他场域。它们所具有的区别于江南系统的独特之处,应引起足够的重视。
[1]张慎为.赵锦帆先生传[C]//赵宾.学易庵诗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2]赵宾.学易庵诗集[M]//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3]任璇.赵锦帆先生诗序[C]//赵宾.学易庵诗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469.
[4]王铎.拟山园选集[M]//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7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85.
[5]袁行云.清人诗集叙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57.
[6]郜焕元.赵锦帆先生集序[C]//赵宾.学易庵诗集.四库未收书辑刊:第七辑(第21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7]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890.
[8]蒋寅.清代文学论稿[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9:60.
(责任编辑:杨燕萍)
Outside of Jiangnan: A Study on Zhao Bin’s Poetry and Different Field of the Qing Dynasty Poetry
HUANG Zhiguo
(College of Literature,Xinyang Normal University,Xinyang Henan 464000,China)
Henan poet Zhao Bin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is a member of the famous group of poets “Yan Tai Qi Zi”. His poetry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categories from the subject. One kind is about friends. This kind of poem has the sincere emotion and the phrase,and from them, We can know many famous poets and their poetry poetry activities at that time in the capital and Henan poetry circle. Another kind of poetry contains the idea of seclusion. This kind of poetry is often accompanied by strong disillusionment with life. To a certain extent, this represents a shift in the way of the contemporary poet. Zhao Bin strictly inherited the Ming “Qi Zi”’s ancient poetry advocates. His poems mainly study Du Fu and Tang Poems. He represented the poetry poetic fashion of Henan poetry circle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Zhao Bin;Yan Tai Qi Zi;the Qing Dynasty Poetry
10.3969/j.issn.1672-7991.2016.04.002
2016-11-06;
2016-11-20
黄治国(1983-),男,河南省焦作市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清代诗歌研究。
I207.22
A
1672-7991(2016)04-00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