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生命最年轻和保持生命年轻的基因——邵璞访谈录
2016-03-16邵璞
邵 璞
诗歌是生命最年轻和保持生命年轻的基因——邵璞访谈录
姜红伟 邵 璞
访问者:姜红伟
受访人:邵 璞
问:有人说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大学生诗歌的黄金时代,您认同这个观点吗?
答: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当然出现这种状况是时代局限造成的。那个时代,中国和中国大学生生活面对的精神出口太过贫瘠,也因此造就了诗歌的一个时代。在那个时代,精神世界的呈现完全依赖文字,依赖报刊等最传统的载体,还有就是那个时期是两个时代交替涅槃的时期,从这点看,是诗歌选择了诗人,诗歌在这样的历史阶段必然进入“黄金时代”。
问:请您简要介绍一下您投身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的“革命生涯”。
答:客观地说,我从未想过“大学生”诗歌运动,但是,没有复旦大学,应该就没有我的诗歌,确实是复旦大学的诗潮、生活、环境、学子,感染了我、启发了我、推动了我,造就了我的诗歌。复旦大学是我诗歌的母亲。
1979年我进入复旦大学,1980年接触到复旦大学“屈原奖”诗会,这是一个校级最隆重的诗歌仪式,第一次我站在角落里就受到极大的冲击。下一次的“屈原奖”诗会上,我创作了诗歌《火山》,并上台朗诵,摘得的好像是创作二等奖,朗诵一等奖,事实上这是我诗歌生涯的第一步。后来,《鸭绿江》发表了《火山》,刊物《鸭绿江》是我诗歌的产房。此后,《距离在他和他们中间》《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相继在复旦大学的诗会上获得创作一等奖、朗诵一等奖。《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率先被张书绅先生主编的《飞天》大学生诗苑栏目发表。《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是我大学期间诗歌创作的高潮。此后没多久,我大学毕业进入北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诗歌创作从此进入另一个时期了。
问:投身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您是如何积极参加并狂热表现的?
答:我7岁开始,用毛笔练习写字,当时正值“文革”,经常会到街上抄大字报,此后陆续深入学习西画,一直到高中毕业插队到农村,全身心投入到绘画。高考恢复后,忽然感到表达精神世界的强烈欲望,随之考取复旦大学,诗歌成为发声的喉咙。整个复旦大学期间,几乎以诗歌为轴心,安排所有的学习生活,绘画转为业余,其实主要是读书,涉猎所有可以涉猎到的与诗歌相关的知识点,然后是创作,追逐心迹成诗。
问:当年,您创作的那首《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曾经很受读者喜欢,风靡全国各地高校。能否谈谈这首诗的创作、发表过程?
答:《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的创作源泉,来自复旦大学世界经济系79级同一宿舍四位女同学,为首的是我的同乡赵枫。这间普通的宿舍是孕育这首诗的世界。赵枫是这间宿舍的头,最初她介绍我结识了宿舍里两位上海女同学、一位福建女同学。整整三年时间,我们保持了温馨而动人的友谊,她们馈赠了我当时最昂贵的上海大闸蟹、柑橘、苹果,当然还有茶水、糖果,我们在一起散步,她们应该是从《火山》那首诗里更深地认识我的。我们在复旦大学交往持续三年到大学毕业,应该说,我们已经组成了心灵的一个集体了,她们是我艺术生命的知音和呵护的女神,她们给了我才华和动力,她们把我指引到通往摘得到月亮的银河。这首诗是我们与复旦共同创作的,有一天我从宿舍到教室,《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这首诗几乎是一口气被呈现到了纸上。其实,读者记住的是一首诗,我记住的是人生最珍贵的一瞬间、青春最激动不已的年代、天涯最美丽的邂逅、心灵最热烈的燃烧。
《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写出后,我先在自己的宿舍,给同宿舍的同学念的,同学没有反应;之后,在复旦大学一个中型诗会上,第一次由我朗诵出来,第一次获得欢呼声;此后又在复旦大学“青春奖”诗会上朗诵,一举轰动整个校园。此后是在学校的广播里传送,再此后是被《飞天》杂志发表,再此后是被收录于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朦胧诗选》,再此后被收入《当代大学生诗选》等等,再此后是在复旦大学校园一次次被朗诵,被全国的各个校园的各种朗诵会朗诵,再此后是进入各种文章的评论、回忆。
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
邵 璞
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
我们没有理所当然的借口
就是想去坐坐
那天大家说了很多、很多
尤其那位玻璃似的女同学
平时她像一股羞涩的风
匆匆地一闪而过
那天却像仲夏的雷阵雨
“哗啦啦,哗啦啦”一直下着
开始我们议论黑格尔
和马克思主义哲学
后来扯到“飞碟”一样的世界
最后终于谈到
一种种别扭又时时都有的感觉
紧张严肃,却不团结活泼的
学习和工作
形形色色的人的性格
萨特和弗洛伊德
我们感觉有一大堆为什么
那飘摆的长裙和瀑布般的长发
不是女同学的美吗
怎么却像红色信号灯
男同学见了就要躲
不然大家就要议论他点什么
不是吗
我们常常一样夜不能寐
一样躲在潮乎乎的盥洗室
把烦恼发泄在脏衣服上
一样天天忘不了对照巴掌大的小镜子
和路旁的一块块玻璃
不放过自己一根被风吹乱的头发
也常常一样在深夜散步
散步并希望着
可碰到的一刻
不是目光回避
就是擦肩而过
我们有一双双明亮的眼睛
需要注视和认识周围的一切
我们能看透一本本厚重的史书
怎么就识不破一个抽象的性别
等什么?怕什么呢
又有什么不能理解
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
我们敢说我们纯洁
即使没有苏小明
没有《大众电影》《大篷车》
我们也不会感觉时间像个包袱
把心消磨在香烟和梦里
消磨在灌满流行音乐的角落
我们开始珍惜每一分钟
热爱这独身的集体生活
因为它不再是一两本书
二十几节课
朦朦胧胧地跟着读
背诵和默写
问:在您写诗的过程中,听说甘肃的《飞天》文学月刊的诗歌编辑张书绅先生曾给予您很大帮助,能具体谈谈您和他的故事吗?
答:上世纪80年代,现在追忆起来,是空气和人性的含氧和纯净度最高的时期。张书绅是诗歌和真实的保护神、接生婆,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恩师。
张书绅先生通过《飞天》的“大学生诗苑”把《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介绍给了世界,不然,《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就只能流传在复旦校园了。记得当时,我把《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同时投递到的刊物有4家以上,我还能记得的有上海的《萌芽》杂志,只有张书绅先生很快回信告诉我准备采用。一直到后来我大学毕业,《朦胧诗选》的编者之一、辽宁大学的高岩通过王强找到我,把《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和其他六首我的诗歌收入《朦胧诗选》 。
问:据我所知,您的诗歌《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有两个版本,另外一个题目叫《周末,我们去了女同学宿舍》,两首诗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结尾。请问:为什么会出现两个版本?到底哪个版本是最好的?您对哪个版本更喜欢一些?
姜红伟和他的八十年代诗歌博物馆
答:《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刚写作出来时和第一次发表于《飞天》杂志上的,是一个版本,结尾处在后来结集出版时,做了一点修改。春风文艺出版社编辑《朦胧诗选》时用的版本我忘记是哪个版本了。选入这首诗的绝大多数诗选集应该都是最初的版本。
这个对结尾修改其实无关大雅,后来随着岁月流逝,随着自己精神和物质世界的变化和发展,我对两个结尾都不甚满意。主要是意境不够、情也不够。如果有机会重写这首诗的话,应该会完全不一样。这首诗成功在思想性上,率先揭开了当时大学生时代人性与社会异化给人造成的伤痕,作品本身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
我一直认为:写作最重要的是思想意识方面的建树,要有革命性、创造性,相对于思想,技巧渺小得多;其次是提炼、概括的能力,在这两点上,《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这首诗是成功和可借鉴的。
这个审美哲学是我全部美学和人生哲学的根本,这个哲学指引了我的经商的很多关键环节和时刻、指引了我的中国画创作。单纯地看《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不能领略到诗歌的价值,诗歌不是一束可以表达爱情的鲜花,诗歌是灵魂的霞光,诗歌是思想的锋芒。诗歌是生命最年轻和保持年轻的基因。
问:您参与创办过诗歌刊物吗?您参与创办过诗歌报纸吗?编印或出版过诗集吗?
答:我的诗歌活动持续到二十世纪末,期间参加了复旦大学《诗耕地》的编辑;毕业以后,参加了诗人季白主持的大量诗歌活动,季白创办了《当代诗人》。后来季白赞助我第一次出版了我个人的诗集《周末,我们去了女生宿舍》,这一年是1991年,我的诗歌生涯也至此告一段落。我在这本诗集的后记里明确记录:从这本诗集后,我将封笔,全身心研究绘画。我的诗集,真正出版已经到2014年,这一年,在好友、作家出版社总编辑张陵先生的厚爱下,我的诗集《邵璞诗选》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此时,我的焦墨山水艺术也已经取得初步成就,已经可以清楚从绘画作品里看到我诗歌生命的延续。
问:您如何看待上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的意义和价值?
答:我们是生活中的主人,不可能成为戏剧中的主角,所以,很难把生命中的一段经历理论化。
正如当下的电影、奥运会、歌者、商界与时代宠儿一样,我们很幸运,在我们那个时代,创作诗歌,也可以成就英雄、成就偶像、成就成功者、成就思想者。这也是那个时代全部诗歌的特殊价值和意义。
问:回顾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您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答:我曾经反复说:我们要写的不是书信,写作不是职业,写作不能是支撑生活的玩意;我们要写作,写作是刀枪,写作要用鲜血和生命。20世纪80年代,诗歌给了我喉咙,给了我呈现思想智慧的平台,同时诗歌铸就了我提炼抽象纷繁事物、放下提起的能力,诗歌是我全部与世界交流、洞察世界本质的核心文化支撑。
问:目前,诗坛上有这样一种观点,认为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是继朦胧诗运动之后、第三代诗歌运动之前的一场重要的诗歌运动,您认为呢?
答:这个问题,其实还是理论问题,就诗歌而言,其中的很多是不可分的,另外是因为,朦胧诗是一个时代悲剧的结果,悲剧的主角就是那么一个面;大学生是一个生生不息的生态,所以两者基本没有可比性。两者都很重要,朦胧诗毫无疑问是中国当代诗歌的启蒙先行者,没有朦胧诗的一代,就没有中国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诗歌,这是一个基本的定论。
问:目前,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这一现象已经引起诗歌研究者的高度关注,具体地说,我正在编著《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诗歌运动史》一书,请问,您对我编著大学生诗歌运动史有什么好的意见和思路吗?
答: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诗歌,需要分代,根据重要作品和诗人划分,不能笼统地谈大学生诗歌。大学生诗歌的灰暗地带,同社会整个文学创作生态完全一样,不会因为具有大学生标签而特殊,大学生诗歌,在校园、在社会、在艺术各界都缺少划时代的创作,大学生应该是时代最先锋的战士,不应仅沉迷于校园,要看他对整个精神文化建设提供了什么思考,给出了什么概括,建树了什么作品,否则,只能自我欣赏,成为所谓“知识分子”一样的概念。 大学生在校园,离开校园诞生了各行各业很多精英,诗人在此方面应该还是空缺。大学生与诗人没有必然的联系,不是大学生什么都能诞生,这个概念其实非常重要。所以,你编这个书,应该涉及批判的视角、总结中应该涉及反思。不应该面面俱到,而要提出最重要的问题。
问:当年您拥有大量的诗歌读者,时隔多年后,大家都很关心您的近况,能否请您谈谈?
答:童年开始,我立志于艺术;作家梦,我是做过的。我在中国作协《文艺报》工作9年,与当代文学大师、艺术大师超近距离追随了9年。文学是人类灵魂、青春、出生入死的产物,文学一直伴随我,哺育我的商业和我的焦墨艺术,可以说,我的文学生涯与我的焦墨艺术生涯一直互为表里。
我复旦大学的学友卓松盛,很早就说:在我的诗歌里,读得到画面。现在,我很想向诗人们呈现我的另一种诗歌:我的焦墨艺术,我在水墨里发现和创造了比诗歌更有意义的存在方式,我的诗情在通过毛笔书写传诵着,我的诗歌的血液和心灵在这里跳动着。2013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画册《邵璞焦墨艺术》。
姜红伟,1966年生,黑龙江海伦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学生校园诗歌倡导者,曾创办《中学生校园诗报》。系中国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历史研究者,八十年代民间诗歌、校园诗歌报刊收藏者。
邵璞,诗人、书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九州画院副院长。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1995年至1997年在日本金泽大学研究生院学习。先后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报》作编辑、美术编辑、记者13年。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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