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狗性”的依依
2016-03-15李振娟
李振娟
在一个地方窝久了,乍一出来,就觉得什么都新鲜,连空气都不一样了。
一路辗转,渐行渐远,新鲜很快变为陌生。到了南京,已近黄昏了,陌生的楼群,陌生的车流人海,陌生的纵横交错的高架桥,陌生的层层叠叠的千年老树……都笼罩在金红色的光晕中,淡漠无语。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一时觉得自己都是陌生的了。
我不是孤旅他乡的游子,可以像“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般把旅愁品得这般意味无穷。才出来两天,就被儿子纯真的小模样勾扯的失魂落魄的,只想尽快找到江苏作协创办的“散文作家读书研讨班”所在地,赶紧学完回去。这要命的恋家呀。
拖着沉重的行李,找到江苏作协安排的宾馆房间,一推门,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友好地望过来。这定是江苏的一位学员了。我拘谨而礼貌地朝她笑笑:“我是宁夏的学员,请多关照。”
“不客气,快洗把脸歇下吧。”她的笑容很纯真,想必她还小呢。
把衣物书籍一一取出来摆放好,洗漱完靠在床头歇息,该给家里打电话报个平安了。这时,她已拨通了家里的电话:“你就惯他吧,还喂纯肉的呢,我的甜甜吃得啥哩?啥?剩饭!你太过分了!再这样,我给爸爸打电话把甜甜领走,省得受你虐待!”
你的?我的?她是少数民族吧,有两个孩子,她偏心一个,丈夫偏心一个。看她气呼呼的,脸都涨红了,我就关切地问道:“怎么,你有两个孩子呀?”
“不是啦,是两个狗狗啦,我老公宠一个,我宠一个;她宠的那个是狼狗,我的这个是宠物狗狗。我的这个吃得才少哩,可乖哩。我老公他竟趁我外出给他的狼狗吃纯肉的火腿,给我的那个吃他的剩饭!太过分了嘛!”
“哈哈哈哈!”这太有趣了!“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做什么工作?”一阵儿工夫,我无边无际的好奇心被惹了起来,问个不休。
“我叫依依,自由撰稿人。”
“你顶多二十八吧?”我知道女孩子的年龄一般都是保密的,但还是忍不住追问。
“我七三年的,都三十七了。”啊,这太不可思议了!
依依沮丧着,给我倾诉起来:“你不知道我家的小甜甜有多乖,平时在家我走哪它跟到哪。那天我给它穿了件新衣服,它一个劲儿地抬起小爪爪汪汪汪地感谢我。这下可好,我出来了,我老公竟趁机虐待它。我得赶快让我爸把它领走。”
“你没有孩子吗?”我继续追问。
“我女儿快十岁了。”
“你自己带吗?”
“我女儿和我家小甜甜老闹别扭,见不得又离不开。这段时间我就把女儿送回父母家,过一阵子再带回来。”
“那是小狗狗比女儿重要了?”
“也不是,两个都重要。只是小狗狗一点点大,太恋我,女儿大了嘛。”
我无语。我是很怕小猫小狗的,乱咬乱抓,处处添乱。浑身的毛毛惹得到处都是。小动物毕竟是小动物,哪能亲过自己的孩子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依依说的最多的仍是她家的狗,平日里她和老公为了宠各自的狗,怎样地瞒着对方给各自的狗买好吃的,游玩好去处。
这天上午,来自南京大学的辞赋教授许结讲“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意义”时,提到古人和今人的情趣差别,说:“古人常寄情于山水,今人则多喜好于玩物。”接着,他描述着当下很多人养宠物的种种情状,说前不久他与夫人在秦淮河边散步,夫人的一位朋友抱着一只宠物狗,见了夫人就对狗狗说:“宝贝,快叫阿姨。”他一听赶紧躲开了,不然这位朋友一准得让狗叫他姨父。讲到这里,站在讲台前的许教授下意识地抱了胳膊向后躲着,仿佛那宠物狗就在眼前。
讲台下一片哗然。嘿嘿,我偷偷坏笑着看同桌的依依。她居然一点儿也不难堪,心不在焉地偷吃零食呢。没治了。
下课到房间,我说,依依,看吧,倡导博爱的徐教授也批评对宠物的过度宠爱喽。你猜依依怎么说?“哼,它不通狗性啦!你不知道那小狗狗有多可爱,我有时回家晚了,它那个着急呀,趴在门上用小爪爪不停地抠门。我一进门,它扑到我怀里委屈得都要哭了!老公还从来没这样要紧我呢。”
“再有呢,它单纯率真,见吃抢吃,见喝抢喝,想怎样就怎样,从不会‘装;重情重义,你喂它几次,它能记挂你一辈子,多时见了都摇尾巴呢。跟它在一起开心又有趣。不像跟人相处,这规矩那框框地累人,小心谨慎,斟酌再三,还免不了出差错。”
我有些懂依依了,她从狗那里得到了她想要的温暖和美好。在她心里,小狗狗或许比人更可靠。
依依三十七岁了,看上去完全是个小女孩模样。清澈的大眼睛,明朗的笑,轻倩的身姿。看着让人高兴。我想这一定与她养小狗狗有关。与小狗狗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她有了和小狗狗一样单纯和美好的模样。
依依的性情也是温良而率真的,像小狗狗一样,对于真心待她的人,就像小狗狗对她的主人一样,你到哪,她就高高兴兴地随你到哪;你说什么,她都当真地听,当真地为你着想。而且它对生活总是那么满足,宠她喜爱的狗狗,吃她喜爱的零食,穿她喜爱的衣服,写她喜爱的文章。她是怡然的,步子很轻盈,笑得很真纯。
读书研讨班的第一堂课,叶兆言老师给我们讲了反“三俗”(庸俗、世俗、媚俗),太精彩了,我当时共鸣得无以复加,兴奋得脸都胀红了。下课一直在反省,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在无意识中基本做到了反“三俗”,颇有屈原的孤傲,魏晋名士的风骨,遂自得着。晚饭时,学员们围坐在江苏作协领导和教授们身边,敬酒、交谈,基本不动筷子,大家心照不宣地,为着给领导和教授们留个好印象。我也不甘落后,给领导教授毕恭毕敬、巧舌如簧地逐个敬酒,一口气喝下去好几两。忙乎了一阵该吃点菜压压酒了。夹菜时,才发现自己盘里已有好些菜了,身旁的依依又夹了一块鱼放我的盘里。我浮躁的心瞬间平静了。看她,只是盯着饭桌夹菜、吃菜,津津有味,心无旁骛。我惭愧了,不再作声。在我们刚受了教育,与“三俗”对照,对抗,妥协时,依依却一直在“三俗”之外。我不知道这是否也与她常年与小狗狗相处有关。
年月里窝在西北戈壁一隅,在整齐划一的环境里循规蹈矩地生活,表情都模式化了。乍一走出来,我完全被这别样的江苏女子吸引住了。短短的几天里,我没有顾上读她的文章,不晓得她的文字。但我想她的文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像小狗狗一样真纯、温良和美好的品质。我羡慕她。
十天的读书研讨很快结束了。上了返程的车,石头城亲切的梧桐树,亲切的街道向车后移去,渐行渐远。依依站立在薄雾中向我挥着手,我的心很快潮湿了。
依依这样的江苏女子,是她让我对南京由陌生到熟悉,到留恋,再到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