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题
2016-03-15韩秀媛
韩秀媛
等风吹来
不知为何,向来素面朝天的我,那天竟然化了一个淡妆。
米白色滚着绿荷叶边儿的真丝旗袍裙,米白色低跟皮鞋。一个笔记本,一枝笔。对的,就是这种感觉。在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的一座幽静朴素的院子里,这样的妆容和那里极为般配。
将手机设为静音,轻缓地走向展厅,静静的,怕打扰了谁的安眠。奶黄色的灯光,柔软,蒙胧,照亮了巨大的玻璃展柜,沉睡百年的旧时光,在眼前慢慢浮起,游动。
一帧帧老照片,一本本老书,一张张旧报,一份份书稿,在百年岁月的长堤中拍打、冲刷,饱经了日晒和风霜,被镀上了岁月的沧桑。
先生,就在我的面前了。
我立在一幅照片前,久久凝视。
那一年,先生28岁,刚刚从日本留学回国。
那时的先生身着洋装,系着领带,雪白的衬衫将他衬托得俊朗洒脱。可是,他的眼神却稍显疲惫,略带一丝忧虑地看着前方,仿佛要将那个无奈的时代看穿、看透。
先生是个孝子。在日本留学期间,他奉母之命,回到浙江绍兴老家,与大他三岁的乡下女人朱安拜堂成亲。
我无法不寻找她,走遍一楼和地下室,绕着整个展厅,搜寻朱安——先生原配的踪迹,在众多的展品中,仅在一张照片中觅到了她的容貌。
长脸,宽额,塌鼻,阔嘴,她相貌平平,身材矮小且目不识丁。
这样的女子,怎入得了先生之眼?
可是,先生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面前,选择了顺从。
用先生的话来讲:“在女性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
四天后,先生便离开新婚的妻子,东渡日本继续留学深造。
归国后,先生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教育事业中,极少回家。
而朱安一直独守空房,陪伴着先生的母亲,孤独地生活,直至终老。
试问世间情为何物?先生的回答是:“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然而,那一年,在先生沉寂的情感世界里,绽放了一朵洁白的莲花。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学生——那个小他十八岁的新式女子许广平,敲开了先生紧闭的心扉,与他结为终身伴侣。
在先生与许广平及儿子周海婴的全家福中,先生目视前方,没有微笑,神情中却透着安详和幸福。
秋日的天空旷远,幽蓝,北京城少有的晴朗。
午后的阳光温暖,慵懒,微风裹挟着淡淡的月季花香。银杏树缀满了一串串果实,叶片被秋风钩上了金边儿。
从展厅到先生的故居,几步之遥,我依旧轻轻移动脚步,怕吵醒沉睡的旧事。
一只肥胖的花猫在树荫下酣酣地睡着,毛绒绒的肚皮有节奏地一起一伏。
小小的四合院里,黛墙红窗,绿树荫荫。先生亲手植下的两棵白丁香树,在近百年的风雨中,依旧枝繁叶茂,旁逸斜出。
轻风拂来,树影筛落一地细碎的斑驳。绿叶微伏,指尖轻叩红漆木格窗门。
风来了,滑过丁香树,穿过窗棂,吹进卧房,床幔轻轻抚动。窗台上,一朵火红的石榴花悄然飘落。
朱安又做了一个梦,忽然醒了。她掀起薄被,披上衣服,穿上鞋子,一颠一颠地踱到院中。
透过窗子,她朝婆婆的房间望了望,婆婆还在午睡,发出均匀的鼾声。
她拿起一根木棍,朝搭在树枝上晾晒的棉被轻轻地敲打着,微尘浮动,随风四散。
她将几床棉被叠放整齐,码在柜子里,又捧出先生的棉袍子。
棉袍子九成新,新里儿,新面儿,新棉花,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的。可惜先生只穿了几次,刚到春天便脱下它走了。
朱安用粗糙的手掌抚平皱褶,发现衣襟很显眼的地方烧了一个小洞,她赶忙拿起针线缝起来。
别看她模样不俊,没文化,可做起针线活来却是十里八村的好手。
当初,媒人就是相中了她的巧手和一对“金莲”,凭着三寸之舌将婆婆游说心动,才嫁进了周氏府内。
她咬断手中的棉线,将目光移到自己的小脚上。那双小脚,脚骨蜷曲变形,趾尖形如粽子。这对让人既爱又恨的三寸金莲啊!
这对曾经在母亲和众人眼中引以为荣的金莲,却是先生最为鄙夷的旧社会,他从未掀起被角看过一眼,更别说碰上一碰。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从床下拉出一只木箱,里面藏着几双先生的布鞋,双双簇新。两双单,三双棉,鞋底儿和鞋面都是她一针一线纳出来的,缝起来的。
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北平的天气多温暖干爽……她向窗外望了望,她决计不离开这里半步,她想不出,走出这个简陋却能遮风避雨的四合院,哪里还有她的栖身之处?
她拿起鸡毛掸子,拂去先生书柜和书桌上的灰尘。笔在,墨在,纸在,砚在,书在,书上的方块字方方正正,好端端地躺在纸上,藤椅也在,木板床也在,只是,没有了先生,它们显得空荡寂寥,呆板无趣。夕照的阳光转到先生的书桌前,光影轻轻摇动,朱安恍惚了一下,掐指算算,先生有多久未归了?
起风了,丁香树叶沙沙地摇起,几片黄叶纷飞飘落。墙边有一棵枣树,枝头结满红枣,噼啪地落地几粒。
朱安掂起小脚,将绳子上晒干的衣衫摘下。忽然,她听到门环叩响,急忙颠着小脚,小跑着去开门。
门前空空荡荡。只有一阵疾风吹过。
她站在门口,手扶门框,踮起小脚向胡同口张望。
风,吹乱了她花白的头发,她肥阔的裤脚鼓胀起来,犹如她满满的心事和漫长的等待。
等风吹来,风吹来的是先生与许广平的绵绵情话。
等风吹来,风吹来的是后人的声声叹息。
……
一阵微风吹来,一粒红枣落在那只猫咪的身上。它伸了一个懒腰,眯着金黄色的眼睛。我坐在朱安卧房门前的台阶上,向那只猫招手,它便踩着软软的猫步靠近我,在我腿边蹭来蹭去。
阳光渐渐西斜,先生故居的灰色屋檐上,几根野草抽出了毛茸茸的穗子,微微点头,聊着它们经年不变的话题。
仰视那棵参天的枣树。稠密的枣子将枝条压低,缀弯,可它们仍旧顽强地向着空中,向着四面八方,向着下一个春天生长,向着岁月深处伸展……
不肯回来的云彩
多好的天气。午后的阳光绵软温柔。风儿像睡饱了的婴儿,细嫩的小手不经意的在你脸颊轻轻抚摸,清亮的眸子盯住你看,又咯咯地笑,一下子,你欢喜得不得了,想将他抱起,搂在怀里,嗅一嗅,吻一吻,你也笑了,所有的烦恼忧愁都在那一刻消散了,融化了,心情随之霍然开朗。
小区院子中,沉睡了整整一个冬季的花树冒出了芽苞,几块草坪隐约现出一抹嫩绿。
想带孩子去郊区转转,和他在田野上撒欢地跑,尽情地玩。让那对在地板上蹦跳惯了的小脚丫,踩一踩暄软的黑土,体会我童年时代的乐趣。
离开那里有二十年了吧。不知外公家的平房还在不在?很想站在一排排高大的白杨树下,看头顶上的太阳一点一点移到西天,等待一片干净清爽的天空软软地垂落在田野上。
像外公那样抓起一把潮湿松散的泥土,在掌心攥成一团泥疙瘩,抛出去,比谁抛得高,抛得远,谁更有力气。当然,我总是输给外公。不管是赢还是输,都趴在他的背上回家去。细软的胳膊盘在外公的脖子上,看他挽起的肥裤角下,穿着黄胶鞋的脚两截木桩似的在土地上移动。走累了扶着树干歇一歇,甩一甩鞋子。他的鞋壳里一定灌进了泥土,那对粗糙变形的脚就在鞋里生了须子,扎了根。他是长在土里的一棵树,一棵玉米,一棵稻子,或许——或许只是一■黑土——他早已回归了泥土,回溯大自然。人类何尝不是生长在土地上的作物呢?
后来我渐渐懂了,为什么每当我看到田野、树木,哪怕仅仅是一朵小花儿,常常会眼眶潮湿地想起他,是因为那些景物都与泥土有关吧。
未免有些沉重,还是不要太过伤感。为何不打开车窗,放上一段清新的音乐,调节一下思绪呢?人类之所以被称作高级动物,区别于其它生物,是因为人有情感,有思想。思想能支配行为,意识能控制感情。在各种复杂的关系中,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要学会做好减法,为自己减压,减负,将自己变得轻松,越是简单,眼中的世界会越美好。
出了城,路变得宽阔起来,车子撒欢地跑。车速虽不慢,却追赶不上风。它长了两条长腿,这个车窗涌入,又从那个车窗飞出,飞到天空,推着云朵和我比赛。当然,我输了。输了却没有脊背让我靠。脚下的油门轰鸣,穿着黑胶鞋的四个轮子背负着钢铁打造的身躯飞快地奔跑着。寻不到它们的根,少了泥土,沾满沥青的脚怎能生根发芽呢?
感觉已经驶到那个地方。唯一一条通往老房子的胡同变得有些陌生,仍能依稀分辨出原来的模样,就像从昏黄的眼球和长眉毛白胡子的眉眼中,还残留着当年的影子。两侧盖起高高低低的棚子,将胡同挤占得只能容一辆车通过。
那里有一大片老旧低矮的房屋,外公家的房子就在其中。那些房子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蒙着岁月的尘埃坚守在那里。斑驳破败的墙面刻录下二十年的风吹雨淋,以及岁月的辗转变迁。
还记得邻居家的三间红砖房。在那个年代可以被称作“高大上”的住宅,真是让人羡慕。我的一颗乳牙就被舅舅丢到他家的房顶(当时大人说小孩子掉了下牙就要丢在高处,这样新牙才能快快萌发)。他家得了个胖儿子,听说当天晚上,小家伙的胎衣就埋在他家的门槛下,每次跨过他家的门槛都要仔细瞧一瞧,唯恐哪只脚踩疼了谁。房前那条土路,我曾在那里摔过几次,膝盖、胳膊肘都留下了疤痕。最严重的一次是下巴磕在砖头上,上医院缝了三针,差点破了相。而今那条土路已经垫得很高了,高到和窗台齐平。
出了外公家的胡同,再往北走。道路渐渐变得狭窄泥泞。一条延伸向北方的泥道被运料的卡车碾成了翻浆路。一侧的车轮陷在烂泥里,泥水溅到车窗上。看来车子想驶过去,已经很难了。
向远处张望,曾经无限向往,填补童年记忆的那片田野,一排排挺拔茂盛的白杨,已经不见了。童年的乐园,已经面目全非。
衔接泥路的是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应该是科研路了吧?冬季的冰雪无人清理,路面四处流淌着雪水。生活垃圾随外散落着,肮脏而凌乱。一位拾荒的老人佝偻着腰,用铁钩在垃圾堆里专注地翻找着。
路两旁的一排排红砖矮墙坍塌了,墙头架着一条条弧形的钢筋铁架,风化的塑料布在风中招展着。想必前几年这里是蔬菜温室大棚。如今已经废弃不用了,或许在等待征地通知吧。
春天刚来,大片土地还裸露着泥土。杂草从残存的积雪中钻出来,星星点点的。
抬眼再望,远处是几栋尚未建成的楼房,气宇轩昂地俯视着这片窘迫的土地。
孩子歪着小脑袋问我,这,就是你说的美丽的郊外吗?我沉默地站在那里,记忆的泉水在汩汩流淌。
记得在楼房的位置是一座农科所,谁都不曾进去过,高高的铁栅栏将行人阻拦在外,既神秘又神圣。那时的科研路宽阔敞亮,砂石铺就,干净无尘。路两旁的杨树高得需仰视,碗口粗,不晓得有几年的树龄,我来时它们就站在那里。灰白色的树皮上,眨着无数只眼睛。微风吹过,树影婆娑,树叶哗啦啦地自言自语。
路两边各有两条红砖水泥砌成的水渠。每到耕种季节,水就流淌过来,灌溉滋润着这片土地。水是从哪里引来的,小伙伴们不晓得。但只要有水,便是我们欢腾的时光。
挽起裤角,光着脚丫,跳进水渠,踩出一朵朵水花,银铃般的欢笑撒遍田野。
捉几只蚂蚱,展开绿纱衣似的翅膀,放在眼前,阳光和天空变成了淡绿,梦一般。一簇簇的野花,黄的、白的、蓝的、紫的,将田野点缀成大花园。编个花环,戴在头上,黄毛丫头扮成了白雪公主。颠起小脚,一路碎跑着,追逐几只翩跹飞舞的黄蝴蝶,还有抖动着薄纱翅膀的蜻蜓。
一切都变成了回忆。
我满脚泥水,站在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未免有些惆怅,失落。那些双脚踩在泥浆里,俯下身子,用磨圆开裂的手指播种着希望的黝黑脸膛,都去哪儿了?
风儿不再轻柔,吹进眼中,凉凉的。
仿佛看到油菜花开了,灿烂的金黄铺满大地,将天空映得分外明亮。仿佛看到风儿轻拂着稻穗,饱满的穗子轻轻地点着头,平静的海面泛起一道道波纹。
过不了多久,那里会重新喧闹起来。更多栋的高楼拔地而起,久居平房的居民将告别旧生活,搬进温暖明亮的新居室。
那些被占用了土地的农民,想必会笑逐颜开,并挺直了腰杆。他们可以放下镰刀锄头,再也不用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累生活了。更让人兴奋的是,那张沾着汗水的崭新的银行卡中有一行令人眼热心跳的数字,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啊!那块印着千万枚足印,滴满热汗的土地将会换来房子、儿子的媳妇、孙子的车子和城里人悠闲的生活。梦一般的日子从告别那块土地开始了。而他们想没想过,失去的,岂止是一块土地?
记忆如光影般重叠起来,这是一些无法复制的片段,不可重复的时光,还是将它们记在文章中,好好珍藏起来吧。
每当遇到好天气时,我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些白杨树,还有天上白白柔柔的云彩。蓝天中,那些雪白的云彩,飞得那么自由自在,它们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