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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浮新酿

2016-03-15天真无邪

飞魔幻A 2016年3期
关键词:姐姐

天真无邪

姨奶奶刚刚进门那会儿,所有人都劝孙婉贞忍,忍不了一世,那就先忍了姨娘进门这一时。进门头天,新姨奶奶被人搀着去给孙婉贞请安,要下腰的时候硬生生给搀住了,说是少爷交代过,不让弯腰。孙婉贞当时也没说什么,众人笑,她跟着笑,嬷嬷冷一句热一句,少奶奶好性儿,她也笑。外头传得多热闹啊,当家的主母是军阀孙全章嫡女,从小摸枪骑马,泼辣有为,治得夫君服服帖帖,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邵建茹纳妾,她非但一声不吭,还得赔着笑。

邵建茹去了新夫人的房里睡,她自己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一个人都不敢劝她,都觉得她心里苦。

可她就高兴着,隐秘地,不动声色地快活,她不推牌九也不抽烟膏,偏偏嗜酒,逢酒必醉,从前忌惮着老太太,防备她突然找她出去说话,也是看不惯,年纪轻轻的,书堂里出来的女学生,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偏爱这样作践自己。这一次不同了,她有理由有借口,定定心心地在屋里喝酒。

喝醉了,时间走得快些,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

万万想不到,她宿醉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邵建茹,撑在床头弯着腰看她,脸上笑纹若隐若现,浓黑茂密的羽睫下放出来的光密集地射在她脸上。

“喝了多少?”

她头一偏,仿佛躲避那无形的光芒:“不多。”

“就你那点酒量,还敢这么喝。”

她懒洋洋地侧过脸,面朝墙,声调像掺了蜜,娇媚得不自知:“酒量不都是练出来的吗?”

他攒眉微笑,挨得她很近,冰冷的脸孔贴住她的,弯起来的眉眼有种讨人喜欢的活泼劲,说出来的话可就不那么对滋味:“心里不快活?”

她低低骂了一句,头还晕乎乎的,软弱无骨靠着床畔,他松开她,走出去,挑起门帘回头望,只见她孤独地坐于春日暖融融的光影里,寂寞忧郁的样子。

一、

新人初来乍到,不清楚对方深浅,蛰伏观察了一段时间,渐渐摸清了门道。孙婉贞是府里出了名的不管事,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尚能维持,这一走后院就成了本烂账,理不清顺不明,各院借机大肆敛财。新姨娘去婉贞院里走动,相中一只景德镇瓷器,巧言令色给掳走,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四五六七。那日去请安的时候婉贞才洗漱完,慵懒地坐在镜前打扮,从妆奁盒内取出一只绞丝金镯子要往手上套,几股成丝,光头很足,是宣统年间制的包金藤镯,立刻将新姨奶奶的眼睛给夺了去。她偎过来,娇声叫着姐姐,一张孩子气的自以为可爱稚嫩的脸孔,才十五岁,理所当然觉得都该让着自己,强取豪夺也只不过是淘气,她自己给自己安的轻巧飘忽的罪名,忽地扯住婉贞的袖子:“姐姐……”

只有妹妹婉如才这么叫过她,那一瞬间,她是想要手下留情的。

可是小女孩子的手不长眼睛,见她松动,立刻溜上去,熟练地握住了那只绞丝金镯子,即刻要掖进怀里。婉贞脸一沉,转过身,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

新姨娘愣住了,以为她忍了这多次,还会忍这一次,嘴一瘪,觉得受了奇耻大辱,哭哭啼啼跑了出去。

晚间用饭的时候邵建茹果真寻来,还未开口,张妈抢先将事情说了明白。他道:“不过就是个镯子,她要是真喜欢……”婉贞清清淡淡扫了他一眼,他立马改口,“也不能打她啊!”

“是什么样子,拿来我瞧瞧,明天比照着再叫人打一个出来。”

她一贯的不吭声——懒得搭理他。

“我说话呢,听没在听?”他又是气又是笑,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不走,长袍一掀在她面前坐下,左手撑着膝盖,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去衔她的高脚杯,她不堪其扰,拍案而起:“我就打了她,怎么着,看不惯,离婚啊!”

他笑,指着自己鼻子冷笑:“我跟你离婚,啊,叫我跟你离婚,那还不如叫你去死。”

她一无文凭二无经验,找个工作谈何容易。娘家有厉害的继母,是万万去不得的,婉如那里,怕是更加力不可支,何去何从,大概真是死路一条了。

她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唉,那就去死吧。”

邵建茹把脸一沉:“你哪天死了,老子哪天就把你妹子接进来替你的位置。”

婉贞仿佛被针扎了一下,从胸膛跟脸颊顿时火辣辣的,肺中鼓起一团气,涨得胸脯还要炸开去,不是羞辱胜似侮辱。她跳起来,二话不说将手里的杯子朝他掷去,他偏头一躲,杯身滴溜溜地打转,红酒流到地板上——竟然没碎。她咬牙切齿,只恨不得扑上去生噬其肉:“放你娘的屁,你当她爹都够格了,还敢占她的便宜!”

他推开了张妈递过来的帕子,冷冷一笑:“谁够格,你的老相好陈家明?他倒真是有出息,玩了你们姐妹一个又一个。”她怒极,扬手一个巴掌,半空叫他擒住了手腕,一推,她踉跄几步,倒在床上,那人转身就走。

她浑身发抖,无处撒气,又是摔东西就是砸东西,闹了小半宿。都以为邵建茹给新奶奶出头,寻旧奶奶的晦气,谁都不敢劝,谁都劝不得。第二天下午婉如偷偷从学堂跑来看她,自从老太太去了,没了这许多规矩,婉贞从来都是睡到晌午才醒,姐妹俩挨在床头说悄悄话,新姨奶奶不经通传忽然走了进来,手腕上戴了一只纯金崭新的镯子,说话间无意将其往前拨,拨到了手腕最细处,有种孩子似的一厢情愿的赌气:“爷送我戴的,爷还说,金子分量不纯,叫我戴着玩玩。”

婉贞不愿当着下人跟这种小孩置气,又不好赶她出去,叫张妈抓了把水果糖给她。自顾自地跟婉如说话,想起什么,叫人从妆奁盒中取了镯子,塞到婉如手上,笑着讲:“听说你跟家明自由恋爱,父亲也准了,我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送你,这镯子你从小就问我要,现在权充贺礼吧。”

婉如的泪立刻涌了出来,边摇头边落泪:“姐姐,你这是在怪我吗?”

她还是笑模笑样的:“傻姑娘啊,你打小没了娘,我心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

姐妹相依为命地偎到一处,都是雪白体面的容貌,黑亮的瞳孔,薄而嫣红的唇,一个是媚,一个是俏,都漂亮。

新姨娘嘴里含着一粒水果糖,仰头呆呆地望着她俩。

那个金镯子,最后出现在邵建茹书房的桌上。

二、

婉如很怕这个姐夫,简直怕死了他,害怕并非他有威严或者庄重的外表,严厉或苛刻的语气,恰恰相反,她认识的这个姐夫挺爱笑,五官出众拔萃,且惊人的漂亮,女人漂亮,麻烦,男人太好看,更加麻烦。那双总蕴藏笑意的目光,此刻正不动声色地落在面前桌上。

他一只手掂起那镯子,用大拇指的指腹细细摩挲着上面龙凤呈祥的精美纹路,老旧送亲的嫁妆里压箱底的物事,金是老金,只是有些年头。

婉如从旁解释:“姐夫,你别误会,姐姐跟陈大哥只是同学,这个镯子是姐姐生日的时候他才送的,没有其他意思。”

他只是一声不吭,闲置的另一只手朝外一挥,示意她可以走了。她走至门口,又回头,语气中几乎融进了后悔跟哀求:“姐夫,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会对姐姐好的。”

他再没搭理她。

在金色静默的黄昏中,在几乎被割裂的碎阳里,他忽然想起从前记忆中几乎被遗忘的片段,那是刚刚成亲的某个夜晚,他洗漱完从浴室出来,她孤身坐在梳妆镜前,身前身后都有光,被玻璃镜几经折射,发出璀璨的光芒,她在他遥不可及的另一方,低下头去,以唇轻触她腕上的金镯。

欢爱的无数次,他的目光仿佛无意间扫过她的腕部,它的形状、纹路、质地像鬼魅一样,飘入心底,成为阴影。

这一场气,一路生到了年底,旧历新年一阵操劳,初一婉贞就开始发烧,一时转好一时走高,干脆住进了西洋医院,邵建茹只在头两天来看过一遭,之后就打发姨奶奶来瞧她,带了点水果。婉贞睡醒过来知道是新姨奶奶那丫头在,懒得应付她,干脆闭眼装睡,忽听到房间里另一个男声,邵建茹压低了音量在问:“她今天吃了什么?”

那丫头也是轻声细语:“喝了小碗白粥,吃了两片西瓜。”

“西瓜大寒,谁叫她吃这个的?”

“夫人说嘴巴苦,看见了,就想尝尝。”

“下次记得,带了来也别搁她面前,她看不到,就不惦记了。”

小丫头伶伶俐俐地应了一声,她闭着眼感觉面前的光影被遮住了一大片,一只温热的手覆在她额头。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睁开眼他就立在面前:“病了这一回,能长点记性就好。”

她冷不丁地一笑,他就觉得眼前仿佛被铁丝焊了下,发出一瞬刺目的强光,简直太亮,她瘦了很多,可还是漂亮。她一字一顿开口道:“我们离婚吧。”

他权当没听见:“我说过我不打女人,但我没说过我不打病人。”

“病人也有女人。”

他绷不住,笑了:“哟嚯,还当自己是女人,哪个女人蓬头垢面,是你这副德行。”他边说边弯下腰,细细地打量她,不动声色地揣摩她到底瘦在了哪儿。孙家人不知怎么回事,代代都会出美人,她上头一个异母姐,下头有个同母妹,也都不过清秀而已。她不光是美,而且烈,酒光是醇也不够资格为好酒,烈字当头才是真正的佳酿。

他声音轻轻,眼中带着一点轻快活泼的笑意,深究下去竟然是细碎的火苗:“离婚,你来得及吗?下个月就是你妹子的婚礼,你能熬,他能等吗?”

她撇开头,转向另一边,就算那个方向存在一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新姨奶奶。新姨奶奶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她,摸着脑袋,没闹明白。

婉如的婚礼是参照西式,在教堂举行,有牧师和雪白的婚纱。姊妹二人自小没娘,婚礼前夜婉贞过去陪床,两人头碰头窝在一张床上,跟小孩子一样,谈及往事婉如忽然涌出泪来,低声道:“对不起。”

这么多年过去,其实谁都没有忘记。

她跟家明是同学,两个年轻活泼的孩子因为相投的志趣跟登对的容貌被所有人看好,他健康,热情,像一团火,她在这个阴森森又缺乏温暖跟热气的家族生活太久,一点光明就足以让她雀跃很久。后来她带他去家中做客,遇见了婉如,然后一见钟情。

无论如何,她仍旧感激,他曾令自己快乐了很多年。

那是她婚后第一次见到家明,仿佛是瘦了一些,因此眉骨清俊,身姿卓然,尤其穿着一身白西装。有好几次他的目光无意间掠过婉贞,抱愧而难过,急于从她的眼中获得一丝半点关于旧情的缱绻。她转头回避,却意外地撞到另外一双冰冷的,不动声色的眼睛。

邵建茹替她拿着包,拥着她的手一点点加重力气。他违背她的意愿提前带她离席,车上的争执在下车之前已经发酵成为剑拔弩张,她要下车,他不让,吊儿郎当地伸出一条腿,挡住了车门的方向,望着她因不堪而绯红的脸颊,忽然冷冷一笑:“怎么,见到了老相好就这么迫不及待?”

她懒得与他争,其实是因为心灰意冷。两人牵牵扯扯,不知怎么一回事,叫他忽然抱住她,他的手心滚烫,痉挛似的吻在她额上,她身体一震,只觉得恶心。

他知道,他永远知道。

屈辱的火焰那一秒钟将他彻底焚毁,他脸一沉,踹开车门扬长而去,竟然去无可去,这样大的宅邸,没有一处能让他觉得是归宿。

新姨奶奶看见邵建茹这么晚过来她屋里的时候差点被吓了一大跳。他脸色阴沉,嘴巴紧抿,周身萦着一层愤怒似的冰霜,茶也不喝话也不说,拍着桌子冲她吼:“你给我叫!”

她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叫……叫什么?”

他冷笑:“什么好听叫什么,女人在床上怎么叫你就怎么叫。”

小姑娘才十五岁,真的快哭出来:“爷,我……我不会……”

他闷头坐在桌前,一只手撑膝,呼呼喘气,她烦,她恨,她连碰都不想让他碰,可为什么他要躲,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她,还叫他躲到哪里去。

等新姨奶奶回过神时,房间里已经没了邵建茹的影子。

三、

婉贞对他的出现只说了一句话:“我累了。”他一声不吭,解开西装纽扣,走向她的每一步,他都觉得只不过是在矫正命运的错误。终于她被捉住,拦腰抱起,抛向床铺,哪怕她歇斯底里地挣扎,也失了章法,张口咬在他肩上,他不去管,那些她带给他的无足轻重的伤。

他喘着粗气居高临下地俯瞰她。

男女的角力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胜负,她咬牙切齿,仍以全力在抵抗:“别碰我。”

邵建茹阴恻恻地笑,露出两对锋利雪白的板牙,乍一看,跟头饿了几天几夜的狮子没两样,他俯身弯腰,以掌心轻拍她脸颊,热气毫不回避喷在她脸上:“出去看看,外面比你漂亮比你骚的女人多的是,要不是我睡了你,你爹逼着我,我会娶你?”

张妈在门口探头探脑,听见屋里忽然没了声响。底下人都怕两人待在一块,不去床上铁定闹翻,将门虎女不是开玩笑,婉贞怎样下人们不清楚,反正从少奶奶屋里出来,邵建茹身上多少要带点伤。闹得这样不可开交,其实都忘了,两家还是世交。他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被父亲打发去攀孙家的亲,在前厅回廊第一次见到婉贞,还是个小孩子,一张没长开的粉儿面,粉嫩娇艳的红唇,仿佛一噘就能说出这世间最动听的句子。

她的母亲因难产过世,后母带着肚子进门,一鼓作气,生了孙全章的独子。无权无势的一对姐妹,像是一下子投进了罗刹苦海。因此婉如很巴结这个有钱又有空的世兄,坐他的汽车,被他带去逛百货公司,问姐姐要不要去,婉贞总要先想一想,哪怕最后答案都一样:我不。

后来他开车送婉如回家,经过天井的时候她恰好走出来,二八少女弱质纤纤,擦肩而过的一瞬间,仿佛慢镜头重现,杏花微雨的那一眼,他终究没有幸免。

并非一见钟情的开始,但依旧轰轰烈烈。从此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想多看看她,多跟她说一句话,常去她的房间坐一坐,实在找不到话说,问她最近可有什么想看的电影。

连婉如都了然,只有她兀自不觉。

后来他受父命急召要回奉天一趟,临行前特意去见她一面,跟她说自己要离开上海一段时间。婉如识趣地走开。她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莫名其妙:“那你去啊!”

他笑了笑,也不着急,总觉得她年纪小,让她接纳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只是时间在陈家明出现后忽然就成了仇敌,一切变得措手不及。

邵建茹终于明白她不是不想出去,只是要看跟谁出去。回上海那天他在同济路上偶遇二人,陈家明推着一部自行车慢慢地往前走着,婉贞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头顶有一簇开得热烈的紫藤萝,她一时兴起踮起脚去摘,陈家明不由得脱口道:“哎,你小心啊!”

她亦笑,他不知道她笑起来这样明媚,像冬日的星光:“我厉害着呢。”

邵建茹不动声色地坐在车里,婉如突然胆怯地叫了一声:“邵大哥。”他的手拽紧了方向盘,手背暴出数条青筋,却还是默不作声。

婉如就是从那天起开始怕这个人。

他溃不成军,一日复一日,眼睁睁看着一切坏下去,她十八岁的生日他送了礼物,她看也没看,随手撂在一边。是婉如在一旁周全:“姐,打开看看啊!”

她微微色变,邵建茹当下就明白,她只是不想要,于是避而不见,于是弃若敝屣,于是觉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多此一举。如果说他还存有侥幸,这些侥幸也在亲眼看见陈家明跟婉贞在一起时化为灰烬。

那个晚上他其实没有喝多,要不然孙府这么多房间,这么多人,他怎么就找到了婉贞在哪里。她从一个噩梦中被唤醒,然后跌进另外一个噩梦中去。

在这个晚上之前,他不知道原来锦帛被撕裂时能发出那样动人的声音。在这个晚上之前,他也不知道原来爱而不得是这样绝望的一件事。

她浑身发抖,胸脯一起一伏,一伏一起,足下用力,到底挣不开去,邵建茹把着她的下巴,硬生生逼她抬头看向自己,冷笑一声,每个字都是从齿缝里蹦出来:“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告诉你,不是别人,是你疼爱有加的亲妹子,是她亲手把你房门的钥匙交到我手上……她求我帮忙,跟陈家明双宿双飞。”

婉贞几乎连愤怒都给忘了,只顾呆呆地看他,这么多年夫妻做下来,她强势,她泼辣,但是从来没见过她这种眼神这个样,她嘴唇发颤,却没有掉一滴泪下来,她忽然笑了一笑:“你以为我会信你?”

他看着她,笑起来,眼圈湿润的微红:“我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爱上一个鄙视我的人,最后连我自己也鄙视自己。”

四、

她病得最严重的时候,是张妈跑来通知邵建茹,他在新姨奶奶屋中,听得来禀一跃而起。她浑身滚烫,还说胡话,他连被子带人一把抱住,又在外面罩了一件他的大衣,下摆太长,一直拖到她的脚踝处,还担心她冷,于是抱着她上了汽车,匆匆赶往医院。

婉贞醒的时候他还在,只看了一眼就转开头——不大想看见他的脸。他难得没有觉得生气,揉搓着她细长白嫩的五根手指,低声下气:“是我气糊涂了才胡言乱语,你打我一下骂我一下都行,何苦拿你自己的身体出气……你知道吗……医生都不敢用药……”他隐约笑了一下,“你可别再吓唬我了。”

他寻她的脸,从千山万水之外而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眼睛对准她的眼睛:“宝儿,我们和好吧,我发誓,从此往后再也不会让你伤心。”

她侧过头,望向窗外,消极应对的姿态并没有打击到他的热情,哪怕静默,都还是微微含笑,停了一停,便又笑起来。

在此之后他对她的态度,用百依百顺来形容都不过分,像是她的这一场大病,终于叫邵建茹彻底回心转意。知她不喜与自己睡一张床,便另行支了一张脚踏,每晚必要醒转好几次,察看她的被褥是否盖得仔细。倒仿佛回到刚刚结婚那段时间,她满心的怨怼,时常因一点小事跟他发生冲突,他是想过叫她高兴,可敌不过一而再再而三,她就是要把他逼走,逼到其他角落去,渐渐地就心灰意冷,甚至于她酗酒都是经他默认的。

他俯身过来,声音细弱蚊蚋:“宝儿,从此往后,就把酒给戒了吧,伤身体。”

后来某天新姨奶奶过来看她,说漏了嘴,望着满桌琳琅酸溜溜道:“姐姐有了身孕,爷当然上心……”

婉贞脸色一白,张妈陪着婉贞嫁到这边,最清楚二人之间的嫌隙纠葛,亦听得怫然色变:“姨奶奶胡说什么,我们小姐只是肠胃不适。”

她一顿,很快想通了前因后果之间的联系。张妈知道瞒不住,也不敢劝,只将酒啊药啊都给藏了起来。邵建茹听闻风声,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去见她,她仿佛若无其事,还是坐在窗下看书,日光从稀疏的枝叶中洒下金色斑点,她看得深沉,忽然笑了一下,碎金恰好落在那点酒窝中央。于是他有侥幸,这是一个甘愿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他站了一会儿就走,晚间吃饭的时候才又出现在她面前。平时看着风度俨然的男子,谁都不知道他紧张起来原来是这副样子,目光闪躲,期期艾艾——他想送新姨奶奶回乡下。想必来之前已经知会过,姨奶奶哭尽管哭,却一言不发。

婉贞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淡淡道:“快打仗了,乡下又不太平,何苦大费周章。”邵建茹立刻道:“听你的。”顿了顿,终于还是望着她微微发笑。

姨奶奶渐渐收了哭声,泪眼迷蒙地看了看婉贞。

他伴她走至门口,转身要走,听见背后她轻轻喂了一声,不可置信地回头,眼中满是喜出望外的神采。她道:“你别走。”

他声音温柔:“好,我不走。”话未说完,已情不自禁伸手去扶她,进了屋中亲自搬来软凳让她坐下。婉贞伸手按住他的肩,他便再也动弹不得:“你也坐。”他满心欢喜,更是笑容满面,“我坐。”

她淡淡道:“中午婉如来找过我。”

婉如涕泪横流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她对这个妹妹呵护备至,这些年不敢说对得起婉如,但她对得起自己良心。面对她的质问婉如矢口否认,眼泪一滴滴滚下来,把衣襟都哭湿透,只是说没有,她从来没有做过一丝半点伤害姐姐的事。

她心到底还是软了。

妹妹永远都是妹妹,哪怕任性妄为。

“我问你,当年给你钥匙的,是不是婉如?”

他当然知道亲妹妹对她而言意义多么重要,大包大揽道:“我那不是气糊涂了吗,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若是生气,我随你打骂,只求你顾念一下自己的身体。”

婉贞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觉得灰心,失魂落魄活下去,没有一件事情做对了,遇到的没有一个人顺心如愿,这样毫无意义地活着,还要带另一个孩子到这里。

她幽幽道:“你对我,就没有愧疚吗?”

他没有迟疑,简洁明了地解释:“我有。”

“那么,”她单手抚上小腹,轻声道,“我不想生这个孩子。”

邵建茹平静道:“生儿育女,每个女人都会经历。你若是不喜欢孩子,生下来看也不用看,只管丢到一边,自有奶妈乳母替你养,但是,”他加重了语气,眼中同时聚起一股旋涡,“你若对孩子做了什么,那我必定原封不动用在孙婉如身上。”

丢下这一句,他转身便走,去无可去,在烂醉的情况下进了姨奶奶的屋子,只见她呆呆地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拿着一只镯子出神。他锐眼如炬,厉声便问:“你从哪里偷来的?”

“偷”字刺中了小姑娘的心,她眼圈顿时一红,邵建茹大步走近,夺过手镯一看,竟不知是气还是悲,只觉得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手生生按住,喉间有气血翻涌:“说!”

“姐姐,姐姐送我的……”

从前被她随手搁在一边的他送的生日礼物,而今又轻描淡写转赠他的侍妾。

她被婉贞教训过一回,到头来却还在替她剖白:“姐姐对我很好,只是我不懂事……”

他忽然笑了笑:“丫头,知道她为什么对你好吗?”

姨奶奶摇头。

“因为你啊,运气好,跟她亲妹子有点像。”

“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好吗?”

姨奶奶含着眼泪看着他。他笑起来,眼中有明灭的水光:“因为我傻,天字号独此一家的大傻瓜。”

五、

战争很快在南方打响。上海沦陷,邵建茹半夜突然从军中返家,召集下人收拾细软,婉贞惊魂甫定从屋里走了出来——也听见了半空中炸弹的轰鸣。他沉声道:“走,现在就走。”她脸上毫无血色,“去哪儿?”

他不答,将她扶上车,车子在黑暗中缓缓向前驶去,最后在法租界一幢二层洋楼门口停下,偶尔能够听见黑暗中飞机低空掠过,仿佛近在头顶,爆炸声时疏时密,夜色中他回过头,忽然紧了紧她大衣出锋的领子,却问她:“饿不饿?”在这个惊心动魄的深夜,他不关心死活,他只在乎她的温饱。

她尚未显怀,但时常感觉疲惫,他为她掖好被子,静立片刻便走,走至门口又回过身,吻在她的额头。

翌日婉如来探望她,甫见面便翻身跪倒在她面前,涕泪横流地哀求她救救家明。宪兵队进学校搜人,带走了几位秘密组织学生运动的领袖,其中包括她的丈夫。当天晚上邵建茹一回家,她便跟他提了此事,她以为他会因为嫌隙而犹豫,事实上他应得非常痛快果断。

放了陈家明的当天,张妈率先注意到姑爷走路的方式异于往常,晚饭不过略略动了几筷就将碗放下。身为主帅违令放人,在军中领了责罚也一声不吭,清洗背部伤口的时候婉贞突然走进屋里,他来不及掩饰,在她面前露怯是最令他觉得颜面尽失的事,他不顾疼痛起身避开鞭痕,露出正面结实腹肌,壁垒分明,在日光曝晒下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只是微笑着问:“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她接过他手上帕子,在盆中浸水绞干之后为他擦拭,这是她第一次在主动的意愿下跟他靠近,邵建茹浑身僵硬,水珠顺着肌肉的纹理滑落。他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便宜了那小子!”

她道:“谢谢你。”

他静默良久,伸出手臂,将她一把揽入怀中,低声在她耳边道:“为了你这一句,受再多的伤也值得。”

上海在九月份开始拉响警报,幸好别墅建在山上,底下就是防空洞,平日竭力撙节口粮,却一点不在她身上克扣,倒是平平安安待到她临产,邵建茹越发谨慎小心,平日里晚出早归,一日回家却是带着怒容,婉贞问他怎么了,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最后才道:“跟了我,你后不后悔?”

婉贞的腹部明显隆起,比正常孕期的肚子还大了一点,绷得旗袍很紧,望着对方近乎可怜巴巴的脸,她突然很想叹气。

事情那样乱,还有战乱带来的别离。

后来,她问过婉如相同的问题,在她得知陈家明乘火车南下,抛弃新婚的妻子孤身奔赴革命。婉如哭着来求姐夫帮忙寻人,邵建茹也正是因此才震怒。婉如在一夜之间憔悴下去,两颊凹陷,刘海儿遮住一对泪汪汪的大眼睛,苦笑道:“姐姐,我不后悔。”

婉贞忧虑地凝望着她的小妹妹,以为她不后悔跟着家明,哪怕从此颠沛流离,哪怕将来朝不保夕,但事实上她不后悔的,是另外一件事。她幽幽地开口:“姐姐,我不后悔把钥匙交给姐夫,姐姐,你太刚强,刚强易折,乱世之中得有人撑着你。”

上海沦陷的那天,父亲带着儿子夫人夜缒而逃,婉如投河自尽,一直到生下孩子后她还被蒙在鼓里。因为邵建茹告诉她,她也去了重庆。

距离预产期还有数十天,日本方面盯得很紧,佐田隔三岔五派人上门劝和。为保险起见,他将婉贞送去天主医院,那里受法国庇护,是暂时的和平区,家中仆人大多遣散回乡,姨奶奶跟着她一起住进医院,这个被爆炸吓呆了的小孩子,不声不响,整日坐在床边默默流泪。

半夜警报又拉响,黑漆漆的夜晚,只听见一声近一声远的爆炸,医院断了电,玻璃被流弹打碎,惊得姨奶奶啼哭不止,她忍着不适扶着腰去她房内,将一个细软包裹递给服侍她的何妈,当中有足够的金子跟法币,还有几身换洗衣物:“去香港吧,我有同学在那里做生意,去了那儿能照看你们。”

姨奶奶泪眼迷蒙地看着她,也明白过来,邵建茹到这种时候还没有回来,想来生死未卜,趁日军方面还没有挟制他妻妾的打算,能送走一个是一个。她忽然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哭音,歇斯底里,脚蹬着床柱,像个任性撒泼的孩子,总以为全天下都能够忍受着自己:“你干吗管我,我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没打她,她也实在没有力气教训她。她只是很清楚地,一个字一个字明白无误地跟她说:“现在由不得你。”

她大哭:“我恨死你了,你打了我,我讨厌死你了。”她抽噎着,双臂环住身体,从床铺上溜下来,还穿着一件白绸睡衣,仿佛小孩子,声音忽然低下去,“爷是好人,大好人,他根本就没有碰过我,我爹在他手下做事,被日本人炸死了,他把我接到家里住,他对我很好,可是,他对你比对我还要好。”

六、

她一步一步挪回屋中,喘着气,两鬓的汗将刘海儿都濡湿了,她深呼吸,窗外密集的流弹仿佛荷叶上的雨珠。她模模糊糊地在心里问自己,他到底死了还是活着。

那心悸的一刹那,原来她在乎的啊!

黑暗跟黎明在这里失去了边际,纠缠得难解难分,光线昏暗的室内,偶尔能听见小小的呼唤,隔着山隔着海,她奋力睁开眼睛,望见的是一副憔悴的面容,他嘴唇干裂,凑到她额头上,烙下一个小小的吻。他说:“我回来了。”

他和衣将她从床上抱起:“车子就在门口。”

她伸出手臂,搭在他肩膀上,更加努力要看清楚是不是他的模样:“你怎么回来的?”

“逃出来的。”他抱着她,将细软行囊缚在身后,手臂勾着她的脚踝,匆匆奔往楼下,进了车里,将她妥善地安置。她想问他们要去哪里,仰起头却看见月光下他的脸庞,察觉到她的注视,转过头冲她笑了笑。他自己没看到,她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嘴角开裂,皮囊折损,脸侧还有斑斑血迹。于是忽然不想去追溯,过去和未来将会通向何处。

乱世之中他撑住了她,她何尝没有撑住他?

他不愿意告诉她的事,不止这一桩这一件,还有许多,从前他爱她,后来他只能更加爱她,已经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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