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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道旅行手记(2014)

2016-03-15蒋明

天涯 2016年1期

在儿子入职前的最后一个暑假,与他一起去了日本北海道作短暂旅行。其实工作甚忙,不太能走开,故决定得很晚。商定了避开旅行团,避开城市,尽量去乡村小镇,享受悠闲自在这一原则后,行程酒店都由儿子去定。虽知他第一次谋划,困难多多,却无暇去打探他都弄定了些什么,就那样上了路。

这里的所记,有基于作为商业的服务对象,接触到日本人职业性的那一面,非政治立场、非意识形态、非家庭面貌、甚至非生活化的那一面。所见之景,包括自然之景,则是了解日本人的另一面。因为在当今的技术条件下,一个国家的自然之景已不能不是人们选择的结果,不能不是人们对待自然的态度。

秒单位

我是后来才发现,行程被儿子订得太密,八天换了八个地方。

我们确实成功地避开了几乎所有的旅行团,但也使旅程成了一场彻底的自由行。因为驾照问题,旅行只能依赖日本的公共交通。我们也成功地避开了城市,但由于我们所看中的“犄角旮旯”东一个西一个,于是使我们依赖的交通需要火车与火车、巴士与巴士、巴士与火车的密集衔接。

有多少“犄角旮旯”?我们不仅试过不止一次整个大巴里只有我们母子,还试过整列火车车厢里只有我们俩,而那列火车只挂一个车厢本身,也显示出人迹罕至的这一点。在这样的犄角旮旯之地,使实在不行就“打车”的计划也不得不落空,因无公共交通时,街上也就无人,出租车没生意,当然就踪影难觅。

能否如设想般转搭顺利?实在是很考验它。

到达日本的那一天,在新千岁机场的巴士站等车的时候,我们给预订好的酒店打电话,那是一家于大正4年(即1915年)开业的温泉旅馆。我们问待会下车后该如何去到他们的旅馆?那边回答说会来接:“是某点某分到的那一班吗?”“是的,按时刻表是该那个时间到。那就拜托了!”到埗时,果然有辆面包车已静候在那。

返程时有订好的火车票,仍需先以巴士接驳再换乘。火车的发车时间离第一班大巴预计到达的时间相差9分钟。而大巴从我们住的地方赶去,需要至少50分钟,这还是在一切顺利的情况下。并且这还是一辆沿途有二十多个停靠站点的长途公共汽车。在旅馆预订第二天的送站小巴时,我才发现原来是这样的衔接,心下立感大大地不妙。火车票是车站职员帮我们做的抉择,为使我们能到达下一个犄角旮旯之地,当时她曾查阅了一迭时刻表。可能是语言问题,那时她未作任何警示。

但是巴士竟按时到站!在不是每个站点都需要停靠的长途奔袭之后,在停靠站时的人多人少、上车下车、换零钱买车票、车长步出车外放取行李等等耗时不等之后,巴士竟掐着时刻表妥妥地准时到达!简直神奇!原来昨天“某点某分”的确认是当真的。

在上川火车站衔接开往层云峡的大巴时,体会的则是另一幕的不可思议。

去层云峡是为了观赏红叶,虽到了那儿才知道,其实所有的叶子都还纯正地绿着,但因为已经预订了那儿的酒店,因为在一天的小巴接大巴,大巴换火车,火车特快又换普快,天已现暮色,而我们却仍不知前方的路还有多远,所以要努力往那赶。这时却又想起另一个问题:第二天返程的火车票还未预订。在这样一个人迹寥落之地,每列只有一节车厢的火车,这一节车厢的乘客只有我们母子俩的状况,其班次不想也知不可能多。怎样才能再一程程地衔接上返回去呢?我们一边把情况讲给车站职员听,一边努力想看见一张火车时刻表。

窗口里的人却提醒说去层云峡的巴士要发车了。“要开了?几点开?”“3点。”“3点?”我低头一看,此时是3点差一分!道一声谢拔脚就跑。想是体会到我们的紧迫,站里有人也随跑着,指点着地方。大巴站的职员则是一秒也不耽误地,把两张显示上车地点的票塞进我们手里。终于赶上了!前后一瞧,乘车者仅我们母子二人!

就是说,即便没有人,他们也会准时发车的。

也曾遭遇晚点的。那是从钏路到札幌的火车。到站时,车上的广播道歉说对不起晚点了。晚点了?我没发觉呀。“晚点了两分钟。造成您的困扰,非常对不起。”两分也算晚点?他们的时间允许误差是以秒为单位的吧?

想起一个朋友到印度开会,之后要转往另一地,遭遇飞机晚点,“晚到什么时候?”“明天再说。”明天再去,仍晚点,“晚到什么时候?”“明天再说。”朋友自觉大势不妙,转去改搭了火车。他们的时间允许误差是以月亮绕行地球一圈为单位的吗?我们这样玩笑。当然这可能只是那边的特例。

有朋友说,时间是主观的。现在我心下有些信了。时间允许误差应该不仅是一个人的时间观,其实还是他们的秩序观。

曾经在香港等过最后一班小巴。预计的到达时间已经过了,小巴迟迟不来,有人走开了,但队伍还是安静地排着,没有东张西望,没有嘀嘀咕咕,相信无论怎样,那小巴最后一定会来。是的,它来了。

带它回家

在层云峡观瀑时,有人用托盘端来了些一次性纸杯装着的什么,邀请游客试饮,想是新品促销之类。我们谢绝了,因知道在日本丢垃圾很难。

他们的垃圾是分类处理的,不同的垃圾安排在不同的日子收集。不知是否因此原因,于日本的街头很少见到垃圾箱。

但她邀让了一圈后,又来到我们面前游说。没好意思坚拒,不管是什么,接下了。尝了一口,原来是有浓郁胡椒味道的清汤,类似新加坡肉骨茶的那种味道。这口味在日本很特别吗?

却顾不上讨论,因为我们后悔地发现,果然到处没有垃圾箱!儿子上厕所时顺便也看了,竟还是没有!那些刚才参加试饮的人,此刻都去了哪儿了呢?更重要的是,他们把纸杯都放哪儿了?我们只能先放进租来的自行车篓里。

还车的时候,儿子问“这俩纸杯怎么办呢?”“问那个租车人吧。”

“请问垃圾箱在哪?”“可以了,给我吧。”

同样的情形在小樽又上演了一次。这次是问一个在门前整理货品的超市店员。

“请问垃圾箱在哪?”“可以了,给我吧。”

不同的是,这次我与她没有任何商业关系,没买她的任何东西。

那年在日本,在一堆不该丢出来的垃圾前,听见两个主妇在嘀咕:垃圾袋上没写名字呢(因择日丢弃,为防有粗心的弄错者,要求写上名字与电话,以便于需要时退回),怎么办呢?一主妇说:我拿回家吧。

带垃圾回家?!

在札幌的円山公园,果然看见有这样一幅告示:“如果有垃圾,各自带回家!”

层云峡位处在绵延的大山之间。我们在巴士站候车的时候,一个等生意的出租车司机大约是实在无聊,走来与我们搭讪。“这儿本来人口极少,只几户人家,连小村也算不上。”“当年是因为一些有皮肤病、骨痛、妇科病的人,泡了这里的温泉有好转,而渐渐人多起来的。”“后来发现这里的红叶很漂亮,冬天还能滑雪,于是竟渐渐发展成了一个旅游点。”即便如此,放眼看去,仍是满眼皆是自然山水的野外,空气都清冽得野乎乎的。

远远看见一个人在河滩的茅草地里正和他的狗一起转悠。河其实是一条湍急的小涧,昨天去观瀑时曾从旁经过过。涧由山上流出的水自然形成。涧的那一面就是大山和满山的野树,没有住家,没有路人,山野之间,只有那人那狗。有一阵,狗低伏着不动。

再看过去时,见那人在狗刚刚低伏过的地方一再地弯腰捡拾,想是那狗刚刚排出了大解之物。可那是遍地荒草的郊外呀。而且,这样的垃圾也带回家?

去小樽的火车上,我的手机铃响了。巧得很,两个朋友同时或用微信,或用whatsApp与我联系。事情都有点急,我顾着回复,没注意手机不在静音状态。当短信音再次响起时,忽然察觉,原来我的前后侧都有陌生男人伸长了头、倾斜起身体直视着我。直至我反应过来,伸舌一笑,示意抱歉,这些紧张的脖子身体才松软下来,倚回座位。

他们的公共交通里是不准打电话的,理由是会打扰别人,就这么简单。规定在地铁与大巴里都堂皇地贴着,张挂在醒目处,禁止吸烟的告示都只能排在它的后面。一众的车坐下来,我也确实未听到过有人讲电话的声音。

有一个小细节,火车上坐在侧面,曾用目光瞪过我的男人,下车时发现我前座的位置上,有人遗落了一块手表。那儿刚才坐了两个穿红衣服的姑娘,去旅行的模样。他捡了起来却并不声张,只是顺着人流走着。在车门处他趔趄了一下。是顾着查看那位可能的乘客而忘了脚下的台阶吗?其实如果他叫嚷问一声,立刻就能发现失主的,毕竟前后座的人下车,间隔不会远。如今因为崴了一下,这么一耽搁,前后车厢的人流汇成了一起,年轻的红衫姑娘骤然变成了好几个,悄悄找到是不可能啦。这人仍不肯出声,放弃了再找的他,转向了列车上的职员。我明白,这手表大概是回不到主人那儿了。对这样的小物件,人们通常不会费劲寻找,即便回来找了,也不一定就能找对了人。一件本可以用一嗓子就解决的问题,变复杂了。

看见的安静

步出札幌火车站的时候,儿子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咦,好安静哦。”我从他后面伸出头,对这第一面的城市张望。

空气中并不乏声音,它来自广场对面的一部巨型电视。而广场的右侧,尚有某啤酒商的嘉年华,挑起的幡上写着那天已是活动的最终日,许多人捧场。但确实是有种安静之感,与声音无关。

“是吧?跟东京的吵不一样。”

是的,北海道的安静有时是可以看见的。

先前认为那是因了街道上的无人。

一路经过了许多北海道的小镇,有时是沿公路两边摆开的几条,有时是纵深绵延的一片,但路上甚少有人,尤其不见无所事事、游魂闲荡状态的人。显示出确实有人正居住其间的,是门前擦洗干净的汽车。停的位置尽量地靠近着门口,好像主人上一秒钟刚刚进去,又像是随时就要驶离。庭院里的树木,家家都修剪齐整、长相精神,似乎每天都伺弄打理。精心设计的房屋,周围前后一丝不苟的维护,显示出主人在日常生活中也严守着某种要求。

因为这一切都是静置的状态,不活动的状态,不由就感觉是安静的,是声音的静,也是画面的静,看得见的静。这静里还能看出节制与有序,寂谧里就送出来一份安宁,让人喜欢。

但札幌不是。火车站前纵横着的每一条路上,都不缺少满街的人,移动着的人。札幌的安静感虽不如那些小镇那么突出,但也让我新奇地发现,原来安静不但可视,而且可以游离于声音含义之外,独立于视野下存在。

可是安静长什么模样?

很喜欢他们称之为“一户建”的住宅。就是我们的独门独院。每一栋的结构样式都不同,又都很美。从昭和新山打车去洞爷湖的时候,曾与司机聊过几句这一话题。他说是的,特别是在北海道这地方尤其外形多样。“是因为房主参与设计吗?”“是的。设计师会与房主商谈,了解他的喜好和功用需要。”我在参观前人故居的时候曾不免想过,许多年后,我们的后人在参观我们这个时代的名人故居时,对于房子的外形,一定会大倒胃口。都是追求最大性价比的商品房,留给设计师的,不但是极有限的发挥空间,还有被磨蚀的热情,即便能出现一点匠气之余的意外,也与主人的好恶毫不相干吧。

但他们房子的外形虽不雷同,风格却是一致的,都是朴素安稳的那类,颜色又都取柔和的冷色调,加之占地大小相若,楼高相仿,一至两层,构成它们在空间上的某种一致性。

在支笏湖边的丸驹温泉旅馆,我浸泡在与大湖相连直通的温泉里,看着远处持重静默的嵯峨山影,身边是泱泱荡荡的湖水。湖浩博沉稳也有种整体的静,但湖面涟漪相接,片刻不息,引人目光流连。

日语里,“洁净”和“美丽”是同一个词:“きれい”,汉字写作“綺麗”。就是说,他们的文化认为凡美的东西必须是洁净的。

洁不仅是不蒙灰垢,还有整齐、简明精练,甚至操行品德高尚之意。不蒙灰垢,整齐简练确是这个民族的文化符号之一,并且浸染渗透进了商业里。

小樽是北海道著名的旅游城市,堺町是它有名的商业街。游人如织,包括日本人。我在那遇见过国内来的团、修学旅行的日本学生团等等,都在这条街上买东西。最著名的,是它的玻璃制品,确实很美,太美。有个已经毕业了的学生看到我忍不住发的图,敏锐地捕捉到我的心情,回复说:“老师,当年我也曾在那儿迷失过。”是的,美到让人迷失,喜欢到让人迷失。就是这样的一条购物街,仍是视野洁净清爽的。古旧低调的房子正大地作了视野里的主体,商卖的招牌只是局部烘衬。吸引客人停步的方法是在店前设一些供游人合影用的小摆设。没有恶俗,没有杂乱无序,没有花哨招摇,更没有轰击耳膜的喧嚣。

如果说商业争夺的是感官,刺激的是欲望,在那儿我则多少还读出了一点入心的禅意。

自然之力

明显感觉到日本文化里对待自然的态度不是爱护。

日本的自然条件恶劣。许多时候,人们居住的地方,仅可算是一种蜷缩,在山与海的一线之间。不仅供给狭窄,而且“喜怒”多变。有一个民谚,说他们的四大怕:地震、火灾、雷电、老爸,破坏力恐怖。这“老爸”也有说仍是天灾:“台风。”因其与老爸一词发音相同而误传。其实没有上榜的,还有可怕的海啸。甚至,海啸大概都可算作是他们的“原创”——英文海啸一词的发音,即是源自日语。于他们的街头与建筑物内,见到避难所、避难路径指示图是很寻常的。

对于自然扮演的这样一个无常“暴君”,爱护它的立场是无由生发的,战战兢兢、提心吊胆更容易滋长,因为对自然的无限依赖,畏惧之中怀着谦卑仰望的情绪也不难理解。

这一路我们走过的自然之景有湖:支笏湖、阿寒湖、洞爷湖;有海:登别面对的是太平洋、小樽朝着的是日本海;有山:层云峡是连绵不绝的群山、昭和新山是二十世纪由火山喷发而造出的新山、站在雌岳阿寒时眺望到的是正在喷烟的活火山和不会再喷发的雄岳阿寒火山。因为火山,脚下的土地热气腾蒸,地表仅能生长一层茸茸苔衣;有瀑布:在层云峡,一曰银河,一曰流星。流星直泻,银河婉转,曲折回旋,颇有看头。看见了云海,满溢流泻在阿寒湖上,将座湖覆盖得密密实实,看到了雨后的彩虹,穿越了没完没了不见边沿的密匝匝森林……它们都以那种自然自己的方式安然地存在着,既看不到人的破坏,也看不到刻意的爱护——是另一种,尊重的。

那一天因为去看云海,沿途从林中小路穿过森林,不时见有倒伏的大树,就那样在倒下的地方朽烂着,这是森林的生命轮回。“为什么不把它们拖下山去利用?”我没有问。因为那年在云南的纳西族居住区,在玉龙雪山下,见过同样的情景。纳西小伙子说,山于我们这个民族是神圣的。我明白他的潜台词:不要一切都持功利的立场。而改造它、爱护它,不都出于它对我们的利用价值?

人造之景此行经过两处。一是小樽的运河,一个商业旅游的热点重点所在,一是札幌的円山公园,是普通市民的休憩之所。运河上有渡船,少少的,小小的,贡朵拉式。河岸的一侧是提供给游人观赏的行走道,一侧是之前的旧仓库改造成的餐饮馆,颜色素净,灰暗如土,与它的陈旧样貌相谐调,朴实踏实如住家,不见商业的嘈闹。円山公园更简单了,都是树,只有树,各种各样的树。没有喷泉,没有意图巧夺天工的花里胡哨。高高的树冠都近十米了吧,就是说这是一个坚持了许多年的审美理念,或者说并不是因为某人的坚持,而根本就是他们共同的价值取向。他们认为最美的,乃是自然所赐,而非人造之物?

他们也利用自然之景做商业。

日本人极钟爱泡温泉。除了那些便宜的快捷宾馆,每一个旅馆酒店都必然设有大小温泉池汤。大池的温泉是免费提供给住客的,有点像我们的住宿附送早餐。酒店可以不同,温泉设施却大同小异,都一定要有紧傍自然的露天“大风吕”(日语,露天浴场之意)。紧傍是为着便于欣赏。所露之天,大家有共同的默契:或是大海边、或是大湖边。在层云峡的时候,既不临海,也不靠湖,“风吕”就建在轰轰作响的溪涧边,因为不能靠得太近,他们就在涧与池之间种上当地满山遍野的“连锁”景物——枫树。我想象着,当冬雪落下的时候,高大的枫树,树叶早已赤红,纷纷扬扬四处飘飞的白雪,和着三两片最后凋落的红叶,一起落进温暖的泉水之中。池中霭霭的雾气,耳中轰轰的涧水相击之声,眼前残美的红枫,年轻的生命一样轻快旋舞的大雪,或许还有活泼的多事寒风。天哪,将多美!

自然对这个民族文化的影响是无处不在的。

电视的天气预报里,阴云与朗日里有心情图案,笑脸是晴天,沮丧的面容表示阴天。幼儿园的接送车装饰着可爱的小动物,地铁里辅以颜色的路径指示、机场里纯以图画作的指示标志。甚至书法作品,字的布局不仅是笔画的,还是“画面”的。一家著名的八音盒店,商品至巧至琢,纤丽华美,是人力的极致,店内就以粗笨的原木“无装修”作陪衬平衡……

因为山川都是沉默而内力的影响吧,他们对语言显然不如我们一样地依赖。

他们特别多地用鞠躬,初次见面问好鞠躬,道别鞠躬,感谢鞠躬,道歉鞠躬。鞠躬不在乎对方是否看见、甚至是否在看,因只是表达“我”的心情而已。

当年曾感慨过日本的实验室外拖鞋的摆放。利用实验室需更换专用的拖鞋,每次进去时,拖鞋都会端正地一对对放在门口,是前手离开时特意伸手摆整齐的。回国后,在我们的实验室也有一个伸手摆正鞋子的动作,但一定是发生在进门的时候,因为前一手是乱踢下的。同一个摆放,感受到别人的爱护和不得不自己照顾自己,心情实在不同。有一个内地去的聪明女郎曾得意地告诉我说,她偷偷在非收集日将垃圾扔了,“故意没写名字,谁知道是我扔的?!”是的是的,有人知道,没人知道,对我们多么重要!

ふる川

“ふる川”是一家连锁酒店的店名,汉字应该可写成“古川”,我们去的这一家全名叫“心のリゾート海の别邸ふる川”,即“让心度假休闲的海边别墅·故河”。是我们此行的最后一宿。

在洞爷的月台上,儿子说,还是给酒店打个电话吧,问下车后,怎样去到酒店?

电话那头说会来车接。那时离我们到达大概只有二十来分钟。如果早知他们会接,应该早打电话的,定是让他们为难了,尽管没有被抱怨。

出站后果见一个职员正安静地站在门口的醒目处。

这中年大嫂既是前台的接待,早晚餐时也是上餐的服务生,还见她带了狗去美容(一条白色拉布拉多大犬,是酒店很有人气的“门童”。订房须知里有专门关于它的一条:请好好待它)。我看他们的职员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人,工作时间应该都不止八小时。

“那就是我们酒店。”就看见在远远的前方,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灰暗平淡建筑。唔,看来,酒店另有一些东西让员工颇有些自豪感呢。

似乎她在车上低声打过一个电话,到达时,有不止一名员工已特意在门口候着了。他们寒暄着接过行李,引着欲在办理入住手续的柜台前站下的我,走进大堂,在面向无际大海的落地窗前坐下。

模仿迎接远归的家人般,不是急于办手续,而是依次奉上湿毛巾、温热的茶、几个自做的心意糕点。茶盏讲究,是手工制作有艺术品位的瓷器。“吧台那还有更多,客人可挑自己喜欢的用。”“是吗?太好了。”

大堂外面无边无沿的太平洋吸引得我们迫不及待。寻问路径时,那员工先自取了一块毛巾握在手里再陪行着我们。原来有一个观海处设了泡脚的温泉箱,毛巾是为了备我们的可能之需。除了毛巾,从大堂出到观海平台的门厅处还挂着几件长短羽绒服,两盏小马灯,单、双筒望远镜、雨鞋雨伞雨衣等。

细节上的用心、细微处的体贴实在随处可见:二楼有一间儿童活动室,足有五十平米,放着玩具和图画用具之类。对着电梯口拐角的地方,辟成了一间小小书房,一些书之外还有一个大大的留言本,供客人随便写下感受。书房的门口,是一个泡着什么花类植物的大茶桶,入口甘甜。房间正对大海,窗台上放着酒店所处的周边地图。是因为面对没了参照物的无涯大海,人们会本能地想知道自己所处的方位吧。摆放客人可能需要的零碎用品小篮子里,竟还有一对染趾甲时分开脚趾用的一次性塑料模具。卫生间的备用卷纸用一个柳编的盒装着,里面还另放了些卫生护垫与卫生巾。趁着我们用晚餐时,有人来铺好了被褥,这本是日本所有酒店和式房间的惯例,但只有他们细心地将台灯移到了枕边,旁边更放上止鼾用的什么产品。

清楚感觉到了在求完美还是求利润最大化之间对前者的选择与持守。

他们甚至不肯接受一次十人以上的订房。强调说如果分开订,一经发现也会谢绝。因为不能保证提供给十个人一起活动的充足场所。

儿子笑嘻嘻地告诉我一个他的发现。某个职员在要推门进员工房时,儿子迎面走过,于是那职员停步问好,待儿子走后方转身入内。“大概是怕我看见里面的脏乱差?维护酒店形象的意识真强!”

都说细节是魔鬼。不足会经由细节暴露、放大,细致处的好,却是不易被察觉。但要长年保持住这一切细节该有多费心多耐心?远不是成本的问题。

最温暖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早餐上餐时。那昨天接我们的大嫂问:“客人是左手持筷的吧?”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围着儿子转了半圈,原本的正面上餐变为侧上,餐盘的方向随之变化——以使儿子用餐顺手。

“那个,你们何时发现的?”“昨天晚餐的时候,看到有几个客人是左手持筷的。”

可昨天她一直管的都是其他桌啊。而且昨晚的客人前后总有好几十位吧,眼观六路之余,竟能有心记住?我们不过是这酒店许多客人中最普通的一位罢了!这不是凭一时的热情能坚持的,也就是说,这是他们的一项服务要求吗?

“一泊两食”,是日本大多数酒店的定制。指在一晚的房费里,包括了当日的晚餐与次晨的早餐。餐当然也是定制的,为了满足口味不同的客人,多数都会取自助的形式。这家酒店不是,他们似乎不理“众口难调”,在询问客人有何特别的口忌后,提供的是酒店配的套餐。一份讲究的餐单上,写着所用食材的来源。这是表明用料足以自夸的自信,也是对材料来源的一种昭示吧。

这酒店似乎对自然所赐特别敏感偏爱。它的消耗性用品选择用自然材料制成者,比如厕所里以蒲草手工编织的拖鞋、以碎木片与干花组成的芳香气味“剂”、梳妆台前的藤编圆凳。在酒店的前台,有一个日历牌样的摆设,写着明天日出的时间。电梯里,贴着过往、当天从酒店拍摄到的日出、日落、渔火照片。为配合客人泡着温泉看日出的可能需要,大“风吕”从凌晨4点开放。

酒店把它的文化理念以一种随处布告的方式倡导或宣扬,不讳言它的可以与不可以。

最突出的当数客房的电视机。订房告知里(房间里也放了)说,在此让心度假休闲之地,为使大家在入住期间能够忘记世声喧哗,房间里不设电视。他们配置的是音响与CD碟,都是那种混合了大量自然之声的柔和缓慢音乐。也准备了许多的书籍杂志。

CD机的边上就有几本书。酒店里更多,甚至,大堂里有整整一面墙都做了书柜。品味全都端庄,题材广泛:诗歌、散文、小说、摄影、绘画、地理、自然、历史、宗教、百科全书辞典等等。书架上贴着一张这样的提示:没看完的书请带回家慢慢阅读。若下次来时再能带还,将感到很幸运。至于房间的书,则敬恕抱歉云云。不可思议。这是做酒店还是在做文化推广?

晚餐后回到房里,案上多了一节小蜡烛、点火器。店员特意告诉说,每晚的八点多钟,海上作业的渔船会尽数亮起灯盏,熄了房内的灯,可观赏到海上的点点渔火。

到处是艺术品。绘画、书法、泥塑、木雕,抽象的、功用的,有的朴拙,有的粗放,唯独没有华丽弄巧。有的堂皇占踞,有的见缝插针,直至漫延到白墙上——多处抄写着诗人的作品。露天时,就把诗句书抄写在一块竖起的木牌上。

甚至,有一个约二百平米的画展大厅。现在在展的其中一个是前自闭症患者的猫主题画。

艺术又渗透进功用之中,大堂中央的火炉,上方悬挂的黑铁般吊壶。喝水用的杯子不说,吃饭的碗、筷早晚餐时都有不同。印刷得似艺术展的宣传单张一般铺在餐桌上的垫纸,挠到了儿子的痒痒处,特意要了一张,一路轻握着带回。

资料写作者:蒋明,中医学教授,现居香港。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