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作家
2016-03-15张炜
张炜
蘑菇和书
林子深处有一座木屋,里面装满了书。
那些花花绿绿的书,软皮或硬壳的书可真好看。这座木屋盛满了书,结果也就成了林子里的一个奇迹。
无论是谁,只要看这里一眼就不会忘记,就会兴奋地说:“啊,咱这儿原来有这样一个地方啊!”喜鹊和野鸽子站在高高的树桠上,从窗户上看着一本本书,觉得它们太安静了。他们盼着这些书什么时候从架子上飞起来,到外面来和他们玩一会儿,最后还是失望了。“书是最懒的一种动物!”他们说。
不过他们心里仍然承认,书也是一种美丽的动物,神奇的动物,它们只不过是有些呆。
这些安静得出奇的书啊,为什么会一块儿出现在林子里的一座小木屋中呢?
后来他们才发现,小木屋里住了一只老兔子,戴了眼镜,是一位作家,他每天除了读书就是写作。
这只老兔子是小木屋的主人,这多么有趣。他的学问一定很大,瞧他还戴了一副眼镜呢。他每天读书写作,伏在桌上,这真是一个谜。快到林子里玩一会儿吧,一只八哥会学狗叫,一只小獾会扮鬼脸。云雀在天上唱得多动听啊,连刺猬都听得凝神儿。
可是你,一只老兔子,整天伏在桌上,写啊写啊,读啊读啊。野鸽子遗憾地叹息:“噜呜,噜呜噜呜……”喜鹊迎着小木屋里的老人发出一连声的呼叫:“咔咔,咔咔!嗑嗑嗑嗑!嗐哉!”
一只年轻兔子路过这儿,常常趴在窗前看一会儿。
一天天过去,年轻兔子对屋里的一切了如指掌。
这是林子里最好奇的一个年轻人,他遇到什么怪异不解的事情,就一定要弄个明白。他对屋里的老人观察了许久,最后有了满肚子的话要说。有时他想直接对屋里的人说:“喂,该歇一下了,古怪的老头儿!”
他有一天伏在那儿,磨蹭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拍打窗子,对起身倒水的老作家说:
“我想和你聊聊。”
他认为和小木屋里的这个怪人聊天,可能是一件最值得做的事情,也多少有些冒险。因为从这人的眼镜上看,肚里的学问一定大得不得了。他从来没见过林子里有谁戴过这种东西。他想弄明白这个人究竟在搞些什么名堂。
老人打开窗子:“请吧。”
“但愿没有打扰你,老写家!”
老人笑了:“叫‘作家吧,我是写书的人。”
“随便怎么叫吧,”年轻兔子大方地坐在椅子上。
老人从来没有听过“老写家”这种称呼,这会儿想更正一下,可对方一点都不在乎。年轻兔子可不想让对面的老人觉得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不想让一只老兔子唬住。他坐下,跷着二郎腿,右手轻轻叩着桌子。
他端量着老人,后来又被五颜六色的书吸引了。他蹿起来,跳到书架间,抽出一本本翻看着,渐渐忘记了一切。
老人坐在一边,面带微笑。他抓起一旁的烟斗,想了想又放下。
年轻兔子坐在书架间,很快在身边堆满了花花绿绿的书。他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又到架子的另一边翻找。老作家喜欢爱书的人,当然喜欢这个年轻人。老人想抽烟,又怕打扰了看书的人。
年轻兔子翻了一本又一本,有的重新插到原处,有的就放在地板上。他嚷道:“这么多啊,我一辈子都看不完。”
老人说:“你如果喜欢,就该仔细些,慢慢看。”
老人仿佛看到了这个年轻人怎样在林子里啃果子:风摇落了满地,他高兴得又跳又叫,抓起一只咬一口就放下,“咦,还有更甜的哩!”一边吃一边扔,最后抱着几只离开……老人叹气:“唉……”
年轻兔子把书推到一边,重新回到椅子上,再次跷起二郎腿:
“噢,我今天想和你聊聊。”
“那咱们聊吧。”
年轻兔子仰着脸:“咱们聊些什么?”
“随你便吧。”
老人面对这样一个年轻人,觉得格外有意思。这好比一个人待在闷屋里,突然打开窗子,一阵风吹进来,虽然把桌上的纸吹落了一地,也还是让人高兴。老人喜欢这个年轻人颀长的身材,喜欢他故作老成的模样。
“嗯,”年轻兔子挠挠头,认真想了一会儿问,“已经有这么多书了,你怎么还是写个不停?”
“这个么,”作家皱眉,两只长长的门牙咬着嘴唇,笑着,“我想写出不同的书。”
“与这些书,满屋的书都不同?”
“是的,都不同。”
老人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年轻人会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哟,这可很严肃……是啊,老人独自一人时,在辛苦劳作的间隙里,还真的有些犹豫哩。
他有时也多多少少怀疑过自己的劳动:我为什么要写个不停?
这个看上去极普通的问题,要回答清楚可真不容易。
老人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了这只年轻的兔子。
年轻兔子若有所思:
“原来是这样,”他站起来,背着手在书架间转了转,“如果你写出了‘不同的书,我也许会好好看的。”
年轻兔子从老人的回答中窥见了一个秘密:这位老作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写出一本“不同的书”。他有些得意,也有些同情。
老人抓起烟斗,没有点火。
年轻兔子说:“我这个人怕烟。”
“对不起,”作家收起烟斗,“原谅我这个坏习惯。”
年轻兔子说:“坏习惯就应该去掉。”
“谢谢,真该去掉。”
年轻兔子转到了一个小书架前,看着书上的照片,又打量一旁的老人,一脸惊喜:“这全是你写的书?”
“是的,不好意思。”
老作家这句谦虚的应答中多少也透出了一丝自豪:他毕竟写了这么多啊!这里面记下了多少欢乐和痛苦,倾注了多少劳动,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年轻兔子随手抽出一本,粗粗翻过,又翻另一本。有的书掉在了地上,他全没有在意。
老人按住了他频频翻动的手。
“我不高兴了,”年轻兔子说。
“我也不高兴了,”老人说。
“你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老人抚摸着架上的书,“我花很长时间才写出一本,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可你只几下就翻完了,还扔在地上。”
年轻兔子活动着两只长耳朵,无言以对。
他的手被按住的那一刻,有些惊讶:竟然拒绝我这样年轻热情的读者!
老人打量着他,捋捋胡须,笑而不语。
“我怎么了啊?”他问。
老人说:“哦,关于来这儿读书的事嘛,我倒有个主意,想做个交换。”
“那倒不错,说出来听听吧,”他两手抄在胸前。
“如果五只蘑菇换一本书来读,这还算公平吧?”
年轻兔子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干什么哩,这个么,又不是去天上摘月亮,简直太容易了。行,成交!”他用力拍了一下老人的手。
老人知道,林子里的所有人,对劳动和交易都不会陌生的。他也知道,这只年轻兔子肯定是一个采蘑菇的高手。
年轻兔子忘记了道别,一下蹿出了木屋。
他心里想的是:这是多么简单的事啊!他认为老作家有点傻,因为这对他来讲是毫不费力的一件事。他差点笑出来:“老人一天到晚待在小木屋里,整个人都有点迂。”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年轻兔子怀抱五只蘑菇出现了。
老人笑眯了眼。
他们当即做了交换。
其实年轻兔子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采到了一些蘑菇。他在采蘑菇时遇到了自己的好朋友,他就是水塘边的青蛙。他们闲聊了一会儿。
青蛙说:“咱好久不见了哎,你忙些什么?”
“读书了,遇到作家了。”
“作家是什么?”
“作家就是戴眼镜的人,一天到晚写啊写啊。”
青蛙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我们平时看到的书就是他写出来的?”
“其中有一些是的。”
他活动着三瓣小嘴,飞快吃着蘑菇,说:“今年雨水少,蘑菇不够嫩。好在你是不吃这个的。”
青蛙继续问小木屋的事:“听说那里书很多的,你能帮我借来一本吗?”
年轻兔子说:“这个嘛,好朋友,以后会是很容易的。”他这样说着,举了举手中的蘑菇。
老人收拾出屋角的小桌,又插了一枝康乃馨,放了一杯茶和一块饼干,请年轻兔子坐在那儿,安静地读书。
老人坐在自己的桌前写作。
谢天谢地,这个年轻人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地读书了。老人多么高兴,也很得意。他知道,让现在的年轻人安静下来认真读一本书是多么不容易!
屋里安静得很,时钟嘀哒嘀哒。
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小时,兔子一本书读完了,眼望着窗外出神。
作家手持空空的烟斗过来。
年轻兔子自语说:“我从来没读过这么好的故事,太感人了……”
“谢谢你的鼓励,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年轻兔子敬佩地看着作家,眼里再也没有了以前的顽皮神情。
老人无法掩饰自己的高兴,在桌前坐下,又为他添茶。
当年轻兔子踱到那个小书架前,放回读过的书,又去抽另一本时,老人却按住了他的手:
“对不起,我们有个约定的。”
他搓搓手,脸红了。
他心里还在想着刚刚读过的那个故事,这会儿多么急于再读一本啊。可是没有办法,看来这个老人不光是一个作家,还是一个比他冷静和老练得多的生意人!哎哟,在平等交换的原则面前,年轻兔子简直没有一点办法,只好干着急。
“那只好这样了,只好忍住了,尽管这太难了!”他咕哝着,很不情愿地离开了。
又是新的一天,太阳晒得林子暖暖的,鸟儿唱起来。
年轻兔子怀抱五只蘑菇出现了。
不过是五只蘑菇嘛,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最让他难受的是离开木屋天已经黑了,他需要熬过漫长的一夜……
不过天一大早他就开始寻找蘑菇了。
一只比他还要年轻的乌鸦姑娘看着他,觉得他寻寻觅觅的样子很好玩,就叼来了一只大大的蘑菇送给他。他抱拳谢过,乌鸦姑娘说:“好帅气的小伙子啊!”他害羞了。
像以前一样,他坐在屋角的小桌前,享用一杯茶和一本书,还有一枝康乃馨。
他读着,发出笑声;一会儿他没了声音,拭着泪水。
这本书里写了动人的爱情。他不知不觉间流下了泪水。“爱情这东西呀,林子里原本就有的,我有一次只差一点就遇到了。不过爱情嘛,总要遇到一些考验,这也蛮折磨人的……”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了,年轻兔子读了好多本书,小木屋里也有了一大堆蘑菇。
他觉得从来没有过得这样充实和愉快。蘑菇换来的享受太棒了,他甚至不想让这种幸福泄露出去。谁该接上享受这样的幸福呢?他想了一会儿,这才想到了好朋友青蛙的委托:“糟了,瞧我一高兴就忘了朋友的事情!这可真不应该啊!”
第八天,兔子怀抱十五只蘑菇进门,作家看着他的一脸汗水:
“嚯,这么多!”
“是这样,我离开时,还想带走两本,这样夜晚就有书读了。”
他其实要将其中的一本送给青蛙读,担心老人拒绝,没有说出来。
作家捋着胡须,点点头。
为了这十五只蘑菇,他多少费了一些力气。因为周围一片地方都被他采光了,他不得不跑到远一点的地方。野鸽子从高处下来,说:“我知道你用蘑菇换书读,那老家伙是个放高利贷的,太吝啬了!”
他反驳道:“书是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一本书只要五只蘑菇,这个交易太划算了!”
“可你都累出汗来了!”
“那又怎么样!想想有书读的夜晚,那该多棒!”
兔子读过一本,离去时又带走了两本。
兔子兴冲冲地回家,走到半路忍不住翻书,书中掉出了一张纸片。
原来是一张请柬!他惊喜万分地打量了一遍又一遍,兴奋得跳起来。请柬上写了:“阁下,谨请于某月某日,光临木屋之晚宴。”
落款处是作家的名字,漂亮的大花体字。
兔子一颗心嗵嗵跳,轻声念道:“‘阁下,这是说我哩。这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好词儿,到时候我可得问问。”
最想象不到的惊喜降临了。啊,自己被称作“阁下”,老天,年轻兔子做梦都想不到这么好的词儿就用在了自己身上。他不由得在一个小溪边停住了脚步,看了看水中的影子。他越看越觉得映在水中的形象离“阁下”有些远:头发蓬乱,肚子那儿还沾了泥巴……
不过这种不快只是一小会儿,他很快又高高兴兴了。不管怎么说,美妙的事情正等着他,“晚宴”,“阁下”,瞧这是多么好的词儿呀,这只有在小木屋里,在老作家那儿才能遇到啊!他幸福极了。
夜晚来到了,年轻兔子穿了礼服,手持一束玫瑰出门了。
他远远地就看到那扇明亮的窗户,看到了木屋内的桌子上铺了洁白的桌布,还点了蜡烛……
为了这身礼服,他算是用心了。他第一次走进老呆鹅开的服装店,听她唠唠叨叨,让她试了好几次才算挑中了一件。
老呆鹅为他剪去新衣服上的线头,笑嘻嘻地问:“该不是有了喜事?”他心里说:“那当然!”不过他没有说什么。
真正的喜悦、最大的喜悦,最好是藏在心里呀。
作家迎出门。
两人握手,拥抱。
进到屋里,啊,香极了,有花香,还有炖蘑菇的味道。他蓬蓬吸着鼻子。
多丰盛的晚餐,糕点、茶,还有香槟。
作家举杯:“敬我的朋友,我的知音!”
年轻兔子一饮而尽,看着架上的书说:“我明白了,读书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说过这句话之后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事,就问:“请柬上写了‘阁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老人嚯嚯笑了:“哦,这是表达尊重和敬意,是最庄重的一种叫法哩!”
年轻兔子的脸红了,轻轻呷着酒。
这样的夜晚是真正难得的。两个人尽情地享用这一切。他们第一次倾心交谈。
“你一个字一个字读,就像我写时一样。”
兔子点头:“原来读书和写书一样,都是从一个字一个字开始的……原来这样读书,书才有趣啊!我学会读书了!”
老人拍拍年轻兔子的肩膀:“你终于让自己安静下来,我太高兴了……”
这个夜晚愉快极了。
分手前作家说:“好朋友,你应该嘛,给我提出一些不足。”
年轻兔子想了想:“你屋子里烟味太重了,害得我总是咳嗽……”
作家看看一旁的烟斗:“有一天,我也许会把它扔掉的……”
老人舍不得这样的夜晚匆匆而去。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年轻人了。他在想:朋友不喜欢抽烟,又是个坏习惯,那就不该去做啊!戒烟,这对自己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啊,可是在这个夜晚,他面对年轻的朋友,正试着下一个决心……
他在心里说:“啊,交个年轻朋友可真不错!”
眼镜
年轻兔子久久端量着作家,让老人有些不好意思了。
年轻兔子问:“咱们是朋友了吧?”
“当然。”
“那就该谈点正事了。”
作家扶扶眼镜:“我也这么想。”
年轻兔子与老人交往的这段时间里,心里慢慢生出了一个主意。不过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向老人提出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可有些大胆,是他晚上睡不着时琢磨出来的。这个想法在入睡前让年轻兔子高兴得踢床蹬腿,让他失眠了。
他在心里鼓励自己:勇敢些吧,再也不能闷着了!于是他一大早就跑到小木屋里来了。
年轻兔子盯着他的嘴巴:
“说真的,我们俩之所以能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就因为咱们相同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是吗?说说看。”
年轻兔子面对着老人,一时又没了主意。他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他盯了对方的眼镜一下,又低下头,慢慢就说开了头。不过他说出的,仍然离真正的想法还有很远。老人揣摩着他的话,觉得这个年轻人话里有话。瞧他一直在观察自己,这让人怪不好意思的。
老人被人直盯盯地看着,有些难为情。
年轻兔子两手搓着腿,又把压在屁股下的尾巴抽拉一下:
“瞧吧,你的胡子很长,我也一样;你的耳朵不小,我的也很大;你的两个门牙,不是我恭维,又亮又结实哩。”
老人听着,不动声色。这小伙子说得不错呀,实在不错,就是这么回事儿!不过自己平时很少会注意这些,什么胡子牙齿啊,咱的门牙真的很好,很结实,可以一下咬碎核桃。
老人不由得转到镜子前,年轻兔子站在背后:“所差的只是一副眼镜了,我没有眼镜,这有点可惜。”
老人发现镜子里,年轻兔子的头长时间伸在自己肩膀上方。这家伙直直地盯过来,原来瞄准的是这副眼镜。
作家一直盯住镜子中的自己:
“实在一点说,除了胡子之外,我的门牙和耳朵,都不如阁下啊。”
“你就不必谦虚了。不过你的最大长处,或者说特点,还是那副眼镜……”
老人有点不高兴了。他想把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试了试,总也没能成功。年轻兔子还是要说眼镜。看来自己身上,真正让对方动心的不是其他,而是这副眼镜。老人有些不快和困惑。
老人叹气,摇摇头:
“眼镜嘛,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是全靠它吗?”
老人略有些吃惊地问:“哦,我靠它?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