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贝托·埃科
2016-03-15胡继华
胡继华
意大利作家,2016年2月19日逝世,享年84岁。
2016年2月19日,注定是世界文学历史上一个暗淡的日子。埃科和哈帕,同一天离世。“后现代”的无归河上,霜冷银河。
1932年1月5日,埃科出生在意大利亚历山德里亚。此地兼有法国的理性传统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神秘主义余韵。二者融汇,塑造了埃科的精神悖论。对于20世纪60年代蔓延欧洲的“后现代思潮”,他欲拒还迎,边走边战。天性怀疑,却深信秘教;厌恶花言巧语,却情迷奇幻神迹;心怀千禧年信念,却不张扬至极。这就是埃科,一个难以被驯服、更是找不到内心安宁的“灵知人”。灵魂二元,信奉对立的精神原则,渴慕神性却难觅救赎之门,乃是现代灵知人的典型品格。埃科13岁时便卷入了意大利新托马斯主义运动,加入了天主教行动青年团。少年埃科主动灵修,还当了方济各会修士。随后左翼青年与教皇决裂,埃科也退出天主教行动青年团。
埃科任教于博洛尼亚大学、都灵大学、米兰大学、佛罗伦萨大学,主讲视觉传播、媒介文化、建筑美学等等,也曾在美国西北大学、耶鲁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执教。1993年,埃科在剑桥大学作“泰纳系列讲座”。其中主要论点是:公元2世纪地中海普遍流行而在文艺复兴时代复活的“神秘指称论”主宰了当代人的解释实践,导致了后现代主义者以天马行空的方式去解读文本,以至符号空虚、意义虚无。在他看来,这无异于淫文破典,俗人乱道。这个系列演讲引起了轩然大波,哲学家罗蒂、文学理论家卡勒、文学史家罗斯和文学批评家科里尼都卷入了这场“阐释有限还是无限”的辩论。
其实阐释学只不过是埃科学术研究的副产品。他的主要学术贡献在于符号学及其文学呈现形式。出道之初,埃科就利用符号学去研究建筑的政治文化涵义、大众文化的神秘余韵以及通俗小说的神圣蕴藉。他设立第一个符号学教席(1971年,博洛尼亚大学),组织第一届世界符号学研讨会并任秘书长(1974年),他的《符号学理论》(1975年)已经成为这门学科的经典之作。他置身于当代学术脉络之中,推进了符号学走出结构主义的“围城”,从符号转向文本,从文本转向读者。
坦率言之,埃科的理论说法算不得什么高论。但他的独树一帜之处,在于用“奇幻体”文学形式展示他的符号学思想。他的侦探小说《玫瑰的名字》用侦探小说为架构演绎了追寻神秘手稿的惊险故事。故事的结尾,神秘手稿之谜揭开,侦探威廉与盲修士约尔格在修道院地下室藏经阁相遇,盲修士吞噬了涂毒的书卷,放火焚烧了图书馆和整个修道院,整个古典的和中世纪的欧洲文化都成为一片废墟。于是启蒙失败了,神秘的知识永远只能靠启示秘传。
他的传奇小说《傅科摆》对当代思想家福柯及其理论进行了无情的戏谑。据传中世纪圣堂骑士留下了一种比核武器更有能量的神秘知识。叙述者卡索朋知命知天,这位学富五车的中世纪学者,却对黑暗中争夺秘教知识的狂人充满恐惧。然而,谜底揭开时,神秘荡然无存,所谓气吞八荒、能够改变人类前途的神秘计划,只不过是一纸存货清单!褪去神秘光环的废纸,恰如这个不再迷人的世界。可悲的是,追逐圣堂骑士神秘知识的探险队伍中,也闪烁着但丁、培根、牛顿、马克思、爱因斯坦的伟岸身影。他们所追求的知识,究竟是不是经天纬地的真理呢?
科幻小说《昨日之岛》乃是典型的后现代之作——后现代拼贴、后现代戏谑、后现代超文本、后现代文化百科全书。主人公遭逢海难,困守孤船,蒙羞忍辱,历经凶险,却激情涌动,色欲迷离,靠写情书来打发时光。漂流大海,时空错乱,主人公的遭遇象征着17世纪以来人类在科学理性主义的误导下所进入的困境:无法依据日升月落、星移斗转来确认纬度了。他不会游泳,却发愿要登上孤岛,目的不是寻找神秘的知识,而是要阻止时间,拒绝可怕的未来。
他的历史小说《波多里诺》讲述了一个骗子创造历史的故事。卑微骗子波多里诺自称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养子,虚构遥远的东方有“一个圣约翰统治的伟大帝国”,把“破碗”说成“圣杯”,鼓动皇帝冒险去寻找这个想象中的奇境。小说奇幻形式包装了埃科的怀疑论:历史莫不是以说谎者为主角、以谎言为基础而建立在虚空之中的美妙奇境?同样,这个问题是启蒙所无法回避却无法回答的。
埃科将自己的符号体系以至人类文化都归结为隐喻和象征,通过符号学及其文学形式来呈现一种“微弱思想”。所谓“微弱思想”,是指对于“为什么有存在而没有虚无”的微弱思考。
瓦蒂莫说,“存在之所以持久,不是因为它强大,而是因为它微弱。”在埃科看来,语言都是微弱思想把握存在之思的媒介。他展望多语言的欧洲各民族共享天才,带着各自的传统参与到整个文化创造中,互观互照,自由交流。在他看来,这一愿景乃是始于《创世纪》而终于《启示录》的语言千禧年主义。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