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时空的历史书写
——评李应该的《公字寨》
2016-03-15史玉丰
史玉丰
梦魇时空的历史书写
——评李应该的《公字寨》
史玉丰
小说《公字寨》以直击历史现场的方式展现了极左思潮肆虐下的乡村生活图景和人生悲剧,作者以启蒙精神和强烈的主体性写出疯狂年代的人性变异以及诗性救赎,显示出作者对人生苦难的深切关注以及对文革悲剧的深沉思考,体现着他对自由、公道和正义的追求,表现了知识分子强烈的承担意识、无畏的批判精神和真诚的艺术良心。
启蒙精神;主体性;人性异化;诗性救赎
李应该的小说《公字寨》超越了文革小说的书写模式:不是才子落难、佳人拯救的浪漫想象,不是青春的激情追忆或“伤痕”式忏悔,更非对文革梦魇的暧昧或狂欢式怀念,它以直击历史现场的方式向我们展开了从农业学大寨到改革开放发生在中国一个偏远乡村“公字寨”的故事,小说以浓郁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的质感以及逼人心魄的力量,向我们描绘了极左思潮肆虐的乡村生活的真实生活图景,展示了其中人物的生存和生命现状。在这里,物质的贫乏与精神的狂热相生共存,坚定的信仰与历史的暴力同翔共舞,既有人物发自内心真诚火热的信仰激情,又有愚昧蛮干的荒谬可笑,还有触目惊心的人生悲剧。当历史的阴云散去,被无情愚弄的生命个体又淹没在随之而来的商业大潮中,带着伤痕累累的身心走向迷茫的、喧嚣的未来……李应该坦荡而执着地描写这些历史的时刻,以沉痛、严肃、真诚、调侃、戏谑等复合语调来构筑他沉痛的历史记忆,显示出他对人生苦难的深切关注以及对疯狂年代悲剧的思考,体现着他对自由、公道和正义的追求,表现了知识分子强烈的承担意识、无畏的批判精神和真诚的艺术良心。
一、启蒙精神
李应该并非职业小说作家,他集编剧、绘画、书法、雕塑、收藏于一身,年过半百,功成名就。《公字寨》的书写,起源于他对历史念念不忘的初心,作为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以及对人类苦难的反省精神,所以他又是真正的良心小说家,正如学者李新宇所描述的那样:“他知道什么是大众的真正利益,并为此而思索和斗争。他同情大众的不幸,但决不与他们站在同一地平线上,而是时时不忘启蒙的使命。”*李新宇:《走过荒原:1990年代中国文坛观察笔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86页。
《公字寨》上接新文化运动以来启蒙的巨大命题,也为启蒙提出了更为深刻的追问:为什么以消灭异化、消灭剥削、消灭阶级等美好愿望为出发点的社会主义运动会导致专制主义?崇高的理想和神圣的目标为什么会导致残酷和血腥?善的目的为什么会导致恶的结果?*李新宇:《走过荒原:1990年代中国文坛观察笔记》,第356-357页。
如果说,鲁迅批判阿Q们愚昧麻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患了“软骨病”,文革时期的民众却是被打了“极左思潮”的亢奋剂,群情激昂,斗志勃发,将与人斗看成是生活中极大的乐趣。在“公字寨”里,公和私势不两立,温情的伦理情感让位于冰冷的路线斗争。“阶级”成为公字寨人判定好坏是非的唯一标准,贫农大碾台偷了菜被老簸箕抓住后承认错误,便被作为知错就改的先进典型,风光无限;“黑五类分子”根原偷了半斤盐向大桂桂坦白就被当成阶级敌人抓住坐了八年牢狱,几乎毁了一生。即使后来文革冤案平反,根原通过自己的诚实劳动发家致富之后也仍然在公字寨抬不起头来,公字寨的人仍然认为他的钱是偷来抢来的,他们打碎展览橱窗,把根原的照片狠狠摔在地上。他们缺少理性思想,缺乏或者放弃独立思考的权力,在极左思潮影响下盲目崇拜和盲目顺从,对权力绝对认同,让我们看到以“公”字名义畅行无阻的极权主义阴影。
同时,文革时期是人性之恶全面爆发时期,人性的自私、贪婪、嫉妒、报复、嗜血之恶与体制和思想沉疴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共同制造了那个疯狂年代的悲剧。筐头子之所以被打成反动分子,只是因为自己一家人省吃俭用勤劳致富之后盖起了全村唯一的大瓦屋,引起了公字寨人的嫉妒。而根原改革开放致富之后仍被公字寨人辱骂,其理由便是根原赚了钱为什么不分给他们一些。大地瓜被当成反革命分子的原因就是女婿送给他一台缝纫机,引起全村人的眼红和诟病,认为是卖闺女得来的,是资本主义的行为,最后不得不把缝纫机充公了事。还有很多人借文革争夺权力、满足私欲、整治仇人……人性之恶在文革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作者不仅对老簸箕的顽固、大锅的老实、大桂桂的傻气、大碾台的刁蛮等国民劣根性中的愚昧、麻木、占小便宜等进行了批判,也对王文革等人的圆滑世故、见风使舵、心口不一、私欲横流等恶劣行径进行了深刻批判,将鲁迅等人的国民性批判深入到人性批判。
作者同时对“遗忘历史”的“奴性”提出了严正批评:“我们的民族是一个太容易遗忘伤痛的民族,一个太容易遗忘伤痛的民族是没有思想的民族,是一个失却反思能力失却主体意识的奴性民族。刚刚被折磨的死去活来,翻身爬起来就会谢主隆恩。这种奴性民族不改造,自由民主就不会生长。民主与法制,对于我们来说,还是非常遥远的口号。”*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北京:新华出版社,2015年,第280页。这篇小说是“穿越遮蔽,直面历史现场,拒绝遗忘,修复民族记忆”*李新宇:《走过荒原:1990年代中国文坛观察笔记》,第445页。的启蒙式写作,是一篇“醒世”“警世”的作品,体现了作者对重建民族性品格的深沉思考。
二、主体性强烈
李应该1950年出生,作为一个极左思潮盛行年代的历史亲历者,他以冷静的现实主义笔法,以回到历史现场的雄心壮志给我们再现了那个时代的疯狂和荒谬,人世的沧桑与人性的悲剧,显示出强烈的反省精神。作为一个文革以后出生的70后,我无法对那段历史感同身受,但在作者真诚的叙述中,仍然感到一种直面而来的尖锐疼痛和无边忧伤,老实说,正是这种真诚打动了我,小说蘸着作者的泪水呈现出历史的暴虐与无声的悲剧,带给我的阅读体验是震撼的。真诚使得他笔下的小说人物栩栩如生,充满了鲜活生动的气息,如老簸箕的顽固、嚣张、愚昧、正直、大公无私,大桂桂的老实、善良、傻气、呆气、可敬与可怜,小米子的放荡、敢爱敢恨等,他不仅写出了这些人物的独特性,而且给予我们复杂的情感体验。而在小说的主人公根原的身上,更是作者自身生命体验的浓缩和深化,李应该家庭成分是中农,那种低人一等的心理只有深刻体会到,才会写得如此真实,可以说,这部作品凝聚了作者对故土人物的爱恨情仇,某种程度上是李应该的“生命之书”,是他“血泪凝成的珍珠。”*李新宇:《李应该和他的〈公字寨〉》,《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2期。以至于为了出版不得不有所删节的时候:“好像割了我的肉”,*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9年,第286页。他与书中的人物休戚与共,同呼吸,共命运,因为书中描写的都是他的亲人、朋友,是那片土地上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故事:“《公字寨》的人我太熟悉了,他们就是我的叔叔大爷大哥哥大姐姐或者是我的弟弟妹妹或者是我的亲戚朋友。我和他们一同忍受饥寒交迫,一同忍受水深火热,一同过生活。得知我要写作《公字寨》,他们呼啦涌到我的面前,一晚上我就列下了长长的一串名字。”*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85页。“我不敢有半点儿看客的轻蔑嘲笑之心描写我的亲人,他们是多么善良多么勤劳多么可爱,他们所受的苦难太多了,他们的勤劳善良不该再受到不公的蔑视与嘲笑,我只想老老实实描写他们的生活状态生命状态,他们就是这样在通红通红的红太阳的灼烤之下活过来的。我满面泪痕与《公字寨》的亲人们回忆着旧事,满面泪痕写完了这部书稿,只希望我替亲人们把泪流尽,再也不要愚昧荒唐癫狂不像人了。”*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286页。
强烈的主体性还表现在作者经常借小说中的人物来抒发自己的观点,例如他在文中借徐白之口表达对文学艺术的感悟:“真诚,不仅是生活的态度,也是写作的态度。”*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40页。“审美,就是一种感觉……没有创造就没有意义。有句美在自然的名言,我一直怀疑它的准确性。这个自然如果是指自然世界或者自然现象,首先就盲视了人的存在。花儿无论如何美丽,猴子是不会关心的。如果是指自然心境,虽然关注到人,但是也不能揭示艺术的本质意义。美,应该在创造,在于人的自由的意志表达。”*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38页。同时通过徐白表达对生活的哲理性认识:“苍蝇拍拍死的是苍蝇,拍不死老虎。”*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36页。借小米子之口完成对《公字寨》党员可怖可笑可怜的批判:老簸箕愚昧无知、一手遮天的地痞土匪性;大桂桂是个大傻瓜;大锅是傻帽和二百五,大碾台的偷菜行为是恶心的。借孟瞎子之口对文革进行总结:“政治运动不仅毁了大批人才,也毁了一个民族。”*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276页。借乔大鼻子之口来转述对权力和金钱狼狈为奸的黑幕:“自古至今,想要赚大钱就离不开权”,*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201页。“金钱和权力是制造罪孽的最为深重的根源……什么是英雄气?过去师傅认为志气、豪气加正气才是英雄气。而今师傅明白了,志气、豪气、正气都应该有,但是还不足,还要有猴儿气。”*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204页。而这“猴儿气”,其实就是厚黑学。当这一大段一大段的叙述在小说中展开的时候,我们总觉得有说教的成份,觉得这些人说出这些话,要么与小说所要表现的主题关系不大,显得累赘,例如徐白的某些话。要么语言有突兀之感,例如小米子对公字寨人的深刻分析,从第一部中的不谙世事、混混沌沌到第二部聪明伶俐,人物性格缺少发展和链接;孟瞎子十年文革受到的伤害仿佛没有在心理留下一点伤痕等等,实际上这些话正是作者心中不吐不快的块垒,作者极大的倾诉欲望使作品小说人物的语言有时显得生硬和模糊,但这正说明了作者书写时强烈的主体性。
三、人性异化
小说展现了极左思潮影响下公字寨的“变形记”,人性的异化和批判是其中重要的主题。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种方式:
(一)机器化
老簸箕是公字寨的当家人,他严格执行来自上级的指示,在公字寨“狠斗私字一闪念”,很多悲剧如筐头子之死、根原受批斗、五哑巴冤屈一生、梭猴子致残等,都直接与老簸箕有关。在以往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等文革叙事里,“在人物设置方面常常表现为一种二元对立的模式,总是把‘文革’在基层的执行者设置为有道德缺陷、心理扭曲的恶魔化人物,”*张文诺:《历史记忆与历史镜像——论〈古炉〉中的“文革”叙事》,《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2期。然而老簸箕却不是一个恶魔化的人物,虽然因为他的愚昧、执拗、盲目顺从等直接导致了很多人的人生悲剧,但他本人却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他大公无私,不搞特权,一心一意为集体,亲自带领广大村民推进共产主义运动,因此葬送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他不贪污受贿,根原想要老簸箕写一个证明信到城里去打工,拿着一瓶酒送给老簸箕,希望他网开一面,却被老簸箕大骂一顿,酒也被摔在了大街上,在根原走投无路之时,老簸箕却又亲自把证明信送到根原家,并鼓励他好好改造,不要搞歪风邪气;当改革开放根原致富之后,每月雇了老簸箕给他看房子,老簸箕把剩余的钱拿出来全部给了公家,并且还给学校的孩子买了课本。他一心为公,绝无私念,凡是和“公”对立的事情,老簸箕就冷酷无情,绝不徇私舞弊,甚至敢于付出生命,在土地包产到户改革后,他带领着公字寨人“誓死”……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把“公”作为自己的人生信仰,只要违背了这个信仰,他可以拼命。他本质并不坏,只是被极左思潮“格式化”,大脑一根筋,盲目崇拜盲目顺从,内心只有阶级斗争,变成了毫无人情味的“机器”:冷漠无情,僵化麻木,只知道按照程序执行任务,没有反思反省能力,正如作者所言:“放弃思考权力的盲目崇拜盲目服从是很可怕的,它很容易使人麻木,很容易将恐怖当作正常生活而成为一种习惯。”*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280页。
老簸箕是公字寨的领导人,在村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对民间形成一种压倒性的力量,绝对不允许“异质”的存在,一旦出现,那就是你死我活的敌我斗争。在老簸箕的领导下,公字寨的很多村民也成为“机器”,他们是朴实简单的,但“这种朴实简单也可以用愚昧无知来解释。愚昧无知最容易被聪明绝顶所利用,只要聪明绝顶登高一呼,一群稀里糊涂的牤牛呼啦就会冲出阵去。愚昧无知其实很恐怖,一旦不能被自己利用而被他人利用,就会变成非常可怕的洪水猛兽。”*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110页。良维伯的这段心理活动,深刻地指出了老簸箕们的机器化特征,他们很容易被别人当做“工具”来达到目标,并容易形成历史的暴力,从而也使苦难的大众变成嗜血的大众。
(二)符号化
大桂桂也是一个好人,她心眼实在,本质善良,干活不偷奸不耍滑,不喊苦不喊累,最大的特点就是“听话”,小时候站在母亲给她画好的圆圈里不敢走出来去把吃粮食的鸡赶走,长大了也完全没有一点独立思考的能力,上级让干啥就干啥,成为一个丧失自我的“空心人”。老簸箕以“公”作为内心的信仰,表现出顽固和偏执的特点,而大桂桂则以“上级”马首是瞻,被称为“齐鲁第一大傻”,完全丧失了自我主体意识。她完全按照别人的要求去做人做事,成为一个毫无主见的木偶,被当做平衡权力的政治砝码和展示某些领导政绩的先进典型,她按照“狠斗私字一闪念”的阶级斗争要求,告发了根原的偷盐事件,导致根原八年牢狱之灾;在县里当领导,只是被当作摆设在开会表决的时候举举手;当母亲下达让她看好二桂桂的命令时,她又坚决执行,干活、睡觉、上厕所都死盯着二桂桂,不让她有可乘之机与根原私奔……就是因为听话,她扼杀了自己的爱情和人生,可悲的是,这一切她却毫不自知,在别人眼里完全成为一个笑话,她成为众人欺负的对象,毫无反抗意识。
不仅如此,大桂桂还丧失了女性意识。她是文革时期女英雄的代表,被称为“铁姑娘”“穆桂英”,具有“雄化”的外貌特征:“生得五大三粗,大个子,大脑袋,大鼻子,大眼睛,大耳朵,大嘴巴……总而言之,给你的感觉就是一个字,大。她的身子就像一骨碌圆圆浑浑敦敦实实缺角少棱的木头,那骨碌木头储满着好大的力气,大男人挑担也抵不过她。”*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10页。没有女性爱美的特点:“大桂桂不知道打扮,表现得满不在乎。也不管爹的褂子娘的裤子,也不管黑的蓝的破的旧的,娘给啥,她穿啥,不像妹妹挑肥拣瘦咕嘟嘴。……垫肩好像长在身上,除了晚上睡觉拿下了,整天不离肩,也不顾个丑俊”。*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10页。她没有性爱意识,当和根原做爱之后,她还懵懵懂懂,没有柔情蜜意男女私情,反而将根原告发获罪。她也没有母性意识,生了三羊之后就把他抛弃在村头,被父亲当儿子捡回家之后也没有过多的疼爱他,而是忙于工作。人的自主性和女性意识的缺失使大桂桂完全成为一个空洞的时代符号,造成了她悲剧的一生。
(三)欲望化
文革虽然已经结束,但其在心理上留下的阴影依然存在并影响着那一代人的一生。《公字寨》中的乔大鼻子是一个被侮辱被迫害的形象,他因为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打成反革命蹲了监狱,导致妻离子散,孤身一人。文革之后他变成一个为追求金钱不择手段的人,将金钱视为人生最大目标。虽然改革开放之后在商业大潮中有很多人也在追求金钱,但乔大鼻子关于人生价值和意义的宏观大论无疑是文革的创伤性心理的反映。文革遭遇是乔大鼻子人性异化的重要诱因,他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发生了巨大变化,内心变得坚硬冷酷,失去了对人的信任感。文革结束之后,他吃了很多苦,用自己的手艺打下了一片天下,在物欲横流、金钱崇拜的商业大潮中,要用金钱向他人证明自己是一个伟大的英雄,让他人来服从和膜拜,这实际上是文革思维的另一种表现。而他证明的过程就是利用金钱和权力相勾结,不择手段地扫清阻碍自己发展的一切障碍,将自己的金钱建立在别人的血泪之上,可见道德底线和精神良知都已滑向欲望的深渊。在阅读过程中,我们在同情他文革遭遇的同时,不能不生出另外一种警惕:如果说“公字寨”的悲剧在于极左思潮的肆虐,在于老簸箕们僵化的头脑,在于他们对极左思潮毫无辨识能力的追随,那么乔大鼻子的人生观则是没有信仰的悲剧,文革的破坏性直抵他的内心使之变成一片荒漠,文革思维也深入他的骨髓,他对成功厚黑学的深刻领悟与执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被文革伤害又被商业大潮裹挟的空心的灵魂,他用金钱来救赎自己,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却无法救赎早已滑向欲望深渊的灵魂,无法获得内心的幸福和满足。
四、诗性救赎
如果说,《公字寨》还能让我们感到温暖的话,那无疑是其中的真善美散发的诗性光芒,那些人性之真、人情之善、艺术之美给予人们诗意和希望,让他们在苦难的日子里得到人生的救赎。
(一)人性之真
《公字寨》的基本情感基调是阴暗压抑的,当读到小米子的时候,眼前蓦然呈现出一种亮丽的色彩和生命的活力,小米子的魅力就在于她的真。她用一双慧眼,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混乱与肮脏,在疯狂失序的文革岁月里,保持了难得的清醒:“你看看领导公字寨人民改天换地的几个头面人物们,一个个都感觉自己是个人物,其实他们哪像个人?老簸箕叫喊着站在家门口放眼全世界,他知道全世界是个啥?愚昧无知还一手遮天,大嘴一吧嗒说打谁就打谁,就是个不讲理的土匪。看我们家富了就红眼,生生把我们家缝纫机抬走了。大桂桂就是个大傻瓜,大碾台说是齐鲁第一大傻×一点儿也不冤枉她。大锅也是傻帽一个,他能领导公字寨人民闹革命?还有大碾台,到处作报告,在台上讲那个不要脸的虫子怎么往×里钻,自己还感觉很光荣很荣耀,真叫人恶心。损上一个奶子入了个党,就觉得了不起,口口声声要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一个庄户女人,穷得叮当响,楦了一肚子糠菜地瓜秧,吃了上一顿,下一顿还不知怎么凑合。破衣烂衫窟窿滔天,连大奶子都遮不严实还要解放全人类。你知道全人类是个啥?”*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16页。她的话犀利尖锐,如同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扎破极左思潮制造的大气球,将老簸箕等人打回原形,显示了文革的疯狂和荒谬。
她有一种野性的自然美,爱恨分明,敢作敢当,因为她招惹不同的男人,她被认为是一个放荡的女人,名声极差。但她却自己掌控着自己生活的方式,恣肆地绽放着自己的人生,看似放荡,却具有强烈的自主性,她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虽然知道根原爱着二桂桂,可是还义无反顾地追求他,帮助他,付出自己的真心,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让鄙视她的根原改变了看法,觉出小米子的可贵之处。小米子摆脱封建枷锁,以性爱解放的方式向疯狂年代和男性社会挑战,以真面目示人,虽然饱受诟病,但是却比文革中以瞒和骗为做人原则的人高尚许多,她以放荡的形式表现自己灵魂的纯洁、高贵和自然。她大胆的对根原表白:“人啊,个顶个拼命向别人证明自己是个正经人,去他娘的吧!白天看看人模人样的,太阳一落山还不如狗,一个一个假正经,还不如我这个股份×干净。我不怕人家说什么。实话说,你在台上吹笛子的时候我就想抱着你困觉。”*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17页。小米子蔑视世俗的反抗意识,敢于表真情,说真话,表现了自我强烈的主体性,具有动人的光彩。她自由、率真、热烈、多情的性格给根原很大的鼓舞,帮助根原走出了人生的低谷。在她的身上,寄托了作者拯救人性的希望。
(二)人情之善
即使专横霸道如老簸箕,其实也有善良的一面,他虽然大骂孟瞎子是废物,但是还是帮他搭起地屋子,帮他疗治伤口,使万念俱灰的孟瞎子在人性灭尽兽性横行的乱世里,看到了人性的善良和希望,给予他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大桂桂严重丧失自我,但是却很善良,十年如一日不求回报地照顾着瘫巴花,直到最后死去。二桂桂具有独立思考的意识,本着自己善良的内心,从人性人情角度而不是从阶级斗争角度去做人做事,始终将那些所谓的阶级敌人当“人”看,有情有义,敢作敢当,在根原受批判焦渴难耐的时候,她拿着梧桐叶子接了水给根原喝,完全不顾周围人的冷眼和讥讽,给了根原重生的勇气和信心;当根原的汽车陷到坑里的时候,她又带头帮助根原把汽车从坑里拽出来,并对公字寨人发出控诉:“天下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们还算人吗?还有点人味吗?都给我滚出来,滚出来!”*李应该:《公字寨(第二部)》,第226页。当囤子出嫁没有陪客的时候,她又拉上三桂桂去给囤子当送客,陪伴囤子走过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给予可怜的囤子人生难得的希望和亮色,使囤子备受感动。良明亮的母亲善待黑五类分子根原,不但给他买了人生第一双球鞋,而且让他住在自己家里,视如己出,给予他母亲般的爱,使根原感受到人性的温暖,给予他在冰冷世界中前行的力量。徐白校长在根原出狱之后不仅给他提供做木工的场地,而且还鼓励根原大胆创业,并告诉他要正确看待苦难,苦难也是一笔财富的人生哲理,给了根原无穷的力量和安慰……这些善良之光,穿透黑暗荒谬的梦魇时代,给予人生希望和光明,力量和勇气。
(三)艺术之美
在苦难的岁月里,人们依然有艺术之美的追求,根原的笛子冲破了黑暗历史的巨大阴影,抚慰他受伤的身心,让他在痛苦和磨难中没有失去自我,通过艺术之美获得灵魂的救赎,呈现生命的诗性精神,笛子“美妙的声音像一汪水,泡透了夜空,泡透了山上寨,泡化了满山谷的白雪,也使他烦闷的心慢慢平静下来。这么美妙的声音,是山泉流出来的,是石头滚出来的。随着山泉流石头滚,燎烤肉的火苗渐渐熄灭了,根原越吹越起劲。这么美妙的声音,山上寨人从来没有听过。”*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51页。音乐不仅拯救了根原的灵魂,而且暂时吹散了山上寨阶级斗争的阴云,村民们遁声而来,老簸箕甚至对根原发出了邀请:“根原,到村里吹吧,让老老少少都听听,过年了,图个喜庆。”*李应该:《公字寨(第一部)》,第52页。笛子声让温情重新笼罩这个偏远的乡村,也让大桂桂暂时回归自我,在其空洞的生活里增添了一抹亮丽的颜色,她也由此萌发了对根原的好感;笛子也让二桂桂展开美好生活的想象,并成为她一生挥之不去的浪漫追求,在她和根原的爱情中,笛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笛子不仅表达了根原对艺术之美的追求,还蕴含着他对不公平命运与待遇的反抗和挑战,彰显了他不屈不挠的独立人格,以及对未来的希望和追求。只有在吹笛子的时候,根原才能够成为那个本我、真我,成为真正的人,也才能有效缓解聚集在他体内的仇恨。艺术的力量和语言的力量不同,它是“无言”的,一切通过领悟来获得,这就有效规避了强大的权力和政治意识形态的规约,可以以一种抽象的方式来奏响生命的畅想曲,艺术给根原、大桂桂、二桂桂等人开拓了另外一个成长的空间,用来安放和救赎自己的灵魂。
结语
李应该为小说人物制作的泥塑不事雕琢,古朴自然,与小说粗粝厚重的风格相得益彰,小说带着他所钟爱的大地的土味和咸味,充满原生态气息,这是他献给“生长五谷也生长五毒还生长我陪伴我的一抔黄土”的用心写就的作品。这其中既夹杂着他个人的亲身经历和生命体验,又具有痛定思痛的远距离审视和反思,虽然是历史性书写,却饱含作者对现实的关切、焦虑以及对未来的企盼和期待,在当下的文化语境中具有独特意味,牢记过去,启示未来,才是李应该这篇小说的初衷和希翼。在文学、社会学、文化学领域,这篇小说都具有重要意义。
河南省教育厅社科规划项目“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寻根意识研究”(2014-qn-645)。
史玉丰(1977-),女,文学博士,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讲师(焦作 45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