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明
2016-03-15田埂
1989年的秋天,刚从固原师专毕业,我们两个人一双分在了农村。我是同心王团中学,安是同心纪家中学。
半年后,我们在同心县城结婚了。
那时候布置新房,流行用红毛线和大头针在墙上绷喜字,绷各种时兴的图案。比如一道五线谱,几个音符,一个大大的桃心;还时兴在新房里拉拉花,拉花从顶棚四个拐角出发,聚集在房顶中央的吊灯上,松踏踏地耷拉成四条弧线。结婚前一周,我和安抽空在新房绷字,绷图案,拉拉花。我还揶揄地说,就算我给“老同学”帮忙吧。房子拾掇好,安把我用自行车送回学校。我们不像是在做一件人生大事,更像是在过家家,闹着玩。
天快黑了,安把我丢在空荡荡的学校院里,骑上车子匆匆回同心了。
第二天十点钟,娶亲的汽车来了。我在梅和花的帮助下,从头到脚,换上了新娘装——红棉袄,红裤子,红绣花鞋,发上别一串粉红绢花,头上顶一块大红纱巾。我们学校教职工统共不到二十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搭配倒是很齐全,校长说我娘家远,他们就当是我的娘家老哥,嫂子,舅舅,姑妈,表妹,姐姐,上车。我和梅、花上了一辆桑塔纳,其余人统统上了一辆小面包。
结婚后,每到周末,我俩各自从学校回来,在同心过过周末,说说单位上发生的事情,洗洗衣服,吃吃饭,或者骑上自行车,在同心街上漫无目的地瞎转,瞎玩。
纪家比较偏僻,没有市场,也没有菜铺子,也不通车。每周上班走的时候,安从同心带点土豆,韭菜,白菜之类常吃的菜蔬,搭乘赶集回纪家的手扶。周末,就只能碰运气,运气好了,搭上从纪家山里往出拉石头、拉煤的大拖拉机;运气不好了,就只好等下周。
有一个周六,安没有回来,当时也没有很方便的电话,婆婆就让我和弟弟去看安,顺便给安送些吃的。婆婆把酸白菜从大缸里捞出来,装进塑料袋,很快,菜水就渗了出来,还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淌。我想,吃的是菜叶,菜水反正没用,就擅自把菜水榨干,只留叶子重新装回去。我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得意,这样一来,既不和一捆韭菜打架,也不怕菜水糊车。
我骑着婆家买的枣红自行车,弟弟骑着一辆加重飞鸽,我们感觉像是要去郊游。
走出县城不远,就是慢上的山路。
山路走起来很奇怪,上一个坡后,对应的一定要下一个坡。站在坡底下看公路劈开的豁口,石子路断在天上。豁口风大,去年的芨芨草,顺风斜插在割裂的山头上,有些苍凉,又有些画意。走到近处,芨芨草的根部,新生的嫩秧子,沿着老去的芨杆,默默生长着,其他地方,依然像冬天一样荒芜着。
我和弟弟翻过一道梁,走到沟底。这个沟比较宽,沟底有一座漫水桥,站在漫水桥上,顺河道看,白色的大石头,散布在干枯的河床上,阳光一照,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气球,又像一盏盏硕大的河灯。我建议顺河湾走,我说安哥报到的时候,我去过纪家中学,学校前面有这样一条河,白石头,和这里的一模一样,一定是那里的水流到了这里。弟弟点头同意了,我们离开石子路,从漫水桥上下去,沿河上行。
河弯两边的土崖,闪着金属的光芒,那是一层一层的石英石。初次看见这种地貌,我很兴奋,认为自己发现了矿藏。我们走着,想着,想着走过一段这样的峡谷,眼前一片开阔地,那便是纪家。可是,走了好长时间,河床越来越窄,都快到山根了。我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走错了,想沿路返回,可是离漫水桥早都看不见了。我们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心里开始有些害怕,期望碰到一个人。我们站在河湾里,抬头向山上看,那边山梁上有一棵矮矮的树,像长在天上。山坡上有几块庄稼地,歪歪斜斜的打在山体上。一个人,扶着犁把,和牛“睡在山地上”,缓缓蠕动。我们眼前一亮,弟弟让我看车子,他嗖嗖嗖地爬上了山。
我们使出浑身的力量,照农人所指方向,沿地垄,把车子七拐八拐地扛到了山顶上,扛得人满头大汗。
站在山顶上,眼前全都是数不清的秃山荒岭。凉凉的山风吹过来,燥热一下子就消解了。放眼望去,乾坤两色,单调静谧。平缓的山坳里,散布着一些房子,星星点点地还有几棵树木。照农人指点的,那里,应该就是纪家。我和弟弟高兴得不得了,我们认为没走错路,是探到了小路,我们很自豪。
可是,山里就这个特点,看着目标就在眼前,要靠近吧,还得绕好大的弯路。我们先得沿着脚下的山梁,背向纪家走,拐到对面那道梁上,才朝着纪家去。
我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
学校建在半山坡上。
站在学校门口,的确能看见一条干枯的河,和漫水桥上看见的一模一样,也是像河灯的白石头,原来它们是一道梁上的两道沟。
安听了我们的磨难,呵呵呵地笑出声来,当下就讲了一个更引人发笑的事情。
安说,昨天晚上,月高风清,校园里只有他和马老师,住宿生都回家了。我迅速审视一下背后的荒山,审视一下空荡荡的校园,审视一下校园门口的那棵老榆树。安继续说,夜半三更,他被一种奇怪的声响吵醒了。迷迷糊糊,他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夜静极了,连个狗叫声都没有,只有沉重、迟缓的脚步声,溜地面传过来。月光,把夜照得如同白昼。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直冲他的宿舍来了,夹杂着的,还有“扑哧哧”地拖拽声。脚步声停止在窗前,又是“呼蚩,呼蚩”地呼吸声,那呼吸声听上去干涩,粗重,像传说的山怪下山。他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敢开灯,不敢出声,只等怪物打开房门。突然,惨白的月光,把一个巨大的头颅印上了窗纸,左摆一下,右摆一下,“呼蚩,呼蚩”的鼻息声令人窒息,然后是“咔嚓,咔嚓”地咀嚼声。过了一会儿,那头颅从窗户上挪走了,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了。他扯开窗纸一看,月光下,一头黑骡子,缰绳一端拖着一个木桩子,在校园里游动。刚才他听到的咀嚼声,是骡子在偷吃了窗台上晾晒的剩米饭。
因为我们走小路,耽误了时间,怕晚上返回不了同心,也就不敢和安多聊。安把我们拿的酸菜切了点,让我和弟弟就干粮馍吃点启程,我让安一起吃,安说他在封斋。安就干站着。坏了,酸菜怎么又皮又揉,味道又苦又涩?原来失却了水分的酸菜,捂在塑料袋里,晒在大太阳下三、四个小时,早都变质了。翻山越岭送来的一包酸菜,倒沟了。
有一次下雨,安挡不上车,湿哒哒一路走到纪家。70里地,走了大半天。第二天,安发现自己的小腿浮肿了。
回同心,安经常会在粮食局岔路口下车。我要是从王团回来得早,就会去接他。有一次,我等了好长时间,西边的天空,只剩最后一丝霞光,东面大路上才开过来一辆大拖拉机。拖拉机本色难辨,全身是土。安戴着高度近视镜,屈腿坐在石头上,头、脸、身子,都和石头一个颜色。安看见我,使劲拍打起驾驶室的防护栏,车没停,安无奈地抓起手边的一块小石头,向另一块大石头上捶打,反复地捶打。我骑上自行车,跟在拖拉机后面撵。一直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拖拉机才停下。安从车厢里翻出来,脚试探着踩在轮胎上,趴下了车厢,看上去,安和刚出土的兵马俑没啥两样,就两个眼珠子在镜片后面转动,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因为我的单位离同心近,交通也方便,每周基本都能回家。二十几年前,周六早上还要上半天课。那个周六,学校的小四轮从车库里开了出来,说是要去同心办事。校长说家在同心的,都坐上,课调一下。我们几个年轻人,高兴得要死。跑回宿舍换衣服打扮收拾包包。开四轮的王目都,焦躁地坐在驾驶座上催。我们出发了,车厢里,面对面坐着的还有好几个老乡,我们的脚交叉着摆放在一起。坐我对面的花,盯着我俩的脚面看了半天,又挪了挪,说:“这是我的,那是你的,这又是谁的呢?”大家一看,哎呀!这大学生啥眼神呀,两双不同颜色的袜子穿单了。一车人的笑声,壮大了手扶拖拉机的声音。一群灰鸽子,扑棱棱从路边的空地上飞了起来,盘旋着落在了庄稼地边。那是我第一次坐四轮进城。
那时候,从同心到王团,没有蹦蹦车,更别说公交车了。一次,等了好长时间,来了一辆长途车,票员嫌弃我是短途,不拉,要拉就要三块,我自然是不肯出高价。一阵讨价还价过后,车缓缓向前开了。票员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冲我喊:“女子!一块,跑!”我一恼,不坐了,我早都想在同心到王团这段路上走一走了。路两边有良田,有农家小院,西面远处有河流,有庙山。
车开走了。
我走在路边的田埂上,看见成熟的糜子,有的密集、茁壮,有的稀疏、瘦弱。在一块稀疏的糜地里,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屎壳郎,它们在比赛滚粪球。一大堆马粪,一大帮屎壳郎。原野四周是寂静的,只有这一处,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屎壳郎的脊背,黑黝黝地反射着阳光。以前见过的,甲壳陈旧,色泽灰暗,一副历经沧桑的瘪三相;眼下这帮好粪牛,一个个溜光滑圆,干净年轻。它们看上去刚刚步入生活,“外壳”亮丽、饱满,没有丝毫奔波的痕迹,完全一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顽皮。它们每个滚着一个新鲜的粪球,沉醉在一堆马粪边,沉醉在它们的生活里。远处还有一块一块的秋葵,葵地边,农人牧着两头牲口,牲口低着头,专心地啃食着秋草。天空干净,无云,庙山轮廓清晰。每到我走不动的时候,我就到学生家去家访,他们的院子很大,种着果树、大丽花、鸡冠花。房子很大,炕也很大,大母鸡就在人的脚跟前绕来绕去。
一路家访了四个学生,花了四个多小时,从同心到王团,40里地,我步行了一回。累是累了点,但我却很开心。
现在想起来,从同心到王团,从同心到纪家,那些路,那些生活,就是我工作的起点,生活的源头;同心王团,王团同心,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的第二故乡。早先的纪家人,已全员搬迁到了平坦近便的周家河湾,过上了新农村的生活,只留那一河道的白石头,守望着昨天的故事。王团,也由一个村庄,演变成一个繁华的小镇,通车,通水,通网络;筑路,盖楼,城镇化。二十几年,做梦一样的翻过,回首往事,感受社会发展的速度,顿觉人的现状,应验了李叔同先生的所说的话:一事无成人渐老,一钱不值何消说。每有月明星稀的夜晚,凝望银辉普照的高轩楼宇,神难守舍。小四轮,好粪牛,秃山荒岭,秋葵,河石,芨芨草……挥不去的意象更迭丛生,依依心头。夜月明,笔走忧伤,感叹年华易逝,韶光难再,感知珍惜,感念发展,激励永不停息的奋斗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