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孔飞力的中国故事

2016-03-14沈佳音

看天下 2016年5期

沈佳音

“我这本书也是在写今天的中国,中国人看得懂吗?”美国历史学家、前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主任孔飞力曾有些担心地问自己作品的中文译者。

显然,中国人看懂了。

2016年2月11日,孔飞力在美国波士顿悄然去世,享年83岁。四天后,消息传来,中国学界和普通读者同时掀起了一波纪念的风潮。

孔飞力是继费正清之后第二代美国汉学家的领军人物,与魏斐德、史景迁并称为美国的“汉学三杰”。与其他二位的著作等身相比,孔飞力的作品屈指可数,终其一生只有四本。

不过,1970年,他的第一本书《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一经出版便奠定了他的学术地位。他提出的“中国中心观”强调从中国历史内部的发展来寻找转型变化的原因,反对的正是其导师费正清所倡导的“西方冲击、中国反应”的范式,这是美国的中国史研究的一项重要突破。

顶着无所作为的非议,二十年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出版了第二本书《叫魂:1768 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这又是一部开风气之作,获得了1990年“列文森中国研究最佳著作奖”。故而,同行敬他“著作虽少,所言广大”。

“一个幽灵——一种名为‘叫魂的妖术——在华夏大地上盘踞……”《叫魂》甫一开篇,孔飞力便戏仿了《共产党宣言》的开头,让人会心一笑。这部文字精巧、意蕴深邃的作品为他网罗了大批中国粉丝,成为中国读者对于他最深刻的记忆。

为盛世叫魂

1768年,中国看上去正处于乾隆盛世的顶端,“叫魂”妖术的谣言四处流窜。一时间,民众人心惶惶,皇帝寝食难安,官僚畏首畏尾,一场子虚乌有的闹剧把大半个中国拖入歇斯底里的泥潭。

整个过程都被记录在皇帝和各级官僚之间往来的奏折上。200多年后的1984年,高鼻深目的孔飞力坐在故宫西华门内的北京第一历史档案馆里一页页翻看这场盛世下的妖术大恐慌。

彼时,大陆的清宫档案刚刚对外国人开放。孔飞力每天骑自行车去档案馆,在一间小小的不透风的小屋子里苦读了八个月。他原本是想研究清政府内部的通讯体系是如何影响其政策的实际运作的,但当他读到叫魂案后,很快意识到这是一个理想的个案研究。他看到盛世背后的虚弱,所谓乾隆盛世不过是一个镀金时代,早已危机四伏。叫魂案就像一面多棱镜将社会各个阶层的复杂心态折射出来,向后人透露出了有关近现代中国许多悲剧之根源的信息。

孔飞力像个说书人一样,不慌不忙地将这个故事的三个不同版本娓娓道来:一个讲的是流传于贩夫走卒、乡愚村妇等普通百姓中的妖术恐惧,另一个说的是乾隆如何逐渐确信妖术其实是谋反的烟幕,还有一个各级官僚们所面临的困境——他们力图应付来自上下两方面的压力,却无法使任何一方满意。

孔飞力把故事讲得如侦探小说一样引人入胜,三个版本相互重叠,写在历史的同一页上。他要把蕴藏在故事背后的种种时代的、政治的、社会的及文化的深意一点点展现出来。

《叫魂》看似写的是妖术,其实写的是官场。疯狂的“叫魂”妖术其实是猜忌的乾隆臆想的一场战争,因为“毫无疑问,在整个叫魂案中,首席检察官自始至终就是皇帝本人”。在这里,妖术成了一项政治罪,成了关乎满清政府合法性的挑战。

而在全国范围内对妖术的清剿也触发了乾隆与各省官僚之间的较量。“面对他的文件起草人所提供的有限选择,繁忙的君主会发现自己的‘作用只不过是文件处理机中的一个齿轮(尽管是一个镶钻的齿轮)。”即使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在帝国的日常运转中,权力也日渐受到限制。好大喜功的乾隆自然不甘心,他要借此向官僚彰显君主强有力的控制,于是一道道声色俱厉的圣谕快马加鞭地传到官僚手中。这场暗斗悄然隐蔽,但激烈的程度并不亚于清剿本身。

孔飞力去世的消息通过社交网络传到中国,引发了学界与民间的悼念浪潮

这些判断,孔飞力依据的是乾隆御笔亲题的朱批奏折。与常规奏折不同,朱批奏折是皇帝和各省长官之间直接的个人通讯热线。奏告人经由私人仆从或驿卒将敏感而急迫的信息递交到皇帝御前,皇帝则用朱笔直接在奏章上批示,再送回给奏告人。

孔飞力非常重视朱批对于理解乾隆在叫魂案中的作用——实际上也对于理解他在中国政治中的作用——至为关键,它代表了弘历在阅读地方的报告时的直接反应:“这些朱批文字的背景是对妖术的清剿,但内容则涉及到对官僚的控制。他对妖术的反应却受到了他对其政权所患顽疾的看法的左右:常规化、汉化,江南文化的毒化——所有这些都在嘲弄帝王的权力。他用以刺激官僚投入妖术清剿的语言,不仅在语气上也在词汇上与长期来他因官僚制度而产生的挫折感是相通的。只有通过具体的事件,他才能发泄自己的挫折与不满。”

在翻译《叫魂》的中文版时,孔飞力把一大箱子写《叫魂》时所用的档案复印件统统交给了译者陈兼和刘昶。他们发现孔飞力的工作习惯非常专业仔细。复印的纸张很大,均按清代宫中档案的原来尺寸复印,并按照书中引用的顺序整齐地码在一起。

在臣来君往的奏折中,孔飞力看到了许多中国的官场哲学。华东师范大学海外中国学研究中心研究员龚咏梅的博士论文做的就是孔飞力的中国史研究。为此,她曾在哈佛跟孔飞力上过两年学。在回忆文章里,她提到有一次孔飞力问学生们:“为什么这些奏折前面都要抄录一大段其他人奏折的内容?不断地重复别人的话?”无人能答。孔飞力说,这是官员为了自我保护,层层因袭,如果有问题,责任可以推到别人身上。

何以成为学术“畅销书”?

1979年6月,孔飞力跟随美国明清史学家代表团第一次来到中国大陆。那时候,他还叫孔复礼。中国同行由此联想起孔夫子被批斗的罪状“克己复礼”不免心有余悸,建议他改名,孔飞力欣然接受。

对中国现实的关怀一直是孔飞力历史研究题中应有之意。在《叫魂》的序言中,他提到:“我所关心的问题涉及到的是更为广阔的近现代,尤其是二十世纪五十与六十年代。”他细致地描绘了普通人对于“叫魂”危机的利用。任何人都可以指称别人为叫魂犯,有的借此诬告债主逃避债务,有的借此诬陷族人以报私仇,还有的孩童借此编造逃学的谎言。

孔飞力将之比作是“扔在大街上的上了膛的武器,每个人——无论恶棍或良善——都可以取而用之”:“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以‘叫魂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们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

《叫魂》中文译者陈兼和刘昶都曾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在读到孔飞力的这些描述时,经常会生出似曾相似的感慨。“造成这种全社会歇斯底里的社会历史根源似乎仍旧深植于中国社会的土壤之中,因而,还会不断地重现。”因此,《叫魂》在大陆多次再版,成为学术畅销书。

而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杨念群认为孔飞力著作之所以畅销关键在于他想回答的都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些关键问题,这些问题恰恰也是一般人所关切的,属于典型的“硬里”“软表”——硬学术、软文化。早在《叫魂》引进中国之前,他便对其推崇备至:“此书之价值尚不在于其情节的跌荡起伏,一波三折,而在于孔氏准确捕捉住了‘捉鬼人的心态与其背后的行为结构的意义。”

《叫魂》之后,大约又过了近十年,孔飞力的第三本书《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才姗姗来迟。在书中,孔飞力试图分析为什么晚清知识分子掀起的参政狂潮最后没转化成对权力的制衡能力,反倒被边缘化?他认为虽然知识分子都大呼要参与政治,但是内外交困下,却又大多主张只有通过加强国家机器的控制才能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这条道路一旦变成了唯一的选择,结果只能是不自觉地交出自由和尊严,以此作为国家昌盛的代价。

相形之下,杨念群认为中国学者在这方面的研究选题重复,视野狭窄,看不到学术思想转型和社会变革之间的有机联系,好象贫血的瘦汉。“ 中国学者比较善于从理想的层面描述晚清知识人的活动徵象,或者通过溢美和怀旧的方式映射出现实政治参与的困境。叙述历史难免包涵不少情绪化的东西,甚至充满了怨妇式的抱怨和失落。”

以上是孔飞力终其一生出版的四本著作,从第一本到最后一本耗时38年

一家三代的亚洲情结

孔飞力尽管作品寥寥,跨越的领域却很大。他把20世纪中国历史当作整体来看待,这是“一个关于中央集权的国家不屈不挠地向前迈进的故事”。《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一路从晚清写到了1949年之后,以相当篇幅探讨了上世纪50年代农业集体化对于中国农村社会以及“国家-社会”关系的改造。他甚至还论及了中国于20世纪70年代末进入改革开放时期后社会的改变。比如他对于共和国时期农业改造问题的探讨,是从19世纪40年代湖南耒阳的一桩抗税事件开始的。

而他2008年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生活在他者世界的华人:现代的人口迁徙》是其十几年来对海外华人史研究的成果。他曾解释研究的初衷:“海外华人史是中国近代史的一部分,不能分开,从明朝开始到现代,是一个完整的历史过程。它的意思不仅仅指经济条件,而且也包括政治变化,同时跟中国家庭历史的演变都有关系。”

在孔飞力这里从来没有专业角度的限制。这和他的学术训练是密不可分的。在哈佛读大学时,孔飞力被人类学家克拉克洪所吸引,想投入门下学习。但克拉克洪却建议他先学一些具体的学科,比如历史学,再研究人类学。不过,对于人类学的深切关怀一直留存在他的历史学研究之中,这在他日后的著作中清晰可见。

在大学期间,孔飞力的学士论文做的是伊丽莎白时期的英格兰历史。后来在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中,孔飞力将英国作为重要的参照系。诺曼·包拔和塞谬尔·比尔两位教授则又使他对社会学和政治学产生兴趣,并深受马克思·韦伯思想的影响。

大学毕业之后,孔飞力到英国伦敦大学东方与非洲学院学习了一年日语与日本历史。一直到1955年夏,他回美国应征入伍之后,才在加利福尼亚州Montery的军队语言学校开始学习中国语言文字,从此与中国结下了不解之缘。1959年,他回到哈佛大学读博士,师从费正清和史华慈学习中国历史。

在孔飞力身上,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身为“知识精英”的使命感,对政治和社会正义热切关注。他是美国民主党坚定的支持者,选举期间,他会召集朋友们一起从波士顿去新罕布什尔州拉票,甚至不惜为此翘课。“如果不做历史,您会做什么?”很多人问过孔飞力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很一致:做律师,给穷人打官司的律师。

有意思的是,孔飞力一家三代都与亚洲关系密切。他的父母都是新闻记者,对亚洲和苏联很感兴趣,出版过多本关于这个区域政治、社会和文化的书籍。据龚咏梅在论文中介绍,在描写亚洲地缘政治的著作《边疆》中,夫妇俩还特意感谢了他们的儿子孔飞力及其弟弟为这本书提供了不少好建议。

孔飞力的儿子Anthony也曾长期生活在北京,担任美国媒体驻华记者,做过中国政治民主、社会公平和环境污染等各方面的报道。

中国作为一个统一国家进入现代,而中国现代国家的规划是否能够获得实现呢?孔飞力留下谨慎乐观的答案:“这是一个只能由时间来回答的问题。许多中国人相信,这是办得到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中国建制议程的界定,所根据的将不是我们的条件,而是中国自己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