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赏花时——小议《花为媒》

张 弘

《花为媒》是中国评剧院的经典保留剧目，经过新凤霞、赵丽蓉、谷文月、王丽京、齐天一、张琪等几代艺术家的创造和传承，今年该剧在全国5省31市巡回演出83场，反响热烈，可谓：碧树发新枝，春归花更艳。笔者有幸在南京紫金大戏院观赏了这部作品，其舞台版没有选择奢华的大制作，而是回归传统、回归戏曲、回归本色，舞美干净、简约、写意，以一桌两椅为基础，给艺术家的表演提供了极大空间。全剧最为精彩的当数“五可坐楼”“花园相亲”“喜堂风波”三场，它们都清晰地指向了极具代表性的古典戏曲审美方向。

以“坐楼”为例。只为王俊卿拒婚，托词女方“她心不灵、手不巧，貌丑无才、身段不苗条”，传入张五可耳中，掀动少女心中波澜！她愁闷、不忿、照镜，对着镜中的可人儿再三赞叹，而后念头一转，又怀疑起这不曾被他人窥得的美丽，越发恼恨、反复观瞧，直至推倒菱镜……层层铺排，将少女细微的爱美之心与“自寻烦恼”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揽镜自照一段，编剧从头饰写到面容、神情、穿戴、步态……细致入微，浑似工笔画卷；导演极了解编剧意图，予以传递；表演艺术家又在导演、编剧的基础上张扬唱念做功，下足了功夫，在仅着袄裙、没有水袖辅助的情况下，完全虚拟性地创作了这段经典唱腔“慢闪秋波仔细观瞧”。叫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牡丹亭》游园之前，杜丽娘对镜整妆，道是：“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虽剧种不同、情境不同，情愫却是相似的，都是少女一面沉醉于自我欣赏，一面嗟叹年华流逝、无人怜取。这看似小女子的自怜，却因观剧时触动了人人都有过的童年、少年、青春，而成为了我们共同的情感体验。中国戏曲之魅力，亦寄寓于艺术的手段，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

再看“花园相亲”，其中最突出的一段是“报花名”，这既是闲笔，又匠心独运。说“匠心”，因为劝唆张五可报花名乃是阮妈之计，为的是拖延时间，等待约好的代人相亲之贾俊英的现身。说“闲笔”，则在于它并不直接推动情节发展。可恰恰有赖于这一段，受众不但了解了大自然春夏秋冬四季花信，更随着优美的音乐、生动的人物、趣致的表演走入了那个花园，进入到“游春”“游园”的情景。四季繁花，仿佛不分节令、刹时盛放，热热闹闹，这也正是女主角心中之花的孕育、含苞与绽放！从戏剧文本到舞台表演，前辈大家们将剧情推进、人物刻画与艺术欣赏圆润地融为一体，很值得今天的戏曲编剧反思、借鉴、学习。当下不少新编戏曲，铺设过多情节，反倒挤压了欣赏的空间，一味追求剧情紧凑与因果逻辑的天衣无缝，反倒疏忽了戏曲至关重要的审美品格、审美趣味。《花为媒》的最高价值，不在于故事之曲折、主题之高绝，而是通过它艺术审美的高度、纯度来实现的。试想，“报花名”时张五可的俊俏、妍丽，若都被贾俊英悄悄听到、偷偷窥见，他怎么能不心旌摇漾，怎么能不倾倒于这个胜似花娇的少女呢？

及至“喜堂风波”，两顶轿子抬向同一个洞房，受众的第一反应，是将看到一番“抢夺”、一场“战争”，换言之，是一次剧烈的“冲突”。然而，聪明的编剧并不想让他心中两个美好的少女吵架，也不急于解开误会。在这里，他使用了另一种非常漂亮的表述方法：两位新娘，乍一见面，相互惊艳！李月娥赞许张五可“多才多貌、貌似天仙、仙女下凡、凡间少有，这位五姑娘”；张五可更了不得，在脱口“好一个俊俏的女子啊”后，用了40余句唱词来由衷赞叹李月娥的端庄秀美，遣词排列上，酷似“坐楼”之照镜，篇幅上甚至多过前者！就好像是以张五可的眼睛为镜，又将李月娥“照”了一番，同时也照出了个率真娇俏的自己！无疑，李、张二人，在编剧心中，都是极美的：一个，是爱情忠贞之美；一个，是纯情烂漫之美。他不想让这两种美在“争吵”中被消解，便用互相的赞美来超越常规“人情”、超越那“应有”的心底醋意，令张五可、李月娥于外在的、形体的、局部的美丽之上，更添了一份美好，使青春之美、心灵之美升华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也正因为编剧有这样的胆量、魄力在全剧走向高潮、即将结束之时，暂停情节、泼洒笔墨，才给了表演艺术家们酣畅表达的空间，使《花为媒》的整体美感得到再一次的呈现与延展，观众亦因之得到了充分的艺术享受。

王丽京饰张五可、齐天一饰阮妈、张国强饰贾俊英

王丽京饰张五可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戏曲中的媒婆角色，往往搬弄是非、不大可爱，然而本剧阮妈、二大娘这两位，却是实实在在的热心肠，她们穿针引线、走街串巷，不但不讨厌，还平添了不少戏曲色彩，又“俏”又“趣”，恰似姹紫嫣红中的一抹粉色。这是编剧情趣的、智慧的表现，也是现当代新编戏曲创作中相对匮乏的部分。

像《花为媒》这样，一部戏中能有几处可供静下心来久久欣赏、细细品味，使人观之不忘、又得以流布承传的段落，相当不易。实令我们一方面敬仰前辈们丰沛饱满的创造力，另一方面，也为评剧艺术之传承、发展感到欣喜、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