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泣如诉 如诗如歌
——现代评剧《母亲》品评
2016-03-14赵惠芬
赵惠芬
“一更里哟天黑黑,掌起灯来望儿归。二更里哟星星全,忘儿不归泪涟涟。三更四更一阵风,听到儿的脚步声。盼到五更天发白,娇儿扑进娘的怀。”大幕未启,这凄美的歌声已经让人耳热心酸。走出剧场,耳边回荡着的依然是这用血泪浸透的《望儿归》。作为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及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重点作品,中国评剧院新创评剧现代戏《母亲》,自2015年7月首演以来引起广泛关注和好评。这部由著名编剧锦云编剧,著名导演张曼君导演,优秀演员王平担纲主演,中国评剧院倾力打造的年度大戏,独特的选材视角,如泣如诉的情感表达,如诗如歌的舞台呈现,都令人赞叹不已,堪称近年中国戏曲舞台上的一部精品力作。
剧作取材于抗日战争时期英雄母亲邓玉芬的真实故事。八年抗日战争,千千万万中国人前赴后继,浴血奋战,为民族独立自由献出了鲜血乃至宝贵的生命。燕山脚下的邓玉芬,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在抗日战争中,丈夫和五个儿子先后牺牲。其经历令人动容,其境界令人感佩。然而母亲毕竟不是亲自上阵杀敌的战斗英雄,没有战火硝烟中的轰轰烈烈,没有刑场上的惊心动魄,她最主要的行动就是送子上战场。如何把这样的故事讲得更戏剧,更打动人心,在众多的同类题材创作中脱颖而出,却是编导们面临的重要问题。归根结蒂,戏剧创作是抵达人心的艺术,是人的艺术。写出活生生的人,写出人的生存状态是戏剧的最终目的。既要写出他们生活着,更要写出他们怎样生活,为什么这样生活。显然,如何在当今几乎无以计数的同类题材作品中,独树一帜,脱颖而出,作品切入的角度,表现的形式都至关重要,说到底,还是一个“怎样写”的问题。
《母亲》的作者锦云先生确实找到了打动人心的“点”,那就是牺牲了四个儿子的母亲其实一生都在内心里盼着儿子归来。作者就从母亲盼儿归的内心入手,写出母亲内心最柔软也是最纠结的情感世界,同时也牵动着观众的内心情感。剧作无论是切入的角度,剧诗化的艺术形式,还是新歌舞演故事的舞台呈现方式,都在力求舞台的“陌生化”效果。甚至作为矛盾冲突的一方,日本鬼子都是“隐身”的,如同《日出》里的“顾八爷”,虽不曾在舞台上出现,给人物情感和心理的压力却无时不在。剧作独具匠心,以“母亲”的心理空间展开和结构剧情,推动戏剧发展。选取了“成亲”“窝头”“牺牲”“认子”“小仔离世”几个情感节点,深入人物内心,展现人物情感脉动。这每一个情感节点都是母亲心中最深的那道刻痕,也是母亲和观众内心最柔软的所在。剧作紧扣浓浓的母子情,以一首“望儿归”如音乐复调般不断回旋和强调,令人心碎。儿子为了让母亲吃上一口窝头,装作嫌窝头难吃故意扔到了地上,心疼粮食的母亲果然捡起来吃了;三个儿子在战斗中牺牲,还没来得及告诉老汉,老汉便在送军粮途中被流弹击中牺牲;母亲甚至都还没有来得及过多悲伤,更让她撕心裂肺,像快刀拉心般的疼痛便再次从天而降:那本是欢乐的一天,养好伤的八路军战士要返回部队,乡亲们高兴地拉着家常,逗着憨厚的永全,却突然遭到日本兵的搜查。大儿子永全和八路军战士一起被抓。为了找出真正的八路军战士,也为了折磨母亲,敌人使出最毒辣的手段,要母亲认走儿子,留下的杀死他。面对着同样两个“人高马大身量匀”“火辣辣的眼神望母亲”的年轻战士,母亲心如刀绞。那一大段痛彻心扉的唱词,堪称该剧中的经典。如咏叹调般的抒发,有不舍有无奈有歉疚有抚慰,一语双关,把母亲内心的煎熬、挣扎和满心的牵挂和剜心般的痛楚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让人无语泪流。
《母亲》作者锦云是一个塑造人物形象的高手,仅用一个情节就鲜明刻画出了母亲的性格:有着一双天足的“母亲”,出嫁时虽尽力隐藏一双大脚,却终被老汉“识破”。惊疑之下,老汉要退婚。母亲索性翘脚自夸到“你看它匀匀称称多么美,你看它舒舒展展多么样灵性。双脚一落腰板挺,多像一座观音瓶。背粮背果好麻利,上山下山一阵风。……来来来,细细端详要不要,不要——姑奶奶一双大脚把你蹬。”活化出母亲的泼辣爽快、尚自由、有担当的鲜明性格,也为戏剧情节发展进行了铺垫,也使母亲的行为有了心理和性格的根基:唯其有这样的性格,在面临民族危难时,才会有那样的大担当。如果没有日本侵略,没有抗日战争,“母亲”就会与千千万万个普通的中国母亲一样,把守着贴心的老汉,养一群虎头虎脑的小精灵,平平安安度岁月当做自己的人生理想和追求。然而,1937年,卢沟桥的枪声打破了这种安宁和梦想,人们被赶出自己世代生活的小院,圈到了本是圈驴圈马圈牛圈羊圈畜生的“圈”里——“人圈”,中国节不让过,中国字不让写,中国话不让说,在“我的家,我的国,我的炕头,我的饭桌,吃我的粥饭”,还要感谢一个“日本天皇”大恶魔。文化被绞杀,尊严被践踏,生存被威胁。“亡国奴的日子不如狗”,面对惨无人道的侵略者,唯有反抗才有活路,“擀面杖也要打贼人”是母亲的心声,也是百姓的态度,全民的呼声。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信念支撑,“母亲”毅然把四个儿子送上了抗日战场,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信念,才有了全民族的抗战。明确表达出抗日战争的百姓视角,使题材价值获得最大程度拓展。
《母亲》在艺术形式上的探索同样值得称道和关注。以歌舞演故事是中国戏曲的基本形式,但在长期的发展中这种形式渐趋凝固,与时代审美要求渐行渐远,甚至成为制约当代戏曲发展的瓶颈。多年来,人们也一直在进行着各种探索,歌舞化、话剧化甚至影视化,见仁见智,不一而足。该剧的导演张曼君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新歌舞演故事的戏曲形式探索,在充分挖掘戏曲程式化艺术魅力的同时,强化其歌舞化,善于使整个剧作在轻松灵动的歌舞化的形式下表现剧作的主体和审美追求。在该剧中编导继续将这种探索推向极致,形式深深地嵌入内容当中,成为内容的延伸和拓展。如诗如歌的形式表现,与如泣如诉的情感表达十分契合,也唯有这样大开大合的结构,才能展现母亲博大的胸怀和复杂的内心。这样的结构,把散珠碎玉般的故事素材,巧妙串联起来,自然而有机。每一个转场,每一个情节推进都在歌舞中进行,往往是一句唱词就会自然转入到下一个场景,一个转身,就进入到了另一个空间。简洁而新颖,巧妙而自然,浑然天成,令人赞叹。“娶亲”一场,老汉一句“求乡亲打转身,看那天爹爹怎样娶回你的娘——”,便自然转到了现实中的娶亲场面。“认儿”一场,大儿子永全与八路军战士小郭伤愈归队前,乡亲们都十分高兴,逗弄着憨厚的永全。突然静场,母亲用几乎颤抖的声音吟唱:“不敢想啊不敢想,满心高兴的那一天,转眼变成了快刀拉心的那一天,心头血流滴滴答答的那一天……”只这一句,母亲的回忆与现实故事浑然相接,心理空间与现实空间自然相通,那么顺畅、巧妙和有机。
小仔这一角色的设置更可谓独具匠心。无论在揭示“母亲”内心还是戏剧结构的需要,小仔都是编剧匠心的体现。如果说歌舞演故事是穿起散珠碎玉的金线,小仔就是“密针线”的“巧裁缝”。在传统戏曲中,这样的角色大多是起到串场的作用。而在本剧中,小仔在戏剧结构上起到的是四两拨千斤的作用。他的设置使剧作有了独特的审美意蕴,前面的插科打诨,既具有调节艺术色彩和气氛的作用,也巧妙推动了戏剧情节的转换。同时,除了串场作用外,他还打开了另一个空间,即母亲的记忆空间,他是母亲内心最痛的那个点,是全剧最具悲剧性的艺术形象。他多次急切地跳出来,要参与到母亲的故事中,又总是很可笑地被母亲阻拦,说他来早了。然而,当哥哥和父亲都先后牺牲后,他又急不可耐地要出现时,母亲却说他来的正是时候。可是,然而……还在襁褓中的他,渴望看世界的他,承载着母亲希望和父兄遗愿的他,却为了保护更多人的生命,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就唱着“我走了,我走了……”静静地离开了,离开了温暖的母亲的怀抱,离开了这个他想看看的世界……母亲的心,观众的心,将被牵往何处呢?
这样的戏剧结构和表现形式,无疑增加了演员的表现难度,不仅需要演员随时在心理和现实两个不同的空间跳进跳出,还要在歌舞中准确诠释人物的情感和心理变化,把握戏剧情节的发展。著名演员王平经受住了这个挑战,以近乎完美的表演,塑造了母亲这一新的艺术形象。她出色的形体表现力,精湛高超的演唱技巧,精准细腻的情感把握,赋予人物艺术的魅力和审美的愉悦。“母亲”初出嫁时的羞涩与俏丽,王平一个转身,一个翘脚,便诠释得淋漓尽致。对儿子们的慈爱、面对敌人时的沉着和坚定,通过眼神和声音,就准确地呈献给观众。如果说在战场上牺牲的三个儿子和丈夫,令她经受的是“被动”的痛苦,虽然心如刀绞,或许是因为间接和距离感,痛苦的感觉或许稍稍不那么“痛”。那么大儿子永全和小儿子小仔的牺牲,却是自己亲手“造成”的,那硬生生将心撕碎般的煎熬和痛楚,更让她真切体会到“眼睁睁”的滋味与浸透骨髓的痛不欲生。王平通过对唱词的细腻处理、通过形体的灵动表现以及眼神的丰富变化,层层揭示出人物的内心,丰满和塑造着人物的形象。也使这部由年轻人担纲的年度大戏,在拥有青春活力的同时,有了艺术的厚重感和历史的沧桑感。那个游离于欢庆人群之外的,心中永远回响着“望儿归”旋律的孤独的母亲形象,深深地烙刻在了观众的心上。
《母亲》这一独特的戏剧文本,其在艺术上的探索和突破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可供研究和思考的课题,也彰显了中国评剧院一贯坚持的以演现代戏为主的传统和优势。无论对题材的把握和挖掘还是艺术形式的探索,《母亲》都堪称当代剧坛的优秀作品,值得深入研究和品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