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进城”小说中人物生存图景探究
2016-03-11曹玉霞郑州科技学院郑州450064
⊙曹玉霞[郑州科技学院, 郑州 450064]
“乡下人进城”小说中人物生存图景探究
⊙曹玉霞[郑州科技学院, 郑州450064]
多元文化语境,多元生活状态,多元写作姿态。从人物生存困境和作家情感倾向,审视“乡下人进城”小说中进城乡下人由城市“异乡人”到“边缘人”的蜕变过程,并剖析蜕变的精神羁绊和社会根源,说明其蜕变是作家迷失自我的悲剧表现,其突围是作家拷问自身的理性反思。
乡下人进城小说人物生存图景
多元文化语境下,越来越多的作家以贴近地面的写作姿态,从不同视角揭示进城乡下人的生存图景,展现他们逃离乡村、蜂拥进城的生活场景,复制他们在城中惨烈的个体命运和艰辛的生存处境,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感伤、叹惋、艰辛、无奈的乡村“出走者”和“流浪者”文学形象。以路遥《人生》等为代表的“乡下人进城”小说,紧扣时代脉搏,细腻地叙述了进城乡下人的精神遭遇和心路历程,真实再现了他们在城市的生存图景。
一、生存处境
随着社会的转型,乡土世界在无形中被分成了城市、乡村两大对立的生存空间,在城市繁华表象的诱惑和召唤下,乡下人挣脱农耕社会和乡土文明的枷锁,怀揣梦想,逃离落后的乡村,涌入霓虹灯下的大都市,期冀在城市开拓新的生存空间。通过耙梳文本发现,立足于平民的立场呈现那些挣扎在城市边缘的生命个体的生存常态和苦难图景,看似偶然实则有其存在的必然性。
(一)文化冲突中的身份危机
伴着城市发展,乡下人和城市人身份的差别也逐渐产生,这种差别引起的身份焦虑和生存困境,使得乡下人进城后,不知所措,尤其在城里备受冷漠、歧视、煎熬时,他们只能像蚁群一样在城市的夹缝中挣扎生存。久而久之,他们感到越来越失落、尴尬,沦为“既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农民,又不能算得上真正城里人的双重边缘人”①“介乎于常态与病态的模糊地带”②,陷入非城非乡的身份危机中。
李佩甫《送你一朵苦楝花》中的哥哥,出身于一个贫苦的农村家庭,后到城市谋职,在亲身力行了城中的一切后,发现城市谋生的艰难、城市生活的不易。尽管哥哥表面上适应了城市生活,但内心深处却从来没有得到片刻安宁。在哥哥骨子里,深深烙着“城市永远都是城里人的世界,城里的一切与自己无缘”的印章,尤其是当他受尽了物质与精神磨难后,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城市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他兢兢业业维护的家不过是个“笼子”,自己被囚禁着、管制着。哥哥作为城市边缘的异乡人,站在城乡结合的十字路口徘徊、彷徨,最终在城市与乡村两种文化价值取舍中无可奈何地陷入了尴尬和困境,成为一个不被城市和农村认同的异客,在身份上既不属于乡下人,又算不上城里人。哥哥所面临的两难处境,从根本上来说,正是在城乡两种文化体系对流和冲突中所产生的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危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作家对城市文化批判的折射,对农民文化心理异化的深层揭示”③。
(二)霓虹灯下的两难境地
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向城市求生不仅成为数亿乡下人发自肺腑的誓言,也成为当代中国农村的主旋律。在那些企图脱离乡土困厄的乡下人眼中,城市就是霓虹灯,城市就是夜总会,城市就是酒吧群,城市就是立交桥,城市就是摩天大楼,城市就是购物中心……它充满了诱惑和挑战,它昭示着更高的生活层面和物质文明。而对那些走进城市的乡下人来说,他们为了生计,不仅无暇欣赏都市美景,无法享受都市芬芳,还要去承受他乡生活的无奈和艰辛,这就注定他们从乡村到城市的迁移不是“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而是一条沾满了污秽和血的崎岖小路”④。
尤凤伟的《泥鳅》,描写了乡下人进城后的心路历程,展示了挣扎在城市边缘的底层乡下人的生存图景。主人公国瑞,中学毕业进城打拼,希望通过自己的双手来改变生活,先后干过化工厂污水处理员、饭店勤杂工、搬家公司搬运工、建筑队小工等,从事着最苦最累的工作,后来凭借自己英俊的长相在紫石苑别墅当了一名管家,但国瑞发现紫石苑别墅的生活跟自己想象的世界相差甚远,近乎阴阳两界。当国瑞在为无力改变这样的处境而纠结不已时,不慎落入他人设计的陷阱,稀里糊涂地当了几天总经理后,因公司融资问题,被送上断头台。小说中,陶凤在城市和乡村男性欲望的双重围攻下精神失常,被送进精神病院;寇兰为了给丈夫治病而流落风尘无家可归;小解因受骗还债铤而走险;王玉城被打致残……透过尤凤伟勾勒出的进城乡下人在社会底层的生存状态和生活体验等场景,可以看出他们为了生活,受尽各种折磨和欺凌,卑微地在城市的淤泥中挣扎,他们的肉体和精神时刻处于人和非人的临界状态,他们通往城市的心路历程,显示出乡下人在城市边缘谋生的无奈和艰辛。
(三)城乡之间的漂泊灵魂
多元文化语境下,乡下人在乡村困境和城市诱惑的双重作用下进入城市,传统乡土文化和现代城市文明难以融合,注定他们很难在城市中找到合适位置:住在城市,城市却容不下他们;回到乡村,乡村又不接纳他们。他们有家不能归,有家无法归,永远漂泊在路上。
邓一光《怀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中的远子,在城市中经历了欢乐、成长、冒险、反抗后,道出了进城乡下人漂泊在城市的真实感受,“在城市,我们这种乡下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主人,永远也不许进入,永远找不到位置放下自己的脚;城市就是这种地方。乡下人等于是城市垃圾。”于是回归故里便成了进城乡下人最现实的选择,然而,当回到家乡后,发现自己无意识中成了故土的陌生人,于是不得不再次离别家乡漂泊到别的城市。真是:离亦悲伤,归亦悲伤。
路遥《人生》中的德顺老汉在劝高加林时曾说,农村人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要叶落归根的,因为都是土里生、土里长的苗,根都深深扎在土里面。由此可以看出,乡下人无论在城里生活多长时间,无论已经走了多远,终究要踏上返乡之路,哪怕故乡和他们格格不入,哪怕他们和故乡相互流放,哪怕故乡是一个永远不能到达的地方,但他们精神的根基却在故乡。
乡下人进城后被生存境遇和人性因素牢牢束缚着,他们企图摆脱这种羁绊,向未来新人做精神突围,结果反而让他们陷入了更深的羁绊中,从为了生活变成为了活着,从求得生存直到欲望破灭,从超越自我以致迷失自我,因为沉重的精神羁绊,使他们无法成功突围,他们在人生追求中出现的人性迷失和自戕成了难以逃脱的宿命。同时,许多作家来自农村,他们对兄弟般的乡下人有着一种特殊情感,阻碍了他们对乡下人进城后人性局限进行理性审视和无情批判。因此,进城乡下人在城市生活中的精神突围,不仅是文本也是作家本人的突围。
二、作家情感
作家们以贴近地面的写作姿态,从各个角度复制乡下人进城后的种种苦难现实和生存困境,让我们更清晰地感知到现代化对乡土社会的冲击,并对现代化自身有了深层次的认识。作家在小说中彰显出来的情感倾向,不论是温情脉脉的注视,或是伸张正义的控诉,还是冷峻客观的审视,在一定意义上都是对当代中国社会与文化语境的探究和反思。
(一)温情脉脉的注视
无论现实和处境如何,文学最终要落实到对生活的热爱上,文学散发出来的温馨气息,创造出来的动人力量,使人们获得了生存的勇气和对生活的眷恋。作家以平等而温情脉脉的目光来关注乡下人进城后的生活态度、生存尊严和生命价值,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
池莉在《托尔斯泰围巾》中塑造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乡下人老扁担,他始终坚守着与生俱来的本分、勤劳和善良,却时常被人误解、误打。在城里遭受到不公平的待遇,他总是以沉默和固执证明做人的尊严,最终用自己的淳朴和坦诚换来了大家的尊重。小说一方面再现了乡下人进城后卑贱外表掩盖下的高贵与尊严,另一方面描写了乡下人和城里人之间的隔膜,同时也指出二者有可能消除偏见,实现相互理解。
乡下人进城后饱经了各种不幸与苦难,虽然也有对命运的叩问,但是很少怨天尤人,他们总是喜欢从苦难中寻找希望,从不幸中获取欢乐,时时刻刻都在展现自己积极的一面。他们作为城市中的异乡人,为了改变生存困境,艰辛地生活着,但依旧不忘给自己找乐趣,让自己活得有滋味。作家以平民化的视角、个性化的笔触默默地注视着乡下人进城后的命运,并对之寄予了更多的关怀、理解和尊重,同时,仍不忘从平凡中发掘温情的人性美,诠释真正的人间大爱。
(二)伸张正义的控诉
在“乡下人进城”小说中,有一类文本反映了社会的不公、阴暗、丑陋、罪恶,作家以严峻的态度,将自己的言论诉诸笔端,他们义愤填膺地控诉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试图尽自己微薄之力来纠正社会的偏颇和不公,彰显了作家浓厚的人文关怀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
北村的《愤怒》讲述了一个发生在社会底层挣扎求生人群的故事,指证了时代的恶与罪。主人公李百义,一个贫苦的农家子弟,由于乡权压迫、生活贫困,被迫到城市谋生,在城市暗藏的罪恶渊薮中沉浮抗争,历尽挫折苦难。他努力通过辛勤劳动获得幸福,却遭到残酷压榨和欺骗,终无所获。当妹妹被车撞死,自己和父亲因上访入狱,李百义在寻求正义、公平、公正无果后,终于愤怒了,杀死了虐待他父亲的那个警察。余杰说,“《愤怒》确实是一部严重损耗作家身心的作品”⑤,在这部小说中,作家北村投入了强烈的情感,以一种罕见的姿态,探讨了当代中国社会和文学语境中乡下人进城后生存的困境。
在对进城乡下人的关注中,作家们投入了大量的主观情感,以极度的悲愤之情,诉说着乡下人进城后的生存困境,作家不再是民族寓言的讲述者,不再是悲天悯人的救世主,而是数亿乡下人中的一员,代替那些进城乡下人发言,不停地倾诉着生活的悲苦,抨击着社会的丑恶。
(三)冷峻客观的审视
作家在小说中彰显出来的情感倾向,不论是温情脉脉的注视,或是伸张正义的控诉,都不足以构成对现实的批判,作家有责任对在当代中国社会与文化语境中,乡下人进城后人性的挣扎和欲望的蜕变做出更深层次的追问和反思,从而弄明白乡下人进城后因何在挣扎中慢慢蜕变,面对进城乡下人生存困境应该如何解决。小说中,还有一些作家以沉重的笔调、冷峻的目光表现乡下人进城后的生存状态。很多作家深感语言文字的苍白无力,于是在文本中将自己的思想情感隐藏起来,直接对人性进行拷问,显示出深层关注和理性反思。
鬼子在《瓦城上空的麦田》中,犹如一位智者在城市上空俯视进城乡下人,他既没有刻意地去表现抗争,也没有刻意地去再现理想中的光辉,因为在这里,他们无力抗争,他们的理想也形同“空中楼阁”。小说通过挖掘生活中被忽视的领域,着力展现了人性的失落和寻找人性过程中人的灵魂异化,鞭挞了人性中的黑暗与丑陋。主人公李四,从理想中的“麦田”飞到了“瓦城”的上空后,被现代化城市污染、异化,最终走向绝路。文本不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还折射出了启人深思的社会问题。作家们摒弃了救世主的姿态,关注和探索乡下人的心灵和精神状态,无意中把自己的主观情感流露出来,冷峻客观地审视了乡下人进城后在困境中是如何挣扎的以及如何一步一步走向彻底蜕变的,从而将创作的趋向引入到了更广阔、更深层的对人性、历史、文化的反省和思考上。
在城市文明的诱惑和召唤下,乡下人挣脱农耕社会和乡土文明的枷锁,希望在城市开拓新的生存空间。然而,在城乡文化碰撞的过程中,进城乡下人自身的弱势让他们进城后处在艰难的困境中,成为现代化的牺牲品。如果说,他们从乡村走向城市是思想进程的开始,那么进城后,他们为实现自我价值付出的艰辛却只能束之高阁。毕竟城市给予他们的空间有限,他们还来不及分辨和抵抗,就被强势的城市文化吞没,他们的主体性也随之丧失而不复存在。多元文化语境下,乡下人进城后在现代都市文明和传统乡村文明的夹缝中挣扎、蜕变,反映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诸多困境。
①谷显明:《游走在城乡之间——新世纪“乡下人进城”小说的苦难叙事》,《云梦学刊》2010年第4期。
②刘再复:《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184页。
③④丁帆:《城市异乡者的梦想与现实》,《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
⑤白烨等:《中国文情报告2004—2005》,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289页。
作者:曹玉霞,郑州科技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