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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年农村小说的城市负面形象论

2016-03-11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6年23期
关键词:负面题材农民

⊙嵇 甜[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武汉 430074]

十七年农村小说的城市负面形象论

⊙嵇甜[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武汉430074]

由于深受城乡二元对立思维惯性和作家们“为农民”创作观的影响,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家们普遍地在作品中进行城市负面形象的书写。本应是现代化重要表征物的城市,在他们笔下却成了逃避劳动之处、谋求私利之地与藏污纳垢之所。这种写作方式使得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形象更为突出,宣扬农业合作化运动的主题更为凸显,有利于使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契合时代的需求。但同时却也妨害了作品的人性表现,削弱了作品的深度,损害了这些曾经的主流作品日后的文学史地位。

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城市负面形象

农村题材小说是十七年文学的主流,邵荃麟1962年就评论道:“在我们这些年来的作品中,以农村的生活为题材的作品数量最大。作品成就较大的也都是农村题材……搞《三年小说选》,中选的九十多篇,写农村的四十多篇,比较好的三四十篇,占一半以上。”①与这一繁荣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城市小说的衰落,工农兵之外的“市民”生活,已然成了创作禁区。但是,现实之中,城市作为乡村的对立物,是始终存在着的,“‘都市’始终是社会主义文化缺席的在场者”②,城市形象不可避免地偶尔出现在主流题材作品之中。而令人感到惊讶的是,在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家们笔下,这些偶尔显现的城市形象十分统一地都被负面化了,一切与城市有关的人或事都是小说要批判的对象。本文就以这一现象为研究对象,在分析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城市负面形象写作所具有的特点的基础上,探讨这一写作方式的产生原因及正反效果,以期获得对那个特殊年代更为全面的认识。

一、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城市负面形象的构建

城市是现代化国家的重要象征,城市发展程度是衡量社会生产力是否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是否上升的重要标准。于是,18世纪以来,世界各国都大力推进着城市化的进程。与之相对应的,世界文学中对城市的描写也蔚为大观,如狄更斯和伍尔夫笔下的伦敦和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在中国现代文学作品中,城市也是许多作家的重点写作对象,比如对上海的描写就从“新感觉派”式的都市书写到张爱玲式的“传奇书写”,连绵不绝。但是,进入新中国后,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成就斐然的城市文学却进入了“枯水期”。在整个十七年文坛,城市失去了其现代性,只能作为阶级斗争的舞台偶尔出现在工业题材作品之中。农村题材小说中的城市更是被彻底地负面化了,成了逃避劳动之处、谋求私利之地与藏污纳垢之所。

(一)逃避劳动之处

十七年时期国家建设的重点是推进社会主义工业化,“社会主义的方式采取的不是农村化,而是工业化。当时的一个基本决策是,迅速地发展工业,首先是建立国家的重工业基础,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以牺牲乡村为代价。”③牺牲乡村以保障城市工业化主要表现就是农业产品统购统销政策的实行。这一政策保证了工业生产资料廉价供应的同时带来了工农业产品间严重的剪刀差,造成了城乡收入差距的扩大。于是,越来越多的农民不愿意从事劳力付出多而收入低的农业劳动,纷纷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创业史》中“能人”郭振山就是看清了城乡收入的差距,才让他三弟郭振江到西安电厂去当学徒工的。农民进城,既不利于保障国家建设,也不符合传统农民的一个古老的价值评判标准,那就是“根据个人是否在土地上辛勤劳动来判断他的好坏”④。于是,在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家们笔下,渴望进城的都被写成了不能吃苦、不守本分、逃避劳动之徒。对脱离农业劳动者的偏见与性别偏见相结合,使得此时的农村题材小说中出现了许多负面女性形象,主要包括《春种秋收》中的刘玉翠、《水滴石穿》中的张小柳、《创业史》中的徐改霞。这些女性不论外表还是文化都是村里的佼佼者,在小说中却都是被批评的对象。刘玉翠的亲爹不让她吃饭,整日骂她不好好劳动,周昌林给她戴上了资产阶级享乐主义的帽子。改霞刚刚将考工厂一事向梁生宝透露,梁生宝就立刻以“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⑤与“不谅解她的神情”⑥对她。不管是为了享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物质生活,还是单纯地要为工业化付出一份力量,她们的“城市梦”都是与农民们一心向土地讨生活的传统理念相悖的。只要你想离开农村进入城市,就是逃避劳动的懒惰者。

(二)谋求私利之地

当然,城市作为一个可以远离艰苦农业劳动的地方,不只吸引着那些想要通过进城当女工或者嫁给城里人改变农民身份的女性们,也吸引着一些不安于现状的农村男性。十七年时期,城乡之间交通运输不便,物资交流活动极少。于是,农村中一些思想活泛的人,便往来于城乡两个市场之间,赚取商品差价。在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他们的行为不仅被视为逃避劳动,还被批评为谋求个人私利。“谋求私利”与“集体致富”是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经常叙述的一对矛盾。《不能走那条路》中表面上是买地与借钱两条路的矛盾,实际上就是小家发达与集体富裕的矛盾。类似的,《创业史》中梁三老汉与梁生宝的矛盾、梁生宝和郭振山的矛盾,《风雷》中任为群与陆素云的矛盾,归根到底也都是“谋求私利”与“集体致富”两条道路的矛盾。而作家的创作意旨都是宣扬“集体致富”,贬低“谋求私利”。所以,既然农民的商业活动也被定性为一种“谋求私利”的不当行为,自然就成了被批评的对象。而诱惑农民跑买卖的城市,也不可避免地要被负面化。其实,站在今天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角度来看,农民往来城乡之间贩卖货物,用固定的畜力、人力资源创造了更多的个人财富。比如《三里湾》中范登高从城里贩卖手电筒、雨鞋、扑克牌、水果糖等新东西,利用的都是农闲时间,家里用不着骡子的时候;《三年早知道》中的赵满囤从城市里捎回烟、酒和城里客人,也是为农业社赶大车送公粮、跑运输时顺路而为。这种行为还沟通了城乡市场的有无,为乡亲们提供了更多的便利,本是无可厚非的。但在大力推进农业合作化运动时期,为了强调“公”,就把一切有利于“私”的,都视为“资本主义”。于是,为农民“谋求私利”提供舞台的城市,自然逃不掉被负面化的命运。

(三)藏污纳垢之所

不论是作为逃避劳动之处还是谋求私利之地,城市似乎都被描写成一个大垃圾堆,散发着农村中不爱劳动者与贪求私利者所喜欢的臭气。除了这些思想落后者,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城市里还藏匿着种种社会主义事业的破坏者。十七年时期的一个重要政策就是“统购统销”,它是缓解粮食供求矛盾、保障社会主义建设的一个有效手段。在那个吃饭问题是头等问题的年代,妨碍粮食政策的执行可以说是严重破坏社会主义的行为。《风雷》中的杜三春就是一个粮食投机者,他教唆群众抢救济粮,又设计诬陷朱永康以清除套购倒卖粮食的障碍。这样一个反社会主义分子却是全书中唯一一个与大城市有关联的人物,他“跑过南京,到过上海”⑦,罪行败露之后的藏身之处西安,也是大城市。城市还似乎总也摆脱不了旧时代肮脏的烙印。曾经的革命对象,不论是汉奸还是地主后代都被安排在了城市里。比如《艳阳天》中地主马小辫的儿子马志新和曾经在日本人的炮楼做饭的范占山。这两个历史不清白的坏分子,一个在城里读书,时不时散播一些反动的消息回乡;一个一直住在城里,时不时到北京活动几趟,伺机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把现行的、历史的反革命分子都安排在城市,就使得城市成了藏污纳垢之所。除了把城市中的人写成是反革命的社会污垢,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家们也把城市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负面形象构建。比如浩然在《艳阳天》中就把整个城市设置在“鸣放”的“阴影”之中,由于“鸣放”被看作是“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目的是要取消党的领导,这就使得文中的城市成了“鸣放”者们聚集起来从事反社会主义活动的大本营。

二、城市负面形象写作现象的成因及正反效果

(一)城市负面形象的写作原因

城市是现代化的表征物,拥有相对丰富的物质生活资源,本应戴上梦想之地的光环。但它们在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却常常被负面化。这种扭曲的城市观的形成原因是复杂的。从时代的精神指向方面来看,主要受中国共产党的城乡二元对立思维惯性的影响。新中国成立之前,农村是革命的根据地,城市则被视为国民党的要塞和外国帝国主义势力的中心。建国后,城市仍被看作“不拿枪的敌人”,它的固有属性——商品性和消费性,都被认为是姓“资”的,是属于享乐主义与个人主义的,是与社会主义事业格格不入的。当然,作品是由作家创作的,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城市形象的负面化也是作家们自身主动追求的。这些小说家们大多出生于农村,在进行文学写作时也非常重视与农民建立血肉联系。所以,他们对农民和广大农村都有着质朴而又深沉的感情,就像浩然说的那样:“‘写农民,给农民写’这是我自觉自愿挑起的一副担子。”⑧他们熟悉并且喜爱农村中朴实的泥土气息,而天然地抵触带有小资产阶级气息的城市。

(二)城市负面形象的写作效果

从上述种种成因可以看出“把城市负面化”这一写作现象的出现,深受时代政治因素的影响。但我们不能因此就试图仅以一句“意识形态的产物”对它简单地盖棺定论,还应细致探讨这种写作方式所具有的丰富效果。

1.契合了作品的时代需求

从正面效果来看,它有利于农村题材小说契合时代的要求,获得文坛主流的地位。十七年时期,政治给文学提的具体要求主要包括两点:一是要创造“新的英雄人物”,塑造出新时代的典型人物形象;二是要宣传农业合作化运动这一国家政策。“英雄”是相对于“敌人”而言的,要突出正面的英雄形象就必须给这些英雄们设置一些反面镜像。城市负面形象的写作就起了这样的作用,它是围绕英雄人物所展开的阶级斗争、思想斗争、观念斗争中的“敌人”们活动的舞台。这些“敌人”象征着“逃避劳动”“谋求私利”等不良思想,是社会主义社会的“污垢”。由于十七年农村题材作品中所塑造的英雄形象,都是按照主流意识形态理想创造出来的“应当如此”的人。“韩梅梅”“梁生宝”“萧长春”等都是被时代理想照耀过的模范人物,他们只具有所谓的“本质真实”而缺乏“现实真实”。对“张伟”“马之悦”“马连福”这些要走城市路线的人进行批评,比仅单方面地对那些缺乏真实性的正面人物进行赞扬要有说服力得多。

2.妨害了文学的人性表现

这一意识形态色彩浓烈的写作方式妨害了文学本应具有的人性表达,压抑了人的欲望与主体选择精神,降低了这些作品的表现深度与价值。文学是人学,作家本应该怀着一种尊重、同情、充满人道主义的精神,写出人的真实欲望与情感。

首先,表现人性要尊重人的欲望。十七年时期,国家重点进行工业化建设的国策使工农业产品价格出现严重的剪刀差,城乡之间生活水平存在巨大的差距。这种差距是连梁生宝的老妈妈都清楚的,所以她才会隔两天就单另给韩培生做一顿农民根本舍不得吃的面条。刘玉翠、张小柳、马连福等人对城市的向往,说到底,是对城市中丰富物质生活的欲望。人类物质欲望是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形成和发展的基础,十七年作家却把这些表达了自身欲望的人都写成逃避劳动、谋求私利者,甚至是反革命分子,这种贬与社会发展方向是相悖的。其次,表现人性要尊重人的主体选择。城市被负面化,那么自然不能让选择进城的人获得满意的结果,所以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就常常出现“进城者被城市抛弃,最终回到农村”这一故事范式:刘玉翠所喜欢的团县委副书记只把她当作教育对象;张小柳“考护士学校和戏曲学校,都没考上。给一家干部做饭洗衣裳干了几个月,也干得不好……好不容易在一个工厂报了名,可也没有考进去!”⑨《韩梅梅》中的张伟、用救济粮进城跑买卖的马之悦等都是因为进城失败后才又回到农村。我们知道,虽然国家一直不断强调农民阶级的地位,但是受经济状况的制约,普通农民面对城市时是有着难以抹掉的自卑感的。韩百安觉得自己是“庄稼地的小门小户”,于是不敢和相熟的城里杂货铺老板打招呼就是一个突出的例证。所以,让进城者都失败而归,固然能起到反衬农村合作化道路正确性的作用,但从其深层看,却助长了农民的自卑心,不利于农民们主体精神的昂扬。不仅如此,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贬低进城,实际上也是在剥夺农民们自主选择生存空间与人生道路的权利。比如马连福就不能把握进城当工人这一人生中难得的好机遇。总之,城市负面化写作手法的运用加重了农民们本身具有的自卑心,剥夺了他们的自主选择权,终将带来农民主体精神更严重的低落,不利于他们跟上物质文明发展的步伐。这一后果不是意识形态上的精神胜利法所能克服的。

三、小结

“农村”和“城市”象征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追求,在各时期文学作品中都有述及。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家们普遍地在作品中把城市塑造成逃避劳动之处、谋求私利之地与藏污纳垢之所。但在进入新时期之后,当国家开始推行市场经济并且主张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时候,文学作品中二者地位随之发生了逆转。城市变成了有胆有识之士拼搏奋斗的地方,而农村则是思想僵化落伍者们固守的阵地。在贾平凹早年的小说,如《小月前本》和《鸡窝洼人家》中,敢于亲近城市是作者所要赞美的,而坚守农村的则受到批评。其实,“留农村”和“去城市”本应是供人选择的两条平等的人生道路而已,二者都是动词而不是形容词短语,地位平等,不分对错。无论是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中对城市形象的负面化还是像贾平凹等新时期作家对传统农民的矮化都是有失偏颇的。或许在真正消除了城乡差距、削弱了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作品控制的那一天,作家们才会更平等公正地塑造笔下的农村与城市形象吧。

①邵荃麟:《邵荃麟评论选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89页。

②③戴锦华:《犹在镜中:戴锦华访谈录》,知识出版社1999年版,第67页,第68页。

④费孝通:《江村经济》,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60页。

⑤⑥柳青:《创业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4页,第194页。

⑦陈登科:《风雷(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⑧孙大佑、梁春水编:《浩然研究专集》,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7页。

⑨康濯:《水滴石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48页。

作者:嵇甜,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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