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梦》蝴蝶意象论
2016-03-11周翔华莆田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福建莆田351100
⊙周翔华[莆田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 福建 莆田 351100]
《青楼梦》蝴蝶意象论
⊙周翔华[莆田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 福建莆田351100]
《青楼梦》继承了古典文学中的蝴蝶意象传统并把它作为小说的中心意象,具有深厚的美学意蕴。它以“蝶恋花”“蝴蝶梦”寄寓了理想人生、人格美的追求和作者“浮生若梦”的悲凉意识,以“蝶化仙”为故事结局,加深了这一悲凉意识,并表达了“情之永恒”的灵魂自守。《青楼梦》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蝴蝶意象中心意象悲凉意识
以往绝大多数评论者对《青楼梦》①的评价都不高,多认为,继《红楼梦》之后问世的《青楼梦》一书仅仅是《红楼梦》的狗尾续貂之作而已。毫无疑问,《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璀璨的一颗明珠,迄今为止,能与《红楼梦》相媲美的经典佳什也许尚未问世。就算搜尽古今中国已有的其他任何一部小说,只要与《红楼梦》一映照,显得花容失色、黯淡无光都是不可避免的,更何况是名不见经传难以入品的《青楼梦》呢?所以,《红楼梦》《青楼梦》孰高孰低自不在话下。但笔者只是稍稍觉得前人对《青楼梦》的评论未免有口诛笔伐之嫌,实际上《青楼梦》这一小说仍有自己的独特之处。笔者以为,《青楼梦》是一部美学意蕴深厚的小说,如果说它继承了传统小说意象经营的手法,营造出了丰富的小说意象,展示了小说的古典之美的话,那么从《青楼梦》中的蝴蝶这一中心意象入手,探究其意象来源、意象中的美学理想沉淀、意象的审美特征以及与此相关的小说艺术影响,应该是很有意义的。
一、《庄子》、故事传说、唐诗宋词的原型意象到小说的中心意象
也许有人会视《青楼梦》的“梦”为小说的中心意象,这有其道理。顾名思义,《青楼梦》一书“专说镜中一段幻迹”,小说以“梦”作为叙事起点,“梦中成梦无非梦,书外成书无非书”,又以“梦”作为重要情节,时时出现在主人公的生命历程之中,最后又以梦醒之后的悟道结束。可以说“梦”是小说中贯穿始终的整体性意象,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叙述主人公金挹香与三十六名妓交往的故事时,以蝴蝶品花、蝴蝶迷梦、蝴蝶化仙预兆他们的命运,点缀人生,寄托才子佳人的情和梦,不仅出现频率最高,而且纵贯于整个小说的叙事之流,与全书的内容关系密切。“蝶”的意象又极具梦幻色彩,与小说的整体意象“梦”相互映照,可视作该书的中心意象。
《青楼梦》的诗词里有大量写蝶的内容,散落于书中关于蝶戏、蝶香、蝶色、蝶醉的描写亦随处可见。小说第四十九回中,作者不惜用一半以上的篇幅,以工笔重彩的笔墨,细致地刻画了六位美人(主要是女主人公钮爱卿)扑蝶、恼蝶、戏蝶的情景,以及主人公金挹香与钮爱卿的一段关于蝴蝶的饶有意味的谈论。此处,金挹香以“蝴蝶”喻瓜瓞绵绵百年偕老之意,又以“花前蝴蝶”“化仙之蝶”之名而羡蝶、贵蝶,最后慨然感叹“将看破红尘,洗空心地学庄周之化蝶儿矣”。实际上这里“蝴蝶”由自然之物“眼前之蝶”上升到意象化特征的“心中之蝶”,传达出了小说深沉的意味和浓郁的诗情。“蝴蝶”作为最突出的中心意象,不仅是《青楼梦》人物命运的象征,而且是书中所要展示的那个“如梦人生”“人生之梦”的缩影,它将作者的悲剧意识凝聚成一种若有若无的意象,以审美的形态表现出来。而它的所从来,正是《庄子》、故事传说、唐诗宋词中的蝴蝶原型意象。
在古典文学中,“蝴蝶”无疑是一个起源较早的意象,“蝴蝶”一词最早见于《庄子》。众所周知,庄子做了个著名的蝴蝶梦,发出“蝶耶?周耶?”式的疑惑,而后蝶几乎成了梦的代名词,后世文人遂以“蝴蝶”“庄蝶”“梦蝶”“蝴蝶梦”“庄周梦”等指代梦幻梦境。庄子的蝴蝶翩然而舞,是与庄子主张逍遥自适的生活态度相契合的,是造化的代表,自由放达的象征。而频频出现在唐宋诗词中为文人们所争先辗转沿用的蝴蝶不仅具有庄周之蝶的自由意义,还被广泛加以引申,成了迷惘、失落、幻觉并由此引发消极、颓唐、放达、无为、无奈心态的习用典故。如李白《古风》其九“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一体更变易,万马良悠悠”;辛弃疾《念奴娇·和赵录国兴韵》“怎得以庄周,梦中蝴蝶,花底人间世”;卢祖皋《谒金门》“残梦不堪重理,一双蝴蝶飞来”;吴文英《满江红》“竹下风敲,又呼起,胡蝶清梦”,等等。蝶的另一种原型则来自梁祝化蝶和韩凭故事。这两则故事传说中的蝴蝶均作为对爱情忠贞不渝的象征出现,历代文人们又由此把蝴蝶和男女相思、年轻人心心相印结合起来。李白的乐府诗《长干行》吟道:“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诗人用“感此”点明引发妾伤心的就是“双飞蝶”。此外,词人们还把蝴蝶和春天联系在一起,蝴蝶也常常被人誉为春天里“会飞的花朵”。柳永的《红窗迥》所咏:“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阶,忙忙走。”在这里,蝶和花、柳、蜂、燕、莺等一起合奏出了一曲动听的“春之声圆舞曲”。“蝶”跟“春”结下不解之缘,还常常与自由意蕴相通。词人们常常喜欢将“蝶”与“蜂”对举,如“戏蝶游蜂”“招蜂惹蝶”等,但“蜂儿辛苦多官府,蝴蝶花间自由飞”。相比较而言,“蝶”这一物象被寄寓了更多的自由色彩,因为蝴蝶沾花比蜜蜂采花酿蜜要自由得多。唐宋词中,“蝶”总是以自由自在地在明媚春光中上下飞舞的形象出现,欧阳修《摸鱼儿》:“倚阑不足。看燕拂风檐,蝶蜂露草,两两长相逐。”而且唐宋女子喜欢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扑蝶,如苏轼的“扑蝶西园随伴走。花落花开,渐渐相思瘦”(《蝶恋花》)。总结漫长的文化积淀过程,蝴蝶意象有这两种突出的意蕴:一是与梦相连的“梦之蝶”,代表虚无或绝对自由的状态,折射出人生如梦、万事皆幻的无奈与悲凉。二是与爱情、幸福、春天、自由、相思等相连的“爱之蝶”,是生命中青春美好、两情相悦、情深意长的象征,它能给人以鼓舞、陶醉和向往。蝴蝶这一源远流长的原型意象,很自然地受到落魄的文人才子俞达的关注。当他以强烈的诗化意识写《青楼梦》的时候,蝴蝶意象不论在他为人物所拟的诗词中,还是在故事的叙述中,都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中心意象。
二、“蝴蝶”意象的意蕴分析
《青楼梦》的“蝴蝶”意象自然而然地继承了传统文化积淀中的丰富意味,但由于作者的意识、人生情感体验的渗入以及故事本身的梦幻特征,这一意象又被赋予许多新的内容。小说以蝴蝶意象为中心,形成“蝶恋花”“蝴蝶梦”“蝶化仙”三个向纵深延展的意义层次。
其一,以“蝶恋花”来寄寓理想人生和人格美的追求。从意象的表层特征来看,蝶与风流才子金挹香、花与三十六位青楼女子有着同一性和相融性。小说中晃动着作者影子的主人公金挹香处处以蝴蝶自况,作者以蝴蝶之风度翩翩映衬金挹香风流潇洒之性情,又以花喻女子,众女子不仅有如花之容貌,而且有着与花一样纯洁的心灵。青楼就是一个花国,金挹香就是品花之蝶。小说中的这种同一性和相融性随处可见,而且常常用不同的叙述方式点示这种同一性和相融性。如小说第二回就有“戏蝶穿花”的预示,第三回金挹香游洞府幻境得知日后与名花相伴之命运,并见到数美在内作扑蝶会。第七回《品名花二生逸致奏妙技诸美才能》中云:“金挹香人才风雅,貌亦俊秀,又多情又慷慨,是以众美人有爱他的,慕他的,怜他的,所以花国寻芳,独占尽许多艳福。”第二十一回金挹香作诗云:“蜂蝶偏知兰蕙芳。”又如第二十八回写金、钮新婚,小说借他人之口道出蝶与花之恋的幸福甜蜜:“梦仙道:‘香弟,我们要劝你一个酩酊大醉,方可谓蝶醉花香。’”文中爱情美满、婚姻幸福、仕途得意的金挹香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金挹香“不输那蝴蝶花前过一生,艳福言难尽”。这些是主人公以蝶作比,以蝶自况,寄寓了他对“蝶恋花”人生的极大满足感,显示出理想的色彩。此外,小说中还以“蝶”喻女子。第十九回《宴挹翠痴生占艳福咏梅花众美拟诗题》中有一场景十分值得注意:金挹香与众美在挹翠园设宴吟诗,饮至半酣,出席寻诗,至海棠香馆,见三位女子在打秋千。小说中写道:“挹香也不声张,躲在假山洞内偷看。见绮云将杨妃色绣裤扎紧在金莲之上,卸下了鬓边花朵,丽仙也将银红裤脚扎束,两人上架,作于画板,旋转迎风,飘扬罗裾绣裙如穿花蝴蝶一般,十分炫彩。”这是一幅青春生命飞扬激荡的图景,这里传达的是女子不仅有像蝴蝶一样美丽动人的身姿,而且追求像蝴蝶一样自由自在的独立人格,昭示了女子青春生命的绚烂多姿,这也是痴生之所以痴、迷与恋的主要原因所在。小说第三十五回又把穿白布群衫的三十六美人比作白蝴蝶,可见蝴蝶意象已深深地印入作者的脑海、融入小说的笔墨之中了。
从意象的深层特征来看,蝶与花是两种不同的但相融相契、合而为一的意象,两者内在的精神意蕴具有相通性。《青楼梦》中三十六名妓虽是青楼女子,但都很纯洁,具有超功利性的人格美。小说中的女性大多数既是才女又是美女,几乎无一不为她们所爱慕的男性主要指风流慷慨多情的才子金挹香而活着。对于共同爱慕的对象金挹香,她们之间并不争风吃醋,而是处处为金或者为姐姐妹妹着想。小说第三十二回金挹香娶一妻四妾,新婚燕尔之夜,妻妾之间相互谦让,整个家庭团圆和美,这一切当然是落魄才子俞达所做的“梦”了,对于遭受现实种种羁绊的男性来说,不失为一种补偿、慰藉和安慰。而男主人公金挹香身上也具有某种超功利色彩。金挹香自况的蝶痴情而不色情,对女子是爱慕,是顶礼膜拜,而不是爱恋,且时时为青楼女子的命运忧伤。可以说,他与众女子之间形成了“意淫”关系,从而使小说摆脱了传统小说爱情书写中性描写、欲望描写的俗套,而升华到审美的层次,体现为一种对美好感情的执着,同样具有某种超功利性质。因此,蝶与花意蕴相通,蝶即花,花即蝶,两者意象组合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果。“蝶恋花”在小说中不仅仅是甜美爱情婚姻的象征,也是一生顺利、臻至完美人生的象征,蝶的意象濡染了浓厚的彼岸色彩。
其二,以“蝴蝶梦”揭示“浮生若梦”的悲凉意识。诚如前文所述,“梦”是小说中一个贯穿始终的整体性意象。小说以说梦开始,以梦醒结束,同时梦又是小说中的重要情节,小说对梦境有多处描绘。作品中的人物活在说梦者的梦境中,梦境中的人物又时时做着“蝴蝶清梦”,整部作品飘忽着一种“似幻犹真”的梦幻色彩和若有若无若隐若现的悲凉虚无感。梦境往往被作者赋予特定的含义,成为交代情节、推进故事的一种辅助手段。在描述梦境的时候,既有“入梦”的过程,亦有“出梦”的提醒。第三回迷离的洞府幻景是全书的一个缩影,昭示金挹香“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妻妾成群”的人生理想之境。但这个幻景是由金挹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来又止于梦醒,这是“梦中之梦”,梦醒无尽心虚,“犹觉喘吁不定”。第十二回蜂蝶使梦里说姻缘,金挹香“大喊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又如第十一回“金挹香欲施挽留,不料失足一跌,忽然惊觉,却是一梦”。小说中诸如此类梦醒之后的“惊惧感”比比皆是,深深地透露出梦醒之后万事皆幻的失落无奈和悲凉。而有的却是“无梦之梦”,即非真实而具体的梦境,也非真实而无景之梦,而是以梦为喻,抒发人物难以明说的惆怅情绪和人生感喟,多见于小说的诗作之中。如第五十二回金挹香诗云:“蝶恋蜂迷梦已空,仙源再访路难通。”第十四回钮爱卿作《美人梦》诗云:“月明纸帐映梅花,一枕香魂蛱蝶赊。”第十九回《梦梅》诗云:“玉堂清猛契精神,蝴蝶香中幻亦真。”第五十八回仕途顺利、一生享尽艳福的金挹香喟然长叹:“如今是痴梦好梦富贵都已醒来,觉得依旧,与未梦时反添了许多惆怅,费了许多精神,徒替他们勤作护花铃,而到底终成离鸾别鹄。真是个水花泡影,过眼皆空。”这种浮生若梦的虚无感悠远深长,弥散在梦境的渺迷之中,让人想起庄周奇怪的“蝴蝶梦”、李煜绝望的呻吟、苏轼“人生如梦”的感叹。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出现了一个“氤氲使”形象,是月老座下的侍者,是传达“鸾离凤散”虚无命运的使者,使小说的悲凉意识上升到否极泰来、乐极生悲的对立统一的哲学高度上来。
其三,以“蝶化仙”为故事结局,加深悲凉意识,表达“情之永恒”的灵魂自守。“蝶化仙”是小说中故事人物命运的一个隐喻,这一点,俞达看得十分明白透彻。小说第四十九回金挹香道:“这蝶儿岂不贵重?昔庄子成地仙,化为蝶儿。人可化为蝶儿,则蝶儿足贵;借蝶儿以化仙,则蝶儿更足贵。”人可化蝶,蝶又可化仙,小说中,如蝶一般翩翩而舞,与蝶的精神文化意蕴相通的人,皆幻化仙人,登入仙界。因此,《青楼梦》的结局明显有别于《红楼梦》。《红楼梦》是现实主义小说的总结之作,而《青楼梦》却是明显的写意小说。曹雪芹极尽写实之能事,描写繁华落尽的无尽悲凉,他似乎是站在大观园的废墟上,感喟“白茫茫的落得大地一片真干净”。《青楼梦》的作者俞达则是在曹雪芹这样伟大的小说家有意回避的地方,大胆地迈进了一步,小说的结尾坚持灵魂永恒的观点,在主人公结束了很完美的一生,看破红尘之后,为寻求更完美的永恒,而升仙入道。这里,作者营造了具有浓厚色彩的彼岸世界,但这个彼岸与梦境并无多大差别,虽然是仙界,也只不过是多了些仙风道骨,仍然是理想梦境的延续。作者试图在时光推移延续的感叹之中探究某种永恒的存在和生存的意义。“蝶化仙”既是一个传说的延续也是作者的创造,是在现实中得不到满足感的人们的一种寄托和安慰,“在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了中国近代文人心灵深处的无奈与悲凉”②。
透过《青楼梦》中蜂舞蝶飞的昭华景象,我们不仅可以领略近代文人的人生体验和追求,又可获得小说解读的一个新视角,这种极具表意性的意象经营使小说摆脱了传统小说一味写实的窠臼,而具有现代小说的审美特征,能够以“意”来观照故事的叙述,使故事更加意味深长,余韵悠然。此外,《青楼梦》中以“蝴蝶”为中心意象和以“花”喻女子为蕴藉风流的意象与小说故事的叙述的结合,使小说改变了以往某些小说的雄厉阳刚之美,而具有一种阴性柔美的审美特征,既符合中国人的审美心理,又使小说具有浓郁的境界感、抒情性、韵味性和散文化特征。因此笔者把阅读《青楼梦》过程中的一点“幽微的感动”说出来,也许人们从中可以发现,在这一历来为文学史的大花园所黜落的“野花野草”身上,亦有星星点点的光芒。
①俞达:《青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②刘铁群:《尘埃落定梦留痕——中国近代小说与梦》,《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4期。
作者:周翔华,文学博士,莆田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文学与美术关系研究。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