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贾平凹《极花》的疼痛性书写
2016-03-11李群芳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宁波315211
⊙李群芳 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 宁波 315211]
师生论道
浅论贾平凹《极花》的疼痛性书写
⊙李群芳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 浙江宁波315211]
本文试图通过对胡蝶承受的生命之痛、乡村生存困境之痛,以及现代文明发展的反思之痛等三个方面的分析,来探讨贾平凹《极花》的疼痛性书写。
贾平凹 《极花》 胡蝶疼痛
贾平凹一直钟情于农村题材的创作,“商州”系列、《浮躁》、《秦腔》、《古炉》,以及《老生》等都执着于描绘陕西那片黄土地和生活在其间的人们,就连其城市题材的小说,人物也都闪烁着乡村人的影子。可见,贾平凹对曾经养育他的这片黄土地的热爱与深情。而正是源于这份深沉的情感,迫使作者在享受城市文明带来的便利时,心系那日渐颓败、凋敝的故乡,并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文明与落后之间、新生与衰亡之间陷入两难的境地。《极花》以一种“全息体验”的叙述方式,以一位女性被人与社会戕害的生命史,直面和逼视中国农村与城市的现实图景。它不仅表达了对个体生命在社会大环境里挣扎、撕扯、无助、绝望的生命之痛,还隐喻地表达了在城市文明的冲击之下传统农村文明日渐颓败和凋敝的感伤。作品虽然以一种克制、收敛的情感方式统摄全文,但“疼痛感”却始终漂浮在平和的语气之上。这种疼痛感不仅来自于作品中的人物自身,也来自于创作者以及接受者的再创造。因此,本文试图以疼痛性这一概念来解读作品,追问疼痛背后的文化、人性根源,并探讨社会转型期现代文明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生存困境。
一、伤害——弱者承受的生命之痛
胡蝶的悲剧命运自打她进入城市便开始,心怀城市梦的她,希望在城市找份工作扎根生存,但梦想才刚刚开始便在一场拐卖事件中结束。一个柔弱女性的生命戕害史便由此拉开了帷幕。心怀梦想的胡蝶被拐卖到圪梁村,被囚禁在一个狭窄、阴暗、潮闷、空气极不流通、永远散发着汗臭和霉腐气味的窑洞里。毫无选择地成了黑亮的新娘,被迫地开始了婚姻生活。她不甘、痛哭、狂躁、咆哮、肆意破坏,她的生命在撕扯,她感觉自己是粒沙子,被土窑这只蚌磨砺着。而在摆脱噩梦的过程中,蝴蝶经历了三次灵魂出窍。那是个体生命在遭遇现实世界的挤压、戕害面前,无望的反抗。当孤独无助的个体无法解决这种强大的外力时,精神的幻象就成了逃离的所在,也只有这样,精神才不至于同肉体一样受到破损,这是最后的防护堤,也是支撑肉体继续存在的力量。于是,每一个微小的细节都成为这个弱者无法遗忘的生命中疼痛点。
新婚之夜出逃的失败,直接导致胡蝶作为女性的人格尊严遭到肆意的凌辱。“紧接着,胳膊上,后背上,肚腹上开始被抓,乳房也被紧抓着,奶头被拉,被拧,被掐,裤子也撕开了,屁股被抠。我只感觉我那时是一颗土豆埋在火里,叭叭地土豆皮全爆裂,是一个瓷器丢进冰窖,冻酥了,咔嚓咔嚓响,成了瓷片和粉末。”①这是个体生命在反抗过程中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在强力撕扯下,疼痛地令人晕厥。而这时“我的魂,跳出了身子,就站在了方桌上,或站在了窑壁架板的煤油灯上,看可怜的蝴蝶换上了黑家的衣服”②。从此,胡蝶的脚脖子便被拴狗的铁链子拴上了,窗子也被彻底钉死。这是一种非人的待遇,蝴蝶便在这个空间里挣扎、煎熬,个体自由被完全钳制。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她的灵魂处于游离的状态,而这便是现实强力下,一个年轻女孩的无助、恐惧与疼痛。第二次的灵魂出窍,直接由黑亮爹策划的一场强奸案引发,这是胡蝶被囚禁的第三百零三天。胡蝶被六个男人,强行扒掉衣服绑在条凳上,双腿被强行扒开并被捆绑到两个方向。在这样的情形下黑亮残忍、血腥地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夫妻生活。而胡蝶便是那个被侮辱和被摧残的弱者,她如同被狮子活活撕咬吞噬的鹿,痛苦地嘶嚎、狂乱地挣扎。无数的叫声和笑声,无数的眼睛在看着,没人肯帮,也没人指路……屈辱、恐惧、无助、尖锐的疼痛,再次在这个年轻女性的生命里被铭刻。强奸案的发生直接导致了胡蝶的怀孕,而生育的痛苦,使胡蝶又一次灵魂出窍。她目睹了这个怀孕的“胡蝶”生产的全过程,强烈的疼痛使胡蝶数度昏厥,她厌恶这个使她遭受苦难的孩子,却又被自身伟大的母性所征服。这便是曾经渴望成为城里人的胡蝶的悲剧命运。她讨厌这里、渴望逃脱,但却又在这个自认为的龌龊之地开了花,结了果。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现实的挤压使胡蝶始终遭受着疼痛与不公,即使在胡蝶被解救之后……
在梦境中,胡蝶被解救并重返城市,再次靠近城市梦的她似乎获得了传统心理期待下的大团圆结局,获得了一场现代文明成功解救在野蛮语境中“被侮辱与被损害者”的胜利。然而,这却是又一场灾难的开始,甚至较之前更为深重。媒体的肆意报道,一次次揭伤疤的行径,将人与人之间那仅有的温存消耗殆尽。底层群众的围观暴力,更是打破了被拯救者所渴求的生存空间。“我没有可能再找到工作,也不可能和娘去收破烂,也不能去菜市场买菜。我就在屋里哭。”伴随着来自“文明世界”的羞辱,怀着对留在圪梁村的孩子的思念,在现实与精神的双重挤压下,胡蝶搭上了火车,又重新返回到了那个曾经自己渴望摆脱的罪恶之地——圪梁村。她没有出路也别无选择,疼痛从未远离……
二、颓圮——乡村生存困境之痛
《极花》以“全息体验”的叙述方式,让那可怜的名叫胡蝶的被拐卖来的女子作为叙述者。作为一个圪梁村的“他者”,胡蝶目击着村子的隐秘和疼痛。在《极花》后记中作者说:“我关注的是城市在怎样地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我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到的小地方到底怎样,那里坍塌了什么,流失了什么,还活着的一群人是懦弱还是强狠,是可怜还是可恨,是如富士山一样常年驻雪的冰冷,还是它仍是一座活的火山。”③于是在被拐卖女主人公胡蝶的“唠叨”中,我们看到了圪梁村的一切:土崖上的窑洞、停靠着乌鸦的白皮松、缺少女人的光棍们、智者老老爷、剪纸花的麻子婶、愚昧野蛮的村民、强势自私的村长……胡蝶投向圪梁村的目光复杂而变化,由此我们也可以窥见贾平凹对待农村问题矛盾纠葛的情感立场。这是他心向往之的精神田园,而农村的荒芜、颓败也是他痛苦的根源。
胡蝶所看到的圪梁村生存条件是极其恶劣的,村民世世代代居住在窑洞里,采光条件差,空气不流通,狭窄、阴暗、潮闷,散发着汗臭和霉腐的混合味儿。村巷的路烂成泥坑,村子里没有通电。家家点煤油灯,为了省油,往往吃饭时点一会儿就睡觉。食物主要以土豆为主,白馍是稀罕的东西,需要到十几里以外的镇上购买。此外,圪梁村还遭受着干旱和走山的自然灾害。如果说物质条件的落后还不足以证明农村的颓败现状,那么精神文化方面的匮乏却令传统的精神田园行走在崩溃的边缘。村子里许许多多的讲究,让胡蝶备感村民的愚昧与荒唐;村民人际、亲族关系混乱无度;传统宗教信仰体系面临崩塌;而在现代化浪潮的冲击下,代表传统宗族权威的老老爷也受到了以猴子为代表的底层群众的戏谑和以村长为代表的基层政体的挑战。这意味着作为道德化身的族长已经不能对乡村道德形成强有力的约束。传统宗族权威在当今的大形势下被迫让步服从于以村长为代表的现代乡村基层政体,可村长并没有把村庄治理好,而是呈现了一种法制无度的混乱状态。而老老爷生命体征的日渐衰微也在某种程度上昭示着传统农村的凋敝与溃败。
而更令人惋叹的是,在这个崇尚生殖器、盛产血葱的圪梁村还生存着一群性饥渴的光棍们。黑亮说:“国家发展城市,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了。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猴子说:“你解救被拐卖妇女哩,我日你娘,你解救了我们还有没有媳妇?!”这是他们的心声,他们的悲哀,亦是他们的苦痛,农村的苦痛。“拐卖是残暴的,必须打击,但在打击拐卖的一次一次行动中,重判着那些罪恶的人贩,表彰着那些英雄的公安,可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谁理会窝在农村的这群男人在残山剩水中的瓜蔓上,成为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荒花。或许,他们就是中国最后的农村,或许他们就是最后的光棍。”④这是这个年代的故事,是农村正经历着的苦痛,是作者内心的担忧与乡愁,更是对现代化发展的反思与诘问。
三、对现代文明发展的反思之痛
《极花》虽然让我们看到了现代化进程中一个女人的悲剧命运,一个村庄的日渐衰亡,然而读后却没有让人感到特别的灰暗和压抑。作者将贫瘠之地写出了人性的丰饶和世事的纷繁,既有对人的体恤、对乡村的探察,也有风俗志式的地方知识谱系的精妙抒写。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作者对于乡村文化的热爱和情感认同。作者通过对淳朴的乡土风情的描绘替乡土中国发声。然而这并不是对黑亮们“罪恶行径”的理解与辩护,相反,这是贾平凹试图引领我们进入反思的视阈。
仍然蕴涵着活力的乡村在中国的大转型年代却面临着“被剥夺”“被忽视”“被谴责”的悲惨境遇。大量的留守男青年在残山剩水间成了开着的不结瓜的荒花,除了自己、亲人,没人真正关注这些乡村男青年的婚姻问题。黑亮爹在与胡蝶的相处过程中,对这个城市儿媳的疼爱、讨好,以及第一次听到胡蝶唤“爹”时的呆愣反应,隐喻了这个被遗弃的乡村在与城市所代表的外部世界相处过程中的自卑与身份焦虑。现代文明突飞猛进,国家发展城市,城市夺取了农村的财富、农村的劳力、农村的女人。乡村的留守者,为了生息繁衍,走上犯罪的道路。没有买卖便没有伤害,而当城市一味地批判黑亮们的罪恶行径和谴责乡村法制观念的淡薄和愚昧落后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城市的壮大是使乡村陷入逼仄境地的重要原因。当城市文明不断尝试对乡村文明进行所谓的“启蒙”以及喟叹启蒙失效时,似乎也并没有意识到乡村的凋敝亦来自于城市所代表的商业化浪潮的冲击。在城乡失衡状态下进行的“启蒙”,其本身便有一种荒诞感和反讽意味儿,而这种反讽意味儿便是我们当今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痛。而面对这样的现实困境,不得不让我们反思当今的发展,反思我们的文明如今行进到了哪一步境地?
当现代城市文明以启蒙者的立场,批判乡村文明的野蛮、愚昧、落后,大肆标榜自身解救落难女胡蝶的英勇举措时,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对胡蝶而言那就是一场灾难的开始。媒体的肆意围观和群众的看客心理,在这个标榜文明的城市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不得不让人质疑当代民族的心理建设是否与物质层面的现代化相同步?虽然作者是用“梦”的形式让胡蝶完成了“返城”与“归乡”的历程,但梦境的营造只是作者对“梦醒了无路可走”的现实困境的隐喻,梦醒了的胡蝶还在那个圪梁村,还在那个窑里的炕上。蝴蝶说:“在中国哪儿都一样”,这是对曾经厌恶之地圪梁村的认同,是对曾经的梦想之都城市的失落,亦是对社会的失望……
《极花》的疼痛感来自于对主人公胡蝶生命被侮辱、被损害的惋叹;来自于对一个中国传统村庄日渐颓圮、消逝的感伤;亦来自于对当今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发展困境的反思。而疼痛的产生便是社会的“病症”,而治愈时代的“病症”便是我们所要亟待解决的问题。
①②贾平凹:《极花》,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7页,第37—38页。
③④贾平凹:《极花·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07页,第207页。
[1]贾平凹.极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2]何平.中国最后的农村——极花论[J].文学评论,2016(3).
[3]顾超,贾平凹.极花:沉重的现实关切 [N].人民日报,2016-1-29(24).
作者:李群芳: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一学生;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生导师。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