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地名:镌刻在地球上的历史

2016-03-10邵则遂

关键词:土家历史

邵则遂 唐 磊

(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研究教育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地名:镌刻在地球上的历史

邵则遂唐磊

(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研究教育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地名是在约定俗成的情况下逐渐形成的对某一地域的指称,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是人类活动在各个历史时期的产物,是镌刻在地球上的历史。地名以语言文字为物质外壳,不仅囊括了语言、历史、地理、移民、社会心理等各方面的文化信息,还能为明确地域归属、维护国家主权提供佐证。将地名中渗透的语言、历史、移民、地理等科学内涵进行挖掘整理,有利于民族文化的保护和继承,地名研究意义重大,地名应得到我们的尊重和保护。

地名; 历史; 文化; 语言; 地理

地名属于词汇系统中的专名,是个体地域的指称。早期的地名大都以交际为主体功能,侧重为日常交流中的称说提供便利,但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演变,地名逐渐被注入历史元素,它不仅是用于交际的语言符号,更是具有丰富内涵的文化注脚。2007年,地名被联合国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我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地名数量浩瀚如烟海,地名不仅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更是中华文明的载体与见证。我国于2014年7月开启了为期四年的第二次全国地名普查。2015年3月《光明日报》也相继刊载了大量以“寻找最美地名”、“那些地名,那些乡愁”等为主题的文章。地名文化的议题日渐引进关注和重视。

地名是人类活动在各个历史时期中留下的产物,其中有语言、历史、地理等丰富的科学内涵。地名是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是镌刻在地球上的历史:尊重地名,就是尊重我们的历史。保护地名,就是保护我们的文化。

一、地名与语言

地名以语言的形式存在,语言是地名依存的容器,地名与语言相辅相成、互为渗透。我国地域广阔、人口众多,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普通话作为民族共同语,它突破了时地的限制,使不同区域的人能够交流,为我国的社会发展及民族团结奠定了语言基础。但是随着普通话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只会使用普通话,这使得方言和民族语言的保护与继承变得尤为紧迫和重要。我国现今的地名系统中存在着大量以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命名的地名,它们不仅以语词形式有效地保存了当地语言的语音,更承载了相应的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因此,这些地名对我国现存及已经消失的语言研究都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2015年6月,《光明日报》上刊载了关于地名“洋泾浜”被改名为“三八河”的相关报道。浜,最早见于宋朝,如《资治通鉴》:“苏、秀等州湖水耗减,泾浜多浅涸者。”《广韵·耕韵》:“浜,安船沟。”《集韵》:“沟纳舟者谓之浜。”利用百度地图进行地域检索,“浜”字地名主要分布在长江三角洲的吴语区及此区域北上的部分江淮官话区,其分布与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中记载的“浜”的方言分布区域一致。“浜”作为吴语及江淮官话区里的特有词汇,它带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是方言音韵在地域上的回声。而在众多的“浜”字地名中,当数“洋泾浜”最为著名。

洋泾浜系明朝永乐年间黄浦江水系形成,分为东西两段。后清乾隆年间,由于沿岸修塘筑堤,导致东段堵塞,因此仅剩的西洋泾浜又被直呼洋泾浜。对洋泾浜的最初印象源自语言学史上的“洋泾浜语”。19世纪,上海开埠之初,洋泾浜集聚了大量从事商业活动的外国人,当地居民积极主动地学习英语并与他们进行交流,从而逐渐形成了夹带上海味道的混合性英语,这便是赫赫有名的“洋泾浜语”。1922年洋泾浜最终因英法租界合资的填浜造路而毁。今天人们口耳相传的洋泾浜多指以洋泾浜得名的洋泾港。

随着全球贸易及殖民的影响,在世界的其他区域也出现了类似上海洋泾浜语的混合性语言,洋泾浜语也进而可指任何一种临时的混合性语言。洋泾浜本为汉语地名,但因其得名的洋泾浜语,作为混合性语言的标签,却冲破了国界的限制,成了国际性的语言概念。

自命名之初到使用至今,洋泾浜这一地名已有近700年的历史,这一深具文化底蕴的地名也衍生了洋泾港、洋泾镇、洋泾街道、洋泾镇桥、南洋泾桥、北洋泾路、南洋泾路、洋泾水闸等一系列的子地名。尽管洋泾浜已因毁灭而无迹可寻,但与之相关的洋泾浜文化却世世代代保留在了洋泾浜人的记忆之中,不可抹去。且不说改名后的“三八河”字面上毫无深意,甚至有些不雅,单从方言保护以及洋泾浜语在国际语言学史上的地位来说,洋泾浜这一地名应该得到保护!真正的洋泾浜已失去依存的地域载体,如果再将人们口耳相传的洋泾浜改为“三八河”,那么洋泾浜、洋泾浜语就真的是无处安身了!

与方言地名一样,以少数民族语言命名的地名也是我国地名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不仅是少数民族地域领属的标志,也是中华多元文化的重要构件。土家族世代居住在湘、鄂、渝、黔毗邻的武陵山区,具有悠久的历史,但目前在我国600万的土家人口中,能使用土家语的仅有6.7%左右。尽管土家语的传承令人担忧,但在土家族聚居的地区却也保存着大量以汉字记音的土家地名,它们是土家生活生产的真实写照,是土家语言文化的缩影。

土家语具有与汉语不相一致的语法特征,如土家语的动宾结构为汉语语序的倒装,这种区别于汉人的思维方式在土家地名中便可窥探一二。里耶秦简因出土于湘西龙山县里耶镇而得名,其出土的近四万枚简牍是继秦始皇兵马俑之后研究秦史的宝贵资料,“里”在土家语中表地、土地,“耶”即拖、拉,“里耶”一词在语序上呈动宾倒置,因土家先民在此定居犁地而得名。再如湖北恩施土家地名“车河”,“车”在土家语中指水,“河”指漏,因此地干旱,水较易渗于地面而流失,因此得名“漏水”。以“车”命名的土家地名数车溪旅游风景区最为人知。车溪土家族自治村位于湖北宜昌市土城乡,是2004年才得以开发的旅游胜地。作为隐匿于深山中的土家族村落,“车溪”应为土家地名。尽管车溪人创造了丰富的水车文化,并建有我国唯一的一家水车博物馆,但是在土家语中“车”并不是表示汉语中的水车,而是取水意。同样以“车溪”命名的土家地名在湘西永顺县盐井乡也可见一例。土家族没有民族文字,只有结合了土家语音的表意,才能正确地诠释和解读汉字字面下的土家地名。

土家族天性勇猛、崇尚勇武,具有狩猎的民族传统,在土家语中狩猎活动被称为“赶杖”,获得猎物称“倒杖”。在土家地名中存在大量以“赶杖”、“倒杖”为内容的地名。再如湖北省巴东县地名“十坪”,在土家语中“十”指野兽、肉,“坪”指分,此地因土家人打得猎物后平均分肉而得名。又如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地名“石梯坝”,土家语中“石”为野兽、肉的记音,“梯”、“坝”分别指得到和山坡,地名大意即获得猎物的山坡。这些地名都是土家族狩猎文化的反映。

土家族另一古老的生产方式为刀耕火种,俗称砍火畲。目前,土家族摆手舞、茅古斯舞等歌舞文化中都保存了土家砍火畲的相关场面和动作。这一原生态的文化现象在地名中也有记录,如湖北省鹤峰县地名“野茶坪”,“野茶”在土家语中表示砍火畲,即刀耕火种,此地因是砍火畲的地方而得名,同样的地名还有贵州省沿河土家族自治县的“野茶坨”。再如重庆市彭水苗族土家族自治县地名“米茶坨”,“米茶”的土家语义为火星、火苗。

如今,随着汉语共同语的推广、民族交往的增多,越来越多的土家人走出了寨子,舍弃了吊脚楼,脱掉了民族服饰,甚至遗弃了民族语言,其少数民族的基因被隐藏或渐渐消失,土家语急需重视和保护!土家人居住地中保存的地名,是土家文化原生态的展现,加强土家地名的研究,不仅是打开土家文化的钥匙,也是保护土家文化的有效举措。

二、地名与历史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类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用以交际的地名也越来越多,我国上下历史五千年,有的地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湮没,有的地名则或载于史册或口耳相传,在历史的沉淀中愈发古朴厚重。

南京是我国四大古都之一,它承载着古都千年的社会生活和文化,是古都历史变迁的见证。据统计,从南齐诗人谢朓的“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到三国孙权筑建“石头城”再到唐朝王昌龄被称为“诗家天子王江宁”以及清代文学巨匠曹雪芹的江宁织造府,南京先后经历了金陵、石头城、江宁等44次易名,这些地名的串联便是一部鲜活完整的南京史。在南京现今的地名系统中仍保存着大量以其别称命名的地名,如江宁区、秦淮区、建邺区、白下区、秣陵镇等,这些地名构建了现代南京的繁华,也标注了历史南京的脚步。

地名在历史中不断演变,地名使历史得以记录和追寻。尊重地名,就是尊重历史。如果擅自对地名进行更改,势必会抹杀地名在历史中获得的生命力。早年,张家界的更名倍受争议,但这么多年走下来,张家界这一闻名中外的旅游胜地,在提高当地知名度及增加经济效益等方面的贡献也是无可厚非。且不说大庸改为张家界的是是非非,近年来,张家界的南天一柱被更改为哈利路亚山,使得这个城市再次陷入争议。

南天一柱为张家界武陵源的“三千奇峰之一”,取撑起天地之意,它又被称为乾坤柱,美国大片《阿凡达》中的悬浮山便取景于此。2009年《阿凡达》在中国热映,南天一柱也因此“一夜成名”而被更名为哈利路亚山。“哈利路亚”是希伯来语的译音,表示“赞美耶和华”,典型的中国地名南天一柱、乾坤柱竟毫无端倪地与西方之神产生了联系,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乾坤柱位于武陵源区内,历史上最早可见的“武陵源”一词出自唐代王维“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的优美诗句。武陵源并不是“足不出户”、仅为当地人所知的“小家碧玉”,相反,在跨入国际化的行列中,武陵源与九寨沟同时占据《世界遗产名录》的头衔。据资料记载,大约在三亿多年前,南天一柱所处的武陵源风景区曾是一片汪洋大海,在历经无数次的地壳运动和外在侵蚀之后才逐渐形成了今天的石英砂岩峰林地貌。将南天一柱更改为哈利路亚山,不仅是对其悠久地质形成史的割断,更是对其历史积淀的否定与抛弃。

再红极一时的电影也终究会因时间的消逝而慢慢淡退,但一个深具历史底蕴的地名却不是一部电影红极一时、甚至是红极一个时代的时间就能形成。仅仅通过更名便期待将地名“改头换面”,只能是得不偿失的错误之举。地名在历史的长河中形成,历史的记载也离不开地名,地名是书写历史的符号。

有的地名,往往就是某一历史时期的缩影。如宋高宗赵构曾奔窜于江浙一带,绍兴因高宗年号而得名。再如江西景德镇,原名昌南镇,因宋真宗景德元年镇产瓷器优良,得到御用,声名远扬,而遂以宋真宗年号景德易名。年号地名体现了时空的交错互易,它们使消逝久远的时间概念在空间上得以定格和保存。同样是与历史年号相关的地名,与推崇年号并以之命名地名相反的是,历史上还存在因避讳年号而产生的地名更替,如明朝隆庆州,因避穆宗隆庆元年年号之讳,而改名为延庆州,再如宋朝崇德县,因避皇太极年号崇德,而改名为石门县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年号地名反映了不同历史时期的社会观念和价值取向,皆为谱写历史的音符。

有的地名,本身就是对历史事件的记录,如天津原名海津,因明永乐年间,燕王朱棣在此渡过大运河争夺王位,为纪念由此起兵的“靖难之役”,改名为天津,取天子经过的津渡之意。再如河北省石家庄市的鹿泉区,隋置鹿泉县,唐天宝初年,安禄山驻于此,安史之乱后,改为获鹿县,“鹿”与“禄”谐音,取捕获安禄山之意。以历史元素为理据的地名,构建了悠久绵长的中国史。

三、地名与移民

“不同民族的交往接触,以及一个民族迁徙的历史,往往在地名上留下痕迹。”①移民往往会以本民族语言或原住地名称对迁往的新地域进行命名。因此,尽管岁月流逝,久经年代沧桑的移民事件已不能简单地从地名字面上知晓,但地名背后蕴藏的移民信息,却是我们追根溯源的珍贵材料。

北京作为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历来是中国人争相汇聚的历史文化名城之一。北京的地名系统中便保存着大量少数民族及其他省市人口迁徙至此的信息。

忽必烈建立元朝后,世代居住于草原的蒙古人纷纷踏足北京,他们迁徙的痕迹也被保存在了地名之中。北京位于华北平原,被河北省环绕,东南部隔天津与渤海湾相望。从地理特征上看,北京并不临海,但在北京地名中却存在大量称海而非海的地名,如中南海、什刹海、北海、前海、后海、西海以及由这些地名衍生的后海北沿、前海西街、北海大桥等。蒙古语称湖、湖泊为海,通过查阅地名资料,北京的这类地名还有大兴区的海子角、瀛海乡、四海庄;通州区的小海子、海户屯;丰台区的海户西里、海户屯等,其在地名条例中的词义考释皆取湖泊、水池等水域义,为蒙古语在首都地名中的渗透。在北京,以“海”命名的地名当属“海淀区”最为人所知,海淀区因驻地海淀镇而得名,据《海淀区志》记载:海淀镇一带在古代为一片浅湖区,后形成居民聚落,以湖得名。《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大词典》:“海淀,元代成村,曾名海店、海甸。”②“店”、“甸”、“淀”皆为汉语通名。从海淀这一地名的形成时期及其湖泊的得名理据来看,海淀(店、甸)应为蒙古族人移民北京、与当地汉族文化融合而成的混合性地名。

同为少数民族在北京建立政权,公元1644年满族入关建立清王朝,八旗官兵连同家眷奴仆迁入北京,这一移民历史,使得现今汉族人口约占96%的北京仍保留着与满族文化相关的地名。如以清军八旗制度命名的地名正红旗东街、厢红旗路、正黄旗村、镶黄旗路、正白旗、镶蓝旗等,皆为当年旗人屯兵居住之地。另外,在北京地名中仍保存着直接以满语命名的地名,如地名案板章京胡同、牛碌坟中的“案板”、“章京”、“牛碌坟”皆为满语的官职名称;地名安达公街,“安达”亦作“谙达”,据《坊巷志考正》记载“谙达”为满洲语,表示朋友、伙伴的意思。现今黑龙江绥化地区仍有地名安达市;怀柔区宝山镇的地名道德坑,为我国著名的红色旅游基地,“道德”一词在满语中取驿站之意。这些地名皆是满族人迁徙北京的印记。

地名中反映的移民事实,除了少数民族语言的渗透,还有其他省市人口迁徙至此的信息,其较为常见的命名方式为原住地地名的复制使用。钱穆在其《再论楚辞地名答方君》中说道:“古人迁居不常,由此至彼,往往以故地名新邑。”③这类的地名在北京顺义区可见以山西稷山县、忻州市等县市命名的稷山营、忻州营、红铜营、河津营、夏县营以及大兴区的孝义市、大同营、赵城县营、黎城营、霍州营等。通过对地名条例进行考释发现,以上移民地名及移民事实皆发生于明初时期,与《明史卷六·本纪第六》中的记载“二年,九月丁卯,徙山西民万户实北京”相吻合。地名是移民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移民史的呈现也因地名的诠释而更为鲜活丰富。此类的地名在北京还可见苏州胡同、四川营、河南新营、陕西巷等。

总而言之,地名是移民信息的载体。移民文化拓宽了地名研究的范围,地名研究也为移民史及区域文化的研究提供了可查可考的材料,地名与移民息息相关,二者相得益彰、互为印证。

四、地名与地理

地名是特定地理实体的指称,是地域的标志。地名不仅可指向空间方位,更是其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信息的总和。地理特征会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变化,但地名却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它一旦确立,蕴含其中的地理信息也会随之凝固保存。因此,地名不仅是言语活动中的指称符号,更是探索大自然地理概况及演变的依据。

物产资源是区域地理特征之一,在地名系统中存在大量以当地名物命名的范例。如湖南省东安县是我国重要的毛竹基地,境内地名赤竹山、毛竹山、白竹园、金竹坑、皮竹江、苦竹弄、刺竹山、滚竹山、点竹山等便是其竹类资源丰富繁多的最好反映。但是,资源是毕竟是有限度的,它们可能会随着人类的开采使用而日益耗减或终至枯竭,所以地名对物产资源的折射也并非一成不变、始终如初。如江苏省的无锡市,曾被称为有锡,因境内锡山盛产锡矿而得名,但最终锡矿挖掘殆尽,遂而改名为无锡,“无锡锡山山无锡”的俚语也由此而出。同样的地名还有山东省的枣庄市,枣庄于唐宋时期形成村落,因境内多枣树而得名。但现今的枣庄仅“虚有其名”,事实上其枣类物产并不可观。

自古以来,人类居住的村落集镇多在依山傍水之地,因此,以山水为地理参照也是我国常见的地名命名方式。依山便于伐木取薪,我国存在大量以“山”得名的地名,如金华市有金华山、奉化市有奉化山、天台县有天台山、玉环县有玉环山,浙江省境内的此类县市地名还有萧山市、舟山市、临海市、缙云县等共计15处。傍水便于汲水饮用、农田灌溉,湖南、湖北二省以其居于洞庭湖的方位得名,是典型的因水得名的地名。洞庭湖是我国第二大淡水湖,它的地形演变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洞庭”一词最早见于先秦时期,这一时期,洞庭湖水域还未形成,洞庭湖还是一片原野。到三国时期《水经》的记载时洞庭湖水域已形成,但范围较小,仅资水入湖。再到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资、沅、澧、湘四水入湖的局面形成,与现今的地理特征保持一致。尽管各个历史时期的“洞庭”不尽相同,但载于史册的沅水、澧水、湘水、洞庭湖、洞庭山等地名却有效地记载了洞庭湖在不同时期的地理信息,是地形变化透过地名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活画卷。文献资料中记载的地名使得地形演变有迹可循,是探索地形变化的索引。

另外,地名用字也与地理信息密切相关。纵观历史,洞庭湖经历了复杂的演变过程,其水域最宽时曾为我国第一大淡水湖,并享有“八百里洞庭”的美誉。但由于水系诸河的水土流失,再加上人工建堤筑垸,现今的洞庭湖早已被切割成了东洞庭湖、西洞庭湖、南洞庭湖等诸多子湖。洞庭湖区域内的大规模人工开垦源于清朝末年的两次特大洪灾,对这一地理灾害的抵御也在地域上留下了痕迹,即“垸”类地名。王薇的《楚水域地名词研究》指出:“垸在《说文解字》中便有记载,但其‘堤坝’义直至清朝才在民间出现。”④“垸”的堤坝义产生在洞庭湖发生两次大洪水的期间,由于抵御洪灾的修堤筑垸,促使了“垸”完成了由本义“用漆掺和骨灰涂抹器物”到“堤垸围筑之地”的词义演变。利用百度地图对湖南省以“垸”为通名的地名进行检索,其分布情况与洞庭湖的地域范围相一致。地名通名“垸”的新义产生及其分布特征也正是对这一历史时期地理灾害的重要反映。

地名是物产资源、山水实体、自然灾害等地理信息的综合者。伴随时间流逝,河流可能会改道或干涸,树木也可能会销声匿迹,但最初以这些地理特征而得名的地名却不会轻易消失,相反,它们会随着人类的交往而得以保存和传承。总之,地名不仅仅是单纯的地域代号,是点缀在地图上的空间坐标,更是地理特征在不同时代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地名及地名用字是研究地理环境、探索地理真相的凭证之一。

五、地名与社会心理

语言是文化的载体,也是人类思维和认知的产物,因此,任何一种语言都是能够折射本民族心理文化的镜子。而在语言系统中,对这些民族心理特征反映最直接最敏感的便数词汇,地名作为词汇中的专名,它是探究地名使用者心理特征、审美观念和社会心态的基石。

北京素有“四九城”的俗称。这一称谓源自明代以后北京所形成的“内九外七皇城四”的城门分布格局,历史上有名的北京城门有内城九门、外城七门、皇城四门、龙脉口四门、宫城四门共计28个。在我国历史上,各朝统治者都有大修城楼、城墙以加强内城保护的传统,而城门便是设置在城墙上的门洞,它不仅可以使城内外的百姓自由通行,更是抵御外来侵略及洪涝灾害的有效工具。在北京,这类的地名现今仍广为使用的有:天安门、神武门、永定门、阜成门、安定门、东直门等。日本学者多田贞一的《北京地名志》中记载了城门地名共计49例,而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大词典》中,北京的城门地名119例。城门地名不仅是北京悠久历史文化的见证,也是老北京乃至整个中华民族心理特征的反映。

中国人素来有“好事成双”、“成双成对”的讲究,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双”具有完满、和谐的韵味,这种审美思想在形式上则表现为事物的对称成双。诗词歌赋中的平仄相间、词性一致以及春联的对仗工整都是中华民族对称心理的体现,北京城门地名的分布也恪守了这一美学思想,它们以南北中轴线为中心,呈东西对称分布形式,如西直门与东直门、广安门与广渠门、左安门与右安门、天安门与地安门、东便门与西便门、东华门与西华门等。

李如龙指出:“在封建时代,确定行政区划地名时,往往出于王朝统治的需要,频频更改地名,年号地名、避讳更名便是这类地名。”⑤避讳心理在北京的城门地名中便有体现。我国古代有“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的四象之说,神武门位于紫禁城的北端,因此在明永乐年间建成时就被称为玄武门,后于清朝康熙年间重修,因避皇帝玄烨之名而改称为神武门。再如位于外城西部的广安门,明代被称为广宁门,清道光年间避清宣宗旻宁的名讳而被改为今名。

地名在命名之初往往融入了人们的思想禀赋,我国古时战火纷乱,北京作为古都,其城门地名也体现出了对国家外安内和、长治久安的期盼。对28个城门地名进行检索,其中包含“安”字的地名共计10处,如天安门、地安门、左安门等。位于内城北边的城门地名德胜门和安定门,在其不同的用途上也寄寓了人们的美好愿望,是社会心理的体现。德胜门始建于明朝,在明朝时为国家出兵征战之门,寄语谐音得胜。安定门为班师回朝之门,取战后“太平安定”之意。

对北京的这些城门地名进行追溯得知:由于各时期的损坏以及新中国成立后城市改造而消失的城门有东直门、阜成门、安定门、地安门、东安门、西安门、中华门等共计11处。但这些消失的城门地名并没有因此淡出大众的视线,相反,它们以桥、路、公交地铁站或大厦等建筑地名保留在了北京的地域版图之中,正如张颐武在《城门记忆》中所说的:“城门保存着许多文化的记忆,虽然城门没有了,但记忆还在。”⑥它们备注了地名命名之初的社会心理,是老北京的记忆之源,也是中华民族的文化之源。

六、地名与国家主权

地名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中产生,每一个国家的地名都有其独特的命名传统和文化属性。因此,在面对国际化的领土争端时,地名可以上升到维护国家主权的高度,为明确主权问题提供佐证。

近年来,南海问题由于争端国家的动作不断,再加上一些未涉入争端国家的干预而逐渐成为我国亟待解决的主权问题之一。南海是位于我国南部的陆地缘海,又称为南中国海。南海自西汉开始就为我国的领土,我国也是世界上最早发现南海诸岛屿礁滩并长期以其作为渔业生产基地的国家,这些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南海主要由东沙群岛、西沙群岛、中沙群岛和南沙群岛构成。其中前三个群岛为我国领土不存在任何争议。南海之争主要是指南沙群岛的所属问题。南沙群岛蕴含丰富的石油资源,再加上地理位置优越,自20世纪70年代开始被周边国家抢占掠夺,目前侵占我国南沙群岛的国家主要有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与周边国家短暂的侵占历史相比,我国渔民自古就经营生活于南沙群岛,是南沙群岛的真正主人。

南海诸岛的名称目前存在三种形式:渔民习用的土地名、我国于1983年前后制定的标准名称以及国际上通用的英文名称。目前,南海诸岛在国际上通用的英文名称中可见多处根据渔民习用土地名音译的情况,如:为越南侵占的鸿庥岛,土地名为南乙、南密,国际上通用的英文名称为Namyit Island,Namyit记录的是渔民姓名的海南音“南乙”,“南密”为其谐音;同为越南占领的景宏岛,其土地名为秤钩,英文名为Sin Cowe Island,Sin Cowe是记录“秤钩”的海南音Singao;再如为菲律宾侵占并派人入住的中业岛,其土语名称为铁峙,英文记录为Thitu Island,其中Thitu记录的是海南音Hitu。据刘南威的《中国古代对南海诸岛的命名》:“我国南海诸岛在西方殖民者擅自给南海命名时,采用南海诸岛土地名直接音译过去的至少可见9个。”⑦这些音译的岛礁英文名正是表明在西方殖民者入侵我国南海诸岛之前,为其命名的只有中国人,这也是我国拥有南海诸岛主权的有力证明。

《更路薄》是广泛流传于海南渔民之间的“秘本”,它最早约产生于明代,以手抄本的形式传承至今。“更”即我国古代表示时间的单位,以其入名《更路薄》,足以可见这一秘本的年代性。在这本书籍中渔民们不仅根据自己在南海的航海经验记录了驶往各个岛屿礁滩的航海时间及里程,其中更是保存了大量我国海南渔民利用本地方言对南海诸岛进行命名的土地名,这些土地名记载了各岛屿礁滩的特征物产及位置等信息,具有珍贵的研究价值。《更路薄》自1974年公开报道后才逐渐引起重视,当今搜集到的版本共计九种,尽管这些航海“秘本”记录的土地名不尽相同,但综合来看其记载的土地名约106处,其中属于南沙群岛的共83处。目前,我国南沙群岛诸岛屿的侵占情况主要如下:越南29处、菲律宾10处、马来西亚8处,而为我国实际控制的仅有9处。在这些被侵占的岛屿其土地名在《更路薄》中有记载情况为:越南19处,如海口线或海口沙(柏礁:为现今的标准名,后同)、恶落门(南华礁)、鸟仔峙(南威岛)、锅盖峙(安彼沙洲)、黄山马东(敦谦沙洲)等;菲律宾7处,如铁峙(中业岛)、红草或红草峙(西月岛)、目镜或目镜线(司令礁)等;马来西亚5处,如簸箕(簸箕礁)、石公厘或石公离(弹丸礁)、丹积或单节(日积礁)等。《更路薄》为我国海南渔民自发编制的航海指南,其成书时间及流传的各个版本是可查可考的历史事实,它不仅记载了我国古代渔民们在南海诸岛的航海情况,其保存的南海土地名更是在地名学、历史学的角度证明了我国才是真正拥有南海诸岛主权的国家。南海诸岛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领土,南海地名就是最好的佐证!

南海诸岛的土地名都是以海南音直接命名的,方言地名具有重要的研究意义,尤其是关乎国家主权的方言地名,更是可以从地名学和语言学的角度,为维护国家主权提供证据。同样是从方言角度力证主权归属的问题,张振兴在其《闽语特征词举例》⑧一文中指出:在闽语方言的通行地区,当地渔民对岛屿的称呼除了“岛”之外,还广泛使用“屿”,“屿”为典型的闽南方言词,而钓鱼岛由钓鱼屿、黄尾屿、赤尾屿等构成,由此便证明了钓鱼岛属于我国的不争事实。

地名在命名之初,往往结合了地名所在地的背景信息而得以成名,历经岁月流逝,地名所在地的人事景物都会发生许多变化,但无论时间如何变迁,地名为人们世代习用,其背后蕴含的故事始终是无法篡改与抹灭的,它会随着地名的世代相传而永远保存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就如南海诸岛的这些地名。无论非法侵占者怎么变化伎俩对外声称自己的合法占领权,都始终无法改变既定的历史、无法改变已有的地名名片。

七、结语

地名是人类活动在各个历史时期的产物,是镌刻在地球上的历史。将地名中渗透的语言、历史、移民、地理等科学内涵进行挖掘整理,有利于民族文化的保护和继承,地名研究意义重大。再者,地名与历史一脉相承,是民众约定俗成的产物,因此,地名的使用应尊重群众的力量,任何凭借个人或少数人的意志而进行的地名更改,都是违背地名发展规律的,都是对历史、文化的割裂与破坏。从某种意义上说,尊重地名就是尊重我们的历史,保护地名就是保护我们的文化。

注释

①郭锦桴:《汉语地名与多彩文化》,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第174页。

②崔乃夫:《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名大词典》(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70页.

③钱穆:《再论楚辞地名答方君》,《禹贡》,1937年第七卷,第一二三合期。

④王薇:《楚水域地名词研究》,中南民族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

⑤李如龙:《汉语地名学论稿》,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6页。

⑥张颐武:《城门记忆》,《中关村》2012年第1期。

⑦刘南威:《中国古代对南海诸岛的命名》,《地理科学》1994年第2期。

⑧张振兴:《闽语特征词举例》,《汉语学报》2004年第1期。

责任编辑王雪松

Geographic Names: History Engraved on the Earth

Shao ZesuiTang Lei

(Institute of Linguistics,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Generally, a geographic name is a geographic reference which is gradually formed, it is a special cultural phenomenon and the result of human activities in a certain historical period which is engraved on the earth. Taking language as its material shell, geographic names not only cover the cultural information such as language, history, geography, immigration, social psychology, but also provide clear evidence for geographic attribution and national sovereignty. This article will dig into the rich connotation of geographic names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language and culture.

geographic name; history; culture; language; geography

2016-07-0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周秦两汉楚方言词研究”(12BYY079);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古楚方言词历时演变研究”(12YJA740065)

猜你喜欢

土家历史
土家摆起来
土家摔碗酒
土家摔碗酒
新历史
历史上的6月
土家美
历史上的八个月
历史上的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