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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宠儿

2016-03-09陈崇正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伯命运生命

陈崇正

1

童谣大概都忘了,某日偶然脑海中掠过这么一句:“欲去草鞋共雨伞,欲来白马挂金鞍。”小时候姥姥就反复唱着它哄我入睡,完全不懂什么意思。直到现在反刍时才猛然一惊:这不就是衣锦还乡的画面吗?这两句话,大概就是一面悬在故乡上空的镜子,时刻映照着千百年来游子的面容。他们有的赴京赶考,有的出海谋生,有的流落街头,但是回望故乡的时候,都明白那亮晶晶的眼光在期待什么。大部分人像我一样,从这种期待之中看到了自己的落魄。

在世俗的眼光之中,落魄之人是没有故乡的。但最悲哀的不是落魄,而是明明活得不怎样,但为了给别人带去希望,你还必须装得像个人物。八年前我大学毕业后,在东莞一所中学谋得一份教职,那个暑假回到老家等待入职。刚在家里安顿下来,我妈就对我说:“你要去跟你大伯说,你现在能赚钱了,要他去看病。去,告诉他你的工资有多少,往高处说。”我愕然,细问才知道,我大伯生病了,赖在家里不去治病,说自己得了癌症。究竟是不是癌症呢?不知道,因为他不去看医生,也不吃饭。我踩着破单车来到他家,天气炎热,这个五十多岁的光棍男人躺在地板上,蜷缩着等死。在他身边,放着碗筷,碗里面的饭菜还在,早就冷了。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报纸大小的窗户,角落里的马桶发出一阵臭味。我奶奶坐在门口流眼泪,口里喋喋不休地咒骂大伯。我大伯见我来了,从草席上坐起来。据说这已经是最大的礼遇,其他人进门,他从来只有躺着。我将我妈教我说的话说了一遍,让他去看病,说我能养他。但他嘤嘤地哭了,他用藤条般的手指轻轻抹了一下眼泪,他太瘦了,连眼泪都是十分寡淡。“没意思,有什么意思呢?”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只让我们都不要管他。我装得像个人物,但我毕竟不是一个人物。后来我反复琢磨那天谈话的情景,突然才明白:如果我是一个人物,一切都是不需要谈的,只需要一声令下,找几个人将他抬到医院交给医生就完事。如果真有一个衣锦还乡的人物,或许我的大伯会在他面前服服帖帖。但没有,这个确信自己就要死了的男人,心内滋生着绝望,拒绝了所有人的劝说;他不是病死,而是活活将自己饿死的。直到他意识开始模糊的那一天,他才喊着我的名字,要人送他去医院看病。只有在无限靠近死亡的时候,内心的求生欲才会被激发起来,但向死而生的愿望来得太迟了,他终究走了。

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绝望,觉得生无可恋。但我隐隐感觉到,在他的葬礼上,大家脸色似乎多了一份释然,仿佛都松了一口气。我想起了那些年他能够外出打工的情景,每次过年回来,他都穿着崭新的黑皮鞋,留着一扎短胡子,我们一群小孩围着他笑着。他坐在椅子上时,我的大妹很喜欢坐在他的脚背上,抱着他的小腿,要他荡秋千。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活在整个村落的生存规则之外的,总之,他后来大概不是活着,而只是存在着。现在他不存在了,大家按照古老的葬俗将他安置了,只在口里念念有词:“世事无常。”我一直觉得用这样四个字来概括一个人的离开,似乎不太精确。这跟“无常”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放开了自己。

我为大伯守夜,他的床头点着一盏灯。一只猫从门外窜进来,吓了我一跳。在我们老家,猫并不为许多家庭所喜,因为传说若是猫从死人的身上跳过去,是不大吉利的,去世的人死不安宁,同时也会给主人家带来霉运。

2

昨天楼下垃圾桶上丢弃了一只死猫,想起有很多年没有养猫了。

最后一只猫在我臂弯里死去。它吃了一只老鼠,这老鼠刚吃了老鼠药,于是我的黑猫跟着中毒。它开始一直猛烈挣扎,后来就温顺地躺在我的臂弯里瑟瑟发抖,口角的白沫里夹杂着一丝鲜血。它的身体在我的臂弯处慢慢变冷,我能感受它的温度。在活与死之间究竟是什么东西隔着,打开开关,生命就瞬间消散了。怀里的小猫慢慢变成一团物质,它与那只生龙活虎的小猫仿佛再也没有关系了。这种感觉不同于火苗的熄灭,因为那至少还有灰烬,还有余烟,让我们感到火的逝去是井然有序的。而生命,它如宇宙一样,不知道如何诞生,也不知道如何熄灭。仿佛是从一个点瞬间被迁移到另一个点,从一个时空瞬间一闪就到了另外一个时空。然后支撑着生命的那件外衣就在风中飘落,外衣不是生命,真正的生命已经闪逝。

倒数第二只猫是被我爸赶走的,它被怀疑偷吃了餐桌上的鱼,于是当它再一次端坐在餐桌上时便被老爸一棍打下来,它惊慌失措正想逃跑,刚好被我撞见,我叫它的名字,它跑过来蹭我的裤腿,我老爸气还没消,追出来,朝它腰上又是一闷棍。它踉跄跑出了一个弧形,才站稳,回头对我喵的一声长叫,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小巷深处。此后我遇到过它几次,它变得很脏,也变得强壮,我呼喊它,它回头看我,嘴里还叼着老鼠,然后转头离开,慢跑着躲进了废弃房屋的青草之中。心与心之间的信任之弦断了,便是断了。我们无从重燃另一念,让它回到从前。直到有一天,我听到门口有猫叫,开门一看,那只脏兮兮的猫站在门外——用三条腿站着。它受伤了,抬头看着我,“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猫眼特有的深邃让我感觉它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战争,死里逃生。但它也未曾活下来,第二天我们才发现它受伤的不止是一条腿,而是腰。它躺在角落里,头一直缓慢往下垂,我伸手帮它把头扶好,它还是歪下去,慢慢变冷。

好久没有再养猫,也许永远不会养了。每只猫都有自己的际遇,每只猫都会遭遇命运,不同的是,有的猫成了命运的宠儿,而有的猫则成了弃儿。

3

我大伯走后的第八年,我从那所中学辞职,转行去广州当了编辑。总有朋友对于我在三十一岁的高龄远走另一座城市表示不理解。或者表面说些祝福的话,但内心总是不认同的,终于忍不住会问:“何苦呢?过日子罢了!”

是的,这个决定代价沉重。到广州之后的第二个周一,早上起床,我出发要去上班,五岁的女儿也刚好醒来,看到我要走,大喊一声:“你还没跟我说再见呢!”我说再见。她声音低下来:“爸爸,能不能不要去赚钱钱了?”此前一周她发现我去上班就很少回来,吩咐我去上班一定要说“再见”,不能偷偷跑了。她将我去上班理解为“赚钱钱”,但她的世界里,我现在上班比以前跑得更远,一定是去赚更多的钱钱。我问她为什么,她摇摇头说不知道啊。我问:“那不要去赚钱钱,在家里陪珂珂好不好?”她嗯了一声,猛地点了几次头。我鼻子一酸:“但不去赚钱钱,你没饭饭吃怎么办?”我以为她会回答那就不吃饭饭,但早上醒来,她可能有点肚子饿了,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也不知道啊!”她把头埋进了枕头里。

但我很难跟她解释,我没有赚到什么钱钱,也并非要去赚什么钱钱。好几年没坐公车的我,现在要去挤公车,在上班高峰期的地铁里把自己挤成一条金针菇。以前上班开车三分钟就到了,现在出门塞车,有车开不得,赶去上班路上需要花费一个小时。我要面对更奔波的生活,我要在小孩生病发烧的时候开车两个小时往回赶……这一切都是困难。但让我鼓起勇气克服这些困难的理由只有一个:我无法忍受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我无法忍受十年后的自己跟今天的自己并无二致,我要修改自己的人生轨迹,要做出改变,虽然所有的改变都有可能变得更好也有可能变得更糟,但没有冒险的人生不值得一过,人总要勇敢面对自己的选择,因为你不知道何时会成为命运的宠儿。套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人生的莫测,不应该只出现在灾难上,也应该出现在际遇里。

八年前我来到松山湖,上课十天之后是教师节,整个年级布置了一道作文题目,叫《十年之后,我回到母校》,意在进行尊师爱校的教育,也让学生展开想象,展望未来。这是我第一次收学生作文,语文科代表将作文本整整齐齐摞在我桌子上。那天早上我兴致勃勃,打开第一本作文,初一的孩子,用他稚嫩的字体这样写着:“十年之后,我回到母校,回到我们原来的教室,我看到我们十年前教我们语文的陈老师,两鬓灰白,手里拿着粉笔,十年如一日,正在讲台上讲一些我们都听不懂的道理……”我并没有像许多老师那样在这作文中读出感动,“十年如一日”这个词像一根棍子击中了我,使我浑身一颤——我十年之后即使不至于两鬓灰白,也被这孩子猜得八九不离十。这样被命运拘捕的感觉让我感到恐惧。我想,换一个位置,换一个角度,换一个人,也许他会活得很好,他们会这样问你:这样不是很好吗?这不就是许多人追求的简单和平凡吗?

也许我的人生会在不同的平凡之中轮换,但只要我还有做出选择的权力,我就必须勇敢去试。

4

今天是我三十一周岁的生日,我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活了11323天。我相信每个人天性中会有一些东西在生命系统初装的时期就被注定下来,有些人就喜欢从事创造,另一些人就适合不断模仿,有些人的生命节奏很快,有些人的生命节奏就非常舒缓。八年中我目睹许多有理想有想法的人妥协于庞大的机器,我对教师这个行业有深刻的同情之理解。许多人都想做得更好,但没有妥协你就待不下去。所有人都知道教育有问题,但你拿着钳子螺丝钉,却不知道从何下手,最后许多人总会将手里的维修工具,换成温柔的屠刀。这样的教育系统,已经无法容纳理想主义者,我听到了马小平老师的叹息,也看过钱理群的眼泪,教育的流水线正在制造无数“绝对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钱理群语)。这里就不抨击教育体制了,抨击是多么容易,批判总能让人感觉这很深刻,但全都是无效的。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承认我无力去改变这部机器,我能做的事情只有记录。我相信这段从教的岁月,未来会成为我重要的写作资源。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所见到的,我所感动的,我所鄙弃的,终将在我的作品中得到呈现。

从一个行当转入另外一个行当,永远是有风险的。但人生有时候必须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有诸多不舍,我敢说如果想从事教育,我待过的这所学校应该是理想之选。在我心目中,这是东莞最好的中学,没有之一。这是一个善良的团队,这里有一群真诚无私的人。2007年夏天,从教一年之后,当我给那一届学生上完最后一节课的时候,我忍不住告诉他们,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课。全班一阵静默,然后学生突然都哭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当天放学后便联名去找校长,希望我接着教他们。我离开这个班一年之后的生日那天,他们自发来到教室门口,围着我唱生日歌。我书柜里依然保留着这些年学生夹在作文本里的纸条,除了作文之外,他们就通过这样一种经典的方式向我诉说内心的苦闷。我曾经十分用力想做一个好老师,虽然我做得并不好。后来我请王小妮老师到我们学校做了一次演讲,活动结束,太多学生围着王小妮谈自己的心事,他们排着队,希望跟她搭上话。那种感觉,就像一群病人围着一个医生,虽然他们知道这个医生可能无法治好自己的病。那天晚上在回酒店的路上,王小妮老师像一只耗尽电池的手机那样沉默着,我后来一直不敢问她当时的感受,我明白她无法提供更多的能量去填补学生生长中的心灵黑洞。

在松湖八年,我站在讲台上,笑着,讲着,而我的心灵世界,总与他们格格不入。我的表达系统,也常常无法调节到一个十几岁孩子的高度。难道好教师必须是一个好演员?——台下的学生没有人知道哪一天我失恋了,哪一天生病了;没有人知道我家里遭遇什么困难,没有人知道我曾面对人生中最无力最黑暗的日子。快乐可以和他人分享,而痛苦总是必须自己默默承担。但可以说,我没有一天不在从事创造,我心里有一个宽广的世界,那里的人物走来又走去,那里的人物正在和我一起经受生活的考验,那里有欢笑也有泪水,只是我无法用语言来告诉你。

而离开并不是背叛。谁都应该成为命运的宠儿,谁都有权利将自己安放在最合适的地方。我总必须勇敢去尝试,勇敢去迎接改变。八年前学生曾在作文里描述我的样子:经典的西裤搭配球鞋,衬衫的下摆从来都没有收进腰带里头。八年过去,我还是那个不修边幅的样子,我抗拒任何带有仪式感的东西,我拒绝庞大的机器的任何重启升级,我选择成为我想成为的样子,即使长得歪歪扭扭。

5

究竟什么是命运?是必然和偶然的概率吗?还是由不同的人生选择组成的链条?

有一回我跟一个汶川地震的幸存者聊起死里逃生的话题,他说大概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对于死亡会有不同的见解。后来我读到哈姆雷特的一句话,似有所悟:“蛆虫是全世界最大的饕餮家;我们喂肥了各种牲畜给自己受用,再喂肥了自己去给蛆虫受用。胖胖的国王跟瘦瘦的乞丐是一个桌子上两道不同的菜,不过是这么一回事。”生而为人,时光只能向前照耀,我们都回不去了;向死而生的人们,只能与无常和平相处。我有几次溺水,都被人捞起来,算是命大。还有一次,村里的小学正在重建,我和爷爷蹲在工地上跟守门的老人聊天,这时巨大的钢铁升降架轰然倒塌,砸了下来。我是看着它倒下来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样一个铁架从上面压下来意味着什么。巨大的声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那个大铁架离我和爷爷不到一米,只要稍微偏离一个角度,我们就成了肉酱。死里逃生的爷爷不断跟人复述当时的情景,而我仿佛无动于衷,在我记忆中,铁架砸下来的速度其实很慢,只是我还不懂得要跑。读《西方的没落》,作者在最后引用了塞涅卡的话:“愿意的人,命运领着走;不愿意的人,命运拖着走。”我想起了我的大伯,他也没有跑。他一辈子都无法把握命运,历尽坎坷,到了生命的最后,他大概想自己把握生命之弦。即使是这样用绝望的手指掐断烛火,其实也是一种主动。抬头直视命运,这最后的一眼,耗尽了他一生的勇气。

责任编辑  鲁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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