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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祭坛走向神坛

2016-03-09陈启文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贾似道文龙文天祥

陈启文

每一段逝去的岁月都有不绝的流水,流水易逝,但江山永存,这让后世重返历史现场有了某种可能。这一方水土,并不见河流,只有一条木兰溪,很清,很浅,几乎是一直贴在溪谷的心底无声无息地流逝,一路婉转地穿过北回归线上那些如同神经脉络的阡陌,流过一个个宁静的、安分守己的村庄,把我引向莆田榕树下那枝杈间渐次浮现的郊野。

这样一条小溪载不动许多愁,也载不动太多的记忆,却有一种忽如其来的力量冲撞着我的丹田。海风吹过早春二月,那柔顺的榕须在风中激起如猎猎马鬃,但我必须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以平静的方式去迎接那一切的到来。假如时光倒流八百年,你将邂逅那一个个从流逝岁月中匆匆走过的身影,这一方离大海最近的水土,不止适合龙眼、荔枝、枇杷和无籽蜜柚的蓬勃生长,还盛产名士与圣贤。随便你走到哪一个貌不惊人的乡村,譬如说那个木兰溪北岸的镇海古山村,你就一脚踏进了南宋的玉湖乡。一个叫陈文龙的南宋士人就降生于斯。

陈文龙降生时,宋金南北对峙的格局正在被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打破,一个在金国北境崛起的大蒙古国,已成为金国难以抵御的大敌。为迅速灭掉金国,蒙古向南宋提出了南北夹击、联手灭金的倡议,而且开出了让南宋正中下怀的条件,灭金后,将金人占领的北宋故疆交还南宋。随后,宋蒙缔结盟约,宋蒙联军合击金国,随着金哀宗自缢身亡,一个绵延了一百余年的大金帝国就此告亡。这也是南宋世代的梦想,一个心头大患终于被除掉了。但由于蒙古违约,把南宋应得的土地削减,宋虽达到了灭金的目的,却未达到恢复故疆的目标,这一仗等于帮着蒙古人白忙活了一场。史上皆认为宋人软弱可欺,却也不然,南宋在索要无果后,随即向“灭国四十”的蒙古人出兵,试图强行收复河南失地,因遭蒙军伏击而惨败。其后,蒙古便以南宋“违约”入侵。就在灭金的第二年,宋蒙第一次大规模战争爆发。

在追溯一段国史的同时,再看陈文龙的个人史。宋度宗咸淳三年(1267年),一说为四年,陈文龙才终于迈过了人生的一道大坎,“帝临轩,对策试,赐进士六百六十四人,擢公第一,状元及第。公本名子龙,唱第日,御笔改为文龙,赐字君贲。”在穿上一身状元郎的大红袍时,他还得到了天子御赐的名字。对于一个士子,这是无与伦比的恩荣。史上还有一段饶有趣味的记载,“龙飞榜,省试第一人胡耀龙,殿试第一人陈文龙”,这两条龙让皇上龙颜大悦,以为是天降祥瑞,福佑大宋,还给宰执大臣出了上联:“龙飞取士,省元龙,状元龙。”让大臣对下联,参政马廷鸾很是机敏,旋即对出了下联:“虎帐总戎,殿帅虎,步帅虎。”当时,朝中有两大虎将,一是范文虎,为殿前指挥使,也是一代权相贾似道的女婿;一是孙虎臣,为步军指挥使。马廷鸾此对,既恭维了两大虎将,更讨了丞相贾似道和度宗皇上的欢心,“上大悦”。走笔至此,我发现历史总是充满了矛盾,一说度宗是个智力低于常人的半傻子,到了这时候却又如此才思敏捷。而接下来,历史还开了一个更恶劣的玩笑,当蒙元入侵,一介书生陈文龙为抵御大敌而浴血奋战,最终走上了祭坛,而范文虎、孙虎臣这两大虎将都投降了蒙元。这是一段提前交代的后话。

陈文龙中状元那年,离南宋灭亡仅仅只剩下十一个年头了,一个绵亘了三百余年的王朝,历史已进入倒计时,但对一个崩溃前的帝国,置身于其中者不一定有太强烈的感觉,只有极少的人提前察觉诸多的亡国之兆。当宋度宗与马廷鸾等大臣为一个藏龙卧虎的王朝而不亦乐乎时,一个大器晚成的新科状元又是否预感到了自己并不遥远的宿命?

陈文龙入仕第一官,以宣义郎镇东军节度判官驻节越州(今绍兴)。这种节度判官,实为一个“以资佐理,掌文书事务”的幕僚,约为从八品或正八品。对于状元,这个起步官比一般进士也算是优待了。一个王朝到了末世,依然奉行着正统秩序,但官场里已是乱象丛生,充斥着趋炎附势的小人、行贿受贿的交易,在欲壑难填的疯狂中仿佛要把一个王朝剩下的最后一点东西榨干、吸尽。这其实是一种正在弥漫的末日情结。陈文龙以“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而立身,先正己,方可正人。但这只是对道德或道统的一种苍白的呼救,他虽嫉恶如仇,但毕竟人微言轻,如果没有一个拥有实权的主官支持,除了写写公文几乎一事难成。幸运的是,他的顶头上司、知军刘良贵对这位状元还真是高看一眼,“政无大小,悉以询之”。既有了主官授权,他也就可以施展开自己的拳脚,秉公执法,革除弊政,这也让陈文龙在佐理位置上就提前扮演了主官的角色,成了一个“人皆惮之”的包青天式的人物。

咸淳七年(1271年),在陈文龙中状元后的第三个年头,他遇上了一个必将出现的大贵人,贾似道。这是一个史上铁板钉钉的奸臣,却也是后世公认的一个艺术鉴赏家和文学家,其《促织经》为世界上第一部研究蟋蟀的专著。这样一个大才子,也特别爱才,对陈文龙这个状元很是赏识,“爱其文,雅礼重之”。又有一说,贾似道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非常注意网罗天下人才。这是历史的两种书写方式,但历史事实只有一个,年届不惑的陈文龙就是在贾似道的荐举下,从一个区区节度判官擢为崇政殿说书,这还只是陈文龙被擢为朝官的第一级台阶,作为皇帝身边的近臣,只要能把握好这一机遇,又能得贵人相助,就可以一步步提升,甚至平步青云。这个机遇陈文龙把握住了,在贾似道的提携下,他未久就迁为秘书省校书郎,又迁监察御史,掌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刑狱、肃整朝仪等事务。宋代监察御史为从七品,有的甚至在正八品下,品位不高,但权力很大。若一个性格很强势的人与一种很强势的权力捆绑在一起,也就很危险了,当你监察这个弹劾那个时,也就成了众矢之的。陈文龙是那种看似儒雅而内心特别强大的士人,这也是一般国士的性格,为了江山社稷,可以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这让很多人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一个正直敢言、无所畏惧的监察御史,与一个“专恣日甚,畏人议己,务以权术驾驭”的奸相,根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能够长久地捆在一起吗?两人闹翻恐怕只是迟早的事。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陈文龙就忤怒了贾似道。

贾似道擅政时干了一桩让后世争论不休的大事,他密授机宜,让其心腹、浙西转运使洪起畏上奏度宗,请求推行理宗时一直未能施行的“公田法”。若以客观公正的历史眼光看,贾似道推行“公田法”,至少在制度设计上并非弊政,且是一种颇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善举,从一开始就是针对官僚地主(官户)的,先按官员的品秩设置一个土地限田标准,一品限田五十顷,以下每品递减五顷,至九品为五顷,将超过标准的部分抽出三分之一,由国家回买为公田(官田),再租赁给无地户耕种,以田租偿付军需、弥补财政缺口。也正因“公田法”直接触犯了官僚地主的利益,宋理宗一直犹豫不决,贾似道则以辞官归田要挟,宋理宗这才同意先在平江(今苏州)、嘉兴、安吉(今湖州)、常州、镇江、江阴等州府试行,以观其效,然后再推向各路。贾似道率先垂范,带头献出浙西一万亩田作为官田,以期能起到上行下效的作用。但这种“榜样”的作用十分有限,若要抑制土地兼并,势必采取强有力的铁腕手段,而一切的铁腕行动都是把权力推向极限,也就极易在执行的过程中被推向极端,结果是,“公田法”从一个善举最终演变为以变相的行政手段强行改变土地所有权,名为回买,实为豪夺,致使浙西“六郡之民,破家者多”。陈文龙之所以与贾似道反目,只因他公然反对“公田法”,直接站在了贾似道的对立面,他直言极谏,请求朝廷严惩洪起畏,而洪起畏背后是什么人,他心里十分清楚。然而,他从未考虑到那些背后的东西,他必须豁出自己来制止这种弊政,救民于水火。当“公田法”停止推行后,一时间,“朝绅学校相庆”,称赞陈文龙“乃朝阳之鸣凤也”。但他迎合了天下人,却惹恼了贾似道这个天下第一人。

在贾似道擅政之际,元世祖忽必烈早已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地位,其军势日盛,南宋边事又频频告急。咸淳七年,蒙古大军围攻襄阳,试图从中线的荆襄突破南下。这是一次漫长的围困,从咸淳三年(也就是陈文龙高中状元的前后)一直围困到咸淳九年(1273年),长达六年。咸淳九年,一直在孤城路绝的状态下苦苦坚守的襄阳守将吕文焕已陷入了兵尽粮绝之境,贾似道的女婿范文虎在率兵驰援之际却又临阵逃遁,吕文焕在绝境之中选择了投降,打开了被围困达六年之久的襄阳城门。襄阳失守,南宋朝野震动,一个王朝哭声一片,骂声一片。贾似道在大骂吕文焕时,也痛骂自己的女婿范文虎,但在处理上却是从轻发落,只将范文虎降职一级。同时,又任命“曾多献宝玉”的小人赵晋为建康知府,又任命一个卖身投靠自己的无耻之徒黄万石为临安知府。

在这样一段不算短的历史中,陈文龙一直处于缺席状态,但他从未甘心成为一个历史的冷眼旁观者,只是历史还没有给他提供一个适合的位置。当他得贾似道荐举入朝为官后,尤其是担任监察御史之后,对贾氏在国难当头依然结党营私的丑行与心术,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果不把这个奸相扳倒,这个王朝真是无可救药了。他全然不顾贾似道这个大贵人的栽培提携之恩,凛然上疏,力陈贾氏的种种过失,弹劾贾似道的女婿范文虎及其两位心腹赵晋和黄万石。但荒淫而孱弱的宋度宗压根就不理朝政,这样的奏疏和弹劾最终都将落在贾似道手上,这等于指着和尚骂秃子,贾似道的愤怒可想而知。想来,他苦心孤诣栽培了陈文龙多年,将他从一个节度判官一路迁为崇政殿说书、监察御史、左司谏、侍御史,没想到竟然为自己培养了一个敌人。然贾似道既是一代奸相,自是高深莫测,哪怕满心杀意也是笑里藏刀。很快,他就微笑着派人去给陈文龙宣旨,将陈文龙贬之抚州。这还不是贾似道给他安排的最终命运,陈文龙一到抚州,早就有一双双眼睛盯上他了。这都是贾似道暗布的眼线,他就不信找不到一桩可以将这忘恩负义之徒置于死地的罪证。但他还真是没有找到陈文龙的什么罪证,陈文龙在抚州依然不改其“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的秉性,为官清廉,深得民心。贾似道既找不到借口,就以封官许愿收买了一个叫李可的监察御史,李可弹劾陈文龙“催科峻急”,陈文龙随即被罢。

罢官后,陈文龙回到兴化故里,一介书生,方显出本色。他或以诗遣怀,或用家乡的山泉润润喉嗓,把岳飞的《满江红》高声朗诵一遍。这个人注定是做不了陶渊明的,他的心思不在东篱之菊,一心惟念的还是“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就在他乡居期间,南宋王朝又经历了一次改朝换代。在贾似道罢相后,宋廷旋即召陈文龙进京,拜参知政事。临行时,叔父陈瓒给他献策:“为今之计,莫若尽召天下之兵屯聚要害,择与文武才干之臣分督之。敌若至,拼力奋斗,则国犹可为也。”文龙听了,沉吟片刻,才说:“叔之策非不善,然柄国政者非人,恐不能用,是行也,某必死之。”可见,此人虽说耿直,却又相当清醒,他已深知这个王朝危急到了怎样的程度,叔父的计策虽然好,但掌握国家最高权力的人,却未必肯采纳这些建议,而如今朝纲紊乱,人心涣散,大小官吏贪赃枉法、争权夺利,他又有什么力量可以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毕竟是“独柱擎天力弗支”啊。他能做的,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而他早已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他这条命就是用来为一个王朝殉葬的。

 一切似乎都在陈文龙的预料之中。他奉诏回朝时,南宋大势已去,但气数未尽,仍有文天祥等文臣率领的勤王之师在拼命抵抗蒙元大军的进攻。以蒙元大军足以征服世界的伟力,这样的抵抗只是徒劳的象征,当临安北面文天祥据守的独松关失陷,元军直趋临安的最后一道关隘已经打通。一个王朝已危在旦夕,在临安陷落之前,谢太后和陈宜中、文天祥、陈文龙、张世杰等宰执大臣在一起商讨应对之策,陈文龙力主背城一战,他对枢密副使张世杰说:“宋家天下,被人坏了,今无策可支,愿太尉无奈收拾残兵出关一战,大家死休报国足矣!”文天祥还没有陈文龙那样绝望,他提出了一个比较冷静、理性的建议:入闽广再图匡复。此时具有决定权的是首辅大臣陈宜中和谢太后。陈宜中思忖再三,还是力赞议和,而谢太后也力赞议和。然而时已至此,哪怕卑躬屈膝的乞和也是妄想了。

在临安陷落之前,由于谢太后、陈宜中一味乞和,陈文龙痛心疾首,便以母老乞求归养为辞,再次无限惆怅地回到了兴化故乡。是年四月,张世杰、陆秀夫等大臣一路护卫着宋度宗的庶长子益王赵昰和第三子广王赵昺(史称“二王”)逃奔福州。如果度宗真是个傻子,他们就是傻子的儿子。此时,那个一度神秘失踪的首辅大臣陈宜中忽然又出现了,据说他是提前到温州筹建流亡小朝廷了。随着他的再度出现,在他与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等大臣的拥立下,年仅七岁的赵昰于五月登基,是为宋端宗,为南宋第八帝。而小朝廷班底,依然以陈宜中、文天祥为丞相,张世杰签书枢密院事,陈文龙再次被拜为参知政事。福州虽是东南一隅的福地,但蒙元大军却没给这个小朝廷立足的机会,刚刚入秋,闽海依然蝉声四起,蒙元大军便挥师向闽粤挺进,一路路铁骑驰驱于江南金黄的秋野之中,如同奔驰在一望无际的漠北大荒。眼看元军已逼近福州,福州知府一听到马蹄声,浑身颤抖,不战而降。张世杰、陆秀夫等大臣又保护着一个吓傻了的小皇帝从海上逃亡泉州。就在这关头,陈文龙接到朝命,依前职充闽广宣抚使,并在兴化开设衙门。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只能倾尽家财招募兵勇,组成一支抗元义军。此时除了大敌当前的外患,还有趁火打劫的内乱,他一上任就以铁腕平定了漳浦、兴化等地的盗匪,而接下来,他将要面对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宋臣献城投降,元军估计陈文龙不会死守,很快就派了说客来劝降。当第一说客来到,陈文龙立马就把使者杀了;元军又派来了第二位使者,也被陈文龙立斩。那些蒙古人还真是固执,一连派了四次说客,一律为陈文龙斩杀。元军最后一次派来的说客还是陈文龙的一位姻亲,但陈文龙已经杀红了眼睛,六亲不认,斩杀如故。他给元军复信,也是一个接一个的死字:“孟子曰:效死弗去;贾谊曰:臣死封疆。国事如此,不如无生,惟当决一死守……若以区区之守义为不然,或杀身复家,鄙意则虽阖门磔尸数段亦所愿也?请从此诀,勿复多言。”为了让元军断了劝降之念,他索性在城头竖起一面大旗:“生为宋臣,死为宋鬼。”这其实是他为自己提前升起的一面灵幡。秋天过去了,兴化没有冬天,却也有了一丝丝北风吹来的寒意。当一座座城池的守将相继叛降,陈文龙一直坚守着兴化这一座孤城。孤城,孤臣,这是多少王朝中反复上演的一幕,现在终于轮到陈文龙来扮演这一段历史的主角。一座孤城,一面旗帜,一个仗剑而立的书生,仿佛成了一个王朝最后的象征。

陈文龙并不是一味孤守,还时常派人去侦察敌情,以便应战。他最终就是被自己派往福州打探敌情的两位部将林华、陈渊给出卖的,这两位部将和降将王世强勾结,把元军引到兴化城下,而早已动摇的通判曹澄孙随即开城投降,一座孤城,最终变成了一个人的坚守。历史所遵循的是一种仿佛前世就已注定的逻辑,陈文龙的命运和这个王朝的命运一样已不可改写,他只能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方式,一直血战到最后,才被一拥而上的元军和叛将捕获。当他看见元军在城中纵火烧杀,一边挣扎一边怒喝:“速杀我,无害百姓!”

他想死,这是他此刻最强烈的念头,但那些胜利者当然不会让他轻易地死掉。能够主宰一个人的生命,对于胜利者既是一种权力,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和陈文龙一起被俘的还有他的母亲、妻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这一家人,从他们的故乡出发,先被押至福州元将董文炳军中。董文炳身为元将,也是汉人,他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俘虏,这可不是一般的俘虏,这是一个文章盖世的状元,一个王朝的末世丞相(实为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他眯着眼睛看了陈文龙好一会儿,然后命左右对陈文龙百般凌辱戏弄。身为汉儿,他兴许以为自己很懂得汉人,他也知道“士可杀而不可辱”的大道理,那就先让这个自以为高贵而骄傲的士人先尝尝比杀他还难以忍受的侮辱吧。如此,才可以杀一杀陈文龙的气势,然后劝降。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屡试不爽的经验也有不爽的时候。一个人可以俘虏,一颗心却难以驯服。当董文炳开始劝降时,陈文龙突然伸手一指,他没有指着董文炳的鼻子,而是指着自己的肺腑说:“此皆节义文章也,可相逼邪?”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深,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让董文炳和四周的人为之一震。这都是那些刚才侮辱他的人,他们恍然明白了,在有的人身上,还真有一种叫气节的东西。但董文炳还不死心,他深信陈文龙是一个聪明人,一个俊杰,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说:“国家兴亡有成败,汝是书生,何不识天时?”陈文龙又是一声怒吼:“国亡我当速死!”一个叫唆都的元将,看见他如此决绝,却也并非没有空子可钻。他知道陈文龙是一个孝子,一个慈父,便从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亲情上开导他,你不怕死,但你“母老子幼”,难道你要扔下他们不管吗?这一席话,还真是说到了陈文龙的心坎上,这是他最割舍不下的啊。他眼圈红了,两行泪水流过脸颊,缓慢得让人颤抖。但他随即又调整了一下呼吸,慷慨答道:“我家世受国恩,万万无降之理。母老且死,先皇三子岐分南北,我子何足关念!”为此,他还写了一篇《复元将唆都书》,这是一篇披肝沥胆的自白,如今读来,依然一字一句撕扯着人心。

元军见劝降无望,便把他押往临安。从离别故乡兴化起,陈文龙就开始绝食,无论元军怎样软硬兼施,他都咬紧牙关粒米不进。行至一个叫合沙的地方,他赋诗一首,同与他随行的次子诀别:“斗垒孤危力不支,书生守志誓难移。自经沟渎非吾事,臣死封疆是此时。须信累囚堪衅鼓,未闻烈士竖降旗。一门百指沦胥尽,惟有丹衷天地知。”这是他对自己人生与心迹的最后写照,如同文天祥《正气歌》的另一个版本。走笔至此,又该拿陈文龙和文天祥做一下比较了。无论科举还是功名,陈文龙似乎都比文天祥稍逊一筹,他中状元比文天祥晚,一直到死也才官至参知政事,说他是状元丞相还有些勉强。他也没有像文天祥写出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样的千古绝唱。这的确是他的局限,也是他比文天祥影响较小的原因之一。他唯一比文天祥走在头前的就是舍生取义的赴死,提前登上一个国士的祭坛,为国献祭。这也是他一生最非凡的意义。

陈文龙被押解到临安,临安已不是一座王城,而是一座牢笼。他被囚禁在自己当年寒窗苦读的太学里,捱过了大半年岁月。景炎二年(1277年)四月,他预感大限将至,提出了生前的最后一个要求,拜谒岳飞庙。或是有感于他的气节,元军同意了。此时他已经骨瘦如柴,一路飘然而行,如同悬身于虚浮的天地间。到了岳庙,他连连打晃地抬起腿,跨过一道门槛。他或许早已看透,死是为每个人预备的一道门,只有看透了,才会这样坦然地面对死亡,视死如归。仰望岳飞那壮美而威严的雕像,一百五十年的岁月如风掠过,一位被谋杀的元帅依然带着一身铿锵的光芒。他一下伏倒在地上,仿佛被一种穿透岁月的伟力所击倒,一阵难以名状的失声痛哭,把他的生命席卷而去。他死了,不是死在异族的刀斧之下,当晚便死于岳庙中,年仅四十五岁。对于他,能够追随岳飞的灵魂而去,无疑是一种最完美的死亡方式。后来,他被安葬在西湖智果寺的翠竹园里。他圆满了。

在他死后,他母亲还被拘禁在福州一座尼姑庵中,老人身患重病但拒绝服药治疗,惟求一死。她对监守说:“吾与吾儿同死,又何恨哉?”一个老妪的话,让囚禁她的人也情不自禁流泪,很多人感叹:“有斯母,宜有是儿。”除了这位老人,陈文龙一大家人,包括他的三弟陈用虎、从叔陈瓒,最终都选择了一条以牺牲为结局的不归路,连他的弟媳朱氏,在陈文龙被俘后就挂上白练,一身缟素,自缢而亡。玉湖陈氏,满门忠烈,被后世誉为“兴化义门”。一个士人能生在这样一个家族,从小就“濡染先训”,而“先训”中最重要的又是气节。而所谓气节,说穿了,就是刺在岳飞背脊上的那四个血淋淋的汉字:精忠报国。一笔一画,疼痛锥心。

一座始建于宋代的玉湖陈氏祖祠,由于陈文龙与其从叔陈瓒在兴化(今莆田)誓死抗元,祖祠遭元兵破坏,族中子孙或血战而死,或逃离四散。朱元璋在灭亡元朝、缔造大明帝国之后,旌表历朝先烈,以作为帝国臣民之楷模,诏告天下:“凡有功国家及惠爱在民者,著于祀典,令有司岁时致祭。”在各地呈报的忠烈名录中,朱元璋最看重的就是南宋末季的两个状元丞相:文天祥和陈文龙。朱元璋御封陈文龙、陈瓒为福州府和兴化府城隍庙主神,之后又在兴化府城隍庙东侧建“二忠祠”,并重建玉湖祖祠。陈文龙从御封福州城隍庙主神后,从一个历史人物又渐渐变成了民间传说和戏曲说唱中的一个半人半神的人神,至明永乐年间,朝廷又敕封陈文龙为“水部尚书”,清乾隆皇帝又加封陈文龙为镇海王。明清时期,每三年一次的大比(进士考试)之后,历代皇帝都要委派新科状元率册封团赴琉球、台湾册封当地官员,他们在海上行船时,风高浪涌,为了祈求平安,便将陈文龙像供奉在船中拜祭,渐渐演变为“官船拜文龙、民船拜妈祖”的风俗,陈文龙成为了一个海上保护神。如今,在福建境内建有“历代奉旨祀典”陈庙十余座,在台湾和马祖还有保存完好的陈文龙庙十六座之多。由于陈文龙被封为“水部尚书”,这些庙宇又称尚书庙或尚书祖庙。

陈文龙,从士人到国士,又从祭坛走向神坛,这已超越了他的人生意义,也超越了历史边界,也让我的拜谒带有某种神性,这是拜谒文丞相祠没有的感觉。当我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就想要跪下。但我却一直愣愣地站着,面对这样一个人,或一个神,我曾经长时间发呆,脑子的空白仿佛占据了一切。他不止是一个文章魁天下的状元,不止是一个护国佑民的丞相,他已从祭坛走向神坛,在献祭的血泊中化身为从江河到海洋的保护神。他的神灵无所不在,一座福州城竟有五座陈文龙庙,每一条船上都供奉着他的神像,每一尊神像都有一种底气很硬的胎质,一身威严的袍服,一脸漆黑茂密直垂胸口的大胡子,一张脸黑煞煞的如同张飞或包公,一个儒雅而高贵的士人形象竟被后世塑造成这样,哪怕在逆光的阴影之中也让人感到了强烈的反差,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介书生、一个文臣。或许,在世人心中,文人天生就是一种过于孱弱的存在,必须把他们变成另一种样子,才能让他们承担起某种可怕的重负。这或许就是他必将要扮演的历史角色,或许就是他毕生追求并最终寻找到的宿命。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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