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
2016-03-09玉荷
玉荷
1
十七岁以前,我在乡下,淄博中部的一个村子,张家营子。我们住村南,一个不大的院落,三间上房,两间偏房,两间灶房。院门开在院子的东南角,朝南。两边各有一棵高大的榆树。春天的时候,树上结好多榆钱。母亲仰头站在树下,看我脱光了脚,腰上扎条细绳,长长的,连着下面的条筐,一下一下爬上去。然后,我骑在树杈上,将成串的榆钱朝筐里撸,不时还塞进嘴里一把,甜丝丝的,黏糊糊的。榆钱蒸的菜窝头特别好吃,做巴拉子也不错。那个时候,经常做巴拉子,白菜帮、萝卜苗、水萝卜缨子、地瓜叶、槐花,都做。主要是粮食不够吃,只能想办法用各种菜啊叶呀花的充饥。那个时候还特能吃。母亲几乎天天蒸巴拉子,煮地瓜。头上顶着蓝头巾,呱嗒呱嗒拉风箱,一把一把续柴火。风箱上的鸡毛,隔不多长时间,父亲就得重新勒一遍,要不就鼓不住风,吹不动灶里的火苗,咕嘟嘟直冒烟。
那个时候,我们家没有几个亲戚,就我姥姥家,父亲的姥姥家,还有我姨家。不是亲姨,是母亲娘家庄上一个非常要好的姐妹,比母亲大两岁,先嫁到火家庄上。父亲跟我姨夫认识,姨就把母亲介绍给了父亲。
火家庄是个大庄,在我们村东面,差不多两千口人。每年过年,我们都到我姨家去。平时偶尔我姨家给我们送几根葱,我们给我姨家送把菠菜。东西放下,说几句话,也不吃饭,就走。相距不远,一里来地,抬腿的工夫。
我九岁那年,也可能早一点,或者晚一点,记不清了,我们家跟我姨家,走动多起来。不是一下子,是渐渐地。主要是我哥,跟我姨家大姐。
那个时候,我哥已经初中毕业,找了关系,在公社煤矿上班,半工半农,户口在村里。每月挣十八块八,十块交生产队,八块八留自己。一个家庭,能月月进八块八,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生产队工分的日值,才九分。哥上下班,穿细蓝帆布工作服,骑辆车架上缠了红塑料皮的小轮自行车,车把上套着白色的流苏,飘飘悠悠。常常,哥将自行车蹬一蹬,分头朝一边一甩,脚踏往后嚓嚓一转,车轮沙沙有声,很潇洒。走在村街上、土公路上,常引来一片追逐的目光,特别是那些年轻姑娘。当时流行一军人,二工人,实在不行嫁农民。军人很少,城市户口的正式工人也不多见。半工半农的,就成为姑娘身边的香饽饽。因为看得见,摸得着,闻闻,不是不可以,吃上,也不是不可能。
刚开始,我姨家大姐时不时和她的几个要好的姐妹,半上午或半下午,生产队干活中间休息的时候,到我们家,喝水或者歇一歇。我们村和我姨家村的地,很多都是地头顶地头,庄稼连庄稼,水渠挨水渠。火家庄大,地多,有些地甚至就挨到了我们村边上。大姐和她的姐妹边喝水,边看我们家相框子,和母亲唠几句家常。二十来分钟,有时也多点。相框子里有很多哥的照片,黑白的,站在青岛栈桥上,靠在济南趵突泉廊柱上,浓眉,大眼。看照片的眼,在照片上忽闪,心也跟着忽闪。很可能忽闪成了相挽的胳膊,洞房,花轿。外人是看不透的。碗,不知不觉斜了,水先是滴答,然后,哗,流出来。一阵小小的慌乱。拿毛巾,擦拭。绯红的羞涩。
说起来,我姨家大姐比我哥大两岁,实际一岁多一点。大姐年底生的,差十天,“两报一刊”发表“元旦社论”。哥是年初,元宵节。大姐扎两条羊角小辫,一笑,一边一个酒坑。大约一米六六,很像演员林心如。搽很好闻的雪花膏。
没人注意到,大姐的姐妹,渐渐来得少了,渐渐,就成大姐一个人了。有时大姐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块糖。从兜里摸出来,塑料纸包的。有时一人一个菱角,两角弯弯的。喝完水,不再客气,帮母亲纳几针鞋底,打几下橛子,缝几针针线,扫扫院子,收拾收拾柴火垛,每次都不闲着,眼里有的是活。
往往,哥在院子里擦他的自行车,蹲在地上,几块抹布,一把油壶,还有扳手、钳子。自行车两个轱辘朝天。哥很专注的样子。有时,手并不动,盯着车的某个部位,半天,好像有什么吸引的东西。接下来,擦过的地方,再擦。洗洗抹布,拧干,一遍一遍。左腰上的钥匙串,从工作服褂子的下摆露出来,黄的白的。上面有一个小金鱼,红色的,半个成人大拇指大,女孩扎小辫用的塑料红头绳做的,很漂亮。是大姐编的。我见大姐编过。用心、认真,头绳被拽过来,拽过去。编好后,不见了,挂到了哥的钥匙上。怎么给的?不知道。大姐坐在上房门内,不经意间朝院子里的哥瞄一眼,针尖朝头发上蹭蹭。不小心,扎到手上,捏捏血,再缝,悄没声息。
哥擦完自行车,水瓮里舀出水,打上肥皂洗洗手,咔,点开自行车支架,推上车,嗒嗒嗒嗒,上班了。大姐不抬头,脸红扑扑的。过会儿,跟母亲打声招呼,我到地里干活去了,姨。相隔五六分钟,没有交流,似乎各不相干,但又细细地,透着某种默契,别人看不见的那种,悄悄地,他们之间。波澜不惊。
院子还是那院子,那影壁墙,那影壁墙后的杏树,那偏房窗前的石碌碡,那灶房房檐下挂的绳套,只不过,空气里似乎带有了一种微甜的气息,嗅不出,只能感觉到。
还有,温馨。
2
哥来家来得是越发勤了。三个班,八小时倒。以前下班后,要么在矿上的宿舍里睡觉,要么忙自己的事,来家,除非正好白天休息,而且,也不是每个白天休息日都回来。现在,只要下班,就回来。不光擦自行车,还洗自己的衣服。有时也捎带着我和弟弟的。一个花脸盆,盆底两只喜鹊,尾巴翘翘的,仿佛一哄,就会展翅飞出来,很喜庆。哥把衣服端到村外的水渠上,打上肥皂,在水渠的石头上揉,哗哧哗哧。一手的肥皂沫,从指缝里流出来,落进水中,白生生的,漂走了,向下游,一串。洗完了,一件一件地涮,拧干,在家里的铁丝上晾。正好大姐进来了,从坡地里。也不说话,脸盆里拿起哥洗好的衣服,抻开,哗哗抖抖,朝铁丝上挂。哥由着大姐晾,没有客气,从裤兜里掏出手绢,擦擦手,把两个篓子,一手一个,从柴火垛旁提过来,捆到独轮车上,装猪圈里的土粪,向院外运。余下的衣服,大姐晾。
天热,哥脱下衬衣,啪,搭在猪圈的门上,穿一件背心,跨栏的,红色,印着白色的数字5。后面的数字大,印在背上;前面的数字小,印在左上方。由于背心的缘故,哥肩上,胳膊上,胸膛上,透着肌肉疙瘩。哥的铁锨很用力,咔——咔——一锨一大堆。以前,起猪圈土粪,基本都是父亲,有时还有母亲。现在不用了。篓子装得很满,哥把车袢挂在肩上,弯着腰,两腿用力蹬地,走起来吭哧吭哧。
大姐过来,把哥的衬衣叠一叠,放在偏房的被垛上,从灶房房檐下抽出根麻绳,系在独轮车前脸的下横梁,又从影壁墙后面拿一把铁锨,帮着哥装粪。
哥看看大姐,你歇会儿吧,我自己就行。
大姐低着头,没事。
独轮车头朝外,两人一人一边。哥这边的篓子装得快,满了,就甩着铁锨,够着胳膊,朝大姐那边的篓子里装。然后,哥走到车把之间,蹲下身,把车袢挂在肩上,两手伸开,分别握住左右的车把,起身,独轮车架了起来。大姐走到独轮车前,抓起系好的麻绳,搭在肩上。车走开了。大姐、哥,一前一后。大姐看不到哥,哥能看到大姐。大姐的背、臀,还有白生生、毛茸茸的脖颈。由于背是斜朝前弓着的,臀就显得格外饱满,也格外圆润,随着两腿的迈动,左边向上一拱,右边向上一拱。哥的心慌了一下,脸倏地通红,咚咚咚,加速了。独轮车歪了歪,赶忙扶正。前头的大姐感觉到了什么,脚步有点乱,灵活的腿,似乎笨拙了,不太听心的使唤。猪圈到院外的路,四五十米,却变得漫长,走不下来似的。两颗心都在扑腾,两张脸都在烧。空气也好像凝固了,感觉憋嗓子,喘不动。好在,终于到外面的粪堆了。哥放下独轮车,长长地喘一口气,擦一把脸上的汗。大姐低着头看脚尖,一只脚轻轻搓地上的土。
真热。哥没话找话。
下车少装点。大姐说。
哥要握已倒出粪的独轮车的车把,却被大姐先握住了。空车,好推,费不了多少力。哥只好在后面跟着。禁不住,眼光又被大姐的后背黏住,然后,慢慢幻化成了一对回门的新夫妻。
张家营子这里有个风俗,新媳妇过门后,第三天上,新女婿要和新媳妇一起,到新媳妇的娘家,叫回门。女的在前,挎着红包袱,男的在后,推着自行车,羞答答,甜蜜蜜。
时间不长,哥真就推着自行车,送大姐去大姐家了。
3
半下午,大姐在坡地里休息的时候,来到了我们家。院子里晒衣服的铁丝上,晾着三床母亲洗的被面。每年秋后,母亲都要把我们家的被子洗洗,补补,接着再缝起来,干净,暖和。被子是中午洗的,现在还不太干。大姐知道,这些被子,晚上睡觉前必须缝起来,要不,没得盖。那时候家家被子都少,没有多余的,很多都是几个人盖一床。都不富裕,越穷越光荣。
黄昏,大姐从地里收工后,没有回火家庄,而是来到了我们家。母亲正在炕上,一针一针地缝。大姐洗洗手,脱掉鞋,上炕,从针线笸箩里拿出针,线头放嘴上抿抿,迎着光亮,引进针鼻,抽出来,弯腰,跟母亲一人一边。天黑了,母亲点上煤油灯。
晚饭,大姐在我们家吃的。大姐跟我们,在灶间里,围着锅台。菜窝头,地瓜粥,胡萝卜咸菜。油灯挂在黑黢黢的墙上,火苗轻轻摇曳。我不时从碗沿上方瞄一眼大姐。大姐喝粥没有呼噜声,也不把碗转来转去,只从一个地方,抿着嘴,小口。她只吃了一块菜窝头。哥比原先吃得也少。母亲说,杏儿,早回吧。大姐小名叫杏儿。嗳,姨!大姐答,从凳子上起来,朝后拢一下头发。母亲对哥说,贵阳,送送你大姐,这大黑天的!哥小名叫贵阳。哥没有说话,也站起来,到偏房里去推自行车。大姐说,姨,姨夫,我走啦。看着父亲、母亲,眼忽闪忽闪。父亲、母亲站起来,慢点!嗯,大姐答。父亲想起什么似的,摸起灶台上那把已不太亮的手电筒。那啥,他对大姐喊,杏儿,拿上手电筒。大姐说,不用,几步远,照不照的。父亲说,拿上吧!让我交给大姐。我赶忙接过来,匆匆出去,递到大姐手上。大姐低下头,看着电门,咔,摁亮,一道昏黄的光射出院子。哥接着也走了出去,推着自行车。
天早已黑透了。乡下的饭,不像城里,比较晚,尤其是晚饭,不按时间的,什么时间忙完了,什么时间吃。吃完了,喂上猪,挡好鸡窝,就十点了,插上院门,睡了。明天,还有一大堆的活在等着。
我跟着出来,将院门虚掩上。吱呀呀——门轴有点涩,好长时间没添油了。
漫天晶晶亮的星星,没有月亮。村西,传来狗叫声,汪——汪汪——生产队饲养棚里的驴也叫了几下,啊——啊——然后,一切又复归宁静。
那晚,哥几点回来的,我不知道,早睡着了。小孩子睡得快。我十岁,比哥小九岁。下午,学校里上体育课,赛跑,我跑累了,盖上新拆洗的被子,闻着被子上太阳的味道,还有,大姐的雪花膏香,一会儿就进入梦乡了。做了个梦,二狗的哥大狗娶媳妇了。闹洞房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个时候,村里能有个让大伙一起热闹热闹的事不多,除了过年,就是谁家娶媳妇。再就是偶尔放场电影,在麦场上,黑白的。一堆人,抻抻着头。所以,倘若有一家娶媳妇,就成了全村都盼着的事,老早就打听,什么时间扎新房的顶棚?什么时间设账房、贴对子?什么时间开席?当日子一到,送一块钱的,送被面的,送暖水瓶的,送洗脸盆的,送香皂的,送袜子的,都有。大灶在院里提前砌好了,上面架着借来的钻探队的帆布。猪头肉在锅里咕嘟着,案板下的筐里盛着碗、盘、筷子、盅、勺。出出进进,全是帮忙的人。当当当当,切葱花的;梆叽梆叽,剁肉丸子的。还有,拿着红帖子约客人的,端着托盘上菜的。酒香,肉香,弥漫半个村子。
哥俩好啊!
三桃园哪!
七个巧啊!
六连环哪!
脖子抻抻着,手指神出鬼没。嗓门特大,嗷嗷叫,打架一样。喝得红红着脸的,看热闹的,从贴了红对子、挂了红灯笼的大门口过来过去。还有,这只那只的花狗,夹杂在人中间,别腿,不时被踢一脚,吱地叫一声,顺着墙,夹着尾巴跑远了。最叫人期待的是闹洞房。结婚三天没大小,甭管谁,一律喊新媳妇嫂子。风俗,一直这样。反正新媳妇刚来,谁都不认识。有拽着新媳妇胳膊,要求点烟的;有扯着新媳妇衣襟,要求敬酒的;有掏新媳妇口袋,摸火烧的;还有脱下新媳妇的鞋,扒下新媳妇袜子的,提在手里,举着,在新媳妇眼前倏地一晃,逗引新媳妇。可当那边伸手想夺时,这边早噌地收回去了,嘿嘿笑,非让新媳妇用火烧换。吸烟的根本就不真心吸,鼓着腮帮子,从烟卷里悄悄冲外吹气。新媳妇划了半盒火柴,还没点着。想不点了,还不依。喝酒的也不是真心喝,闭着嘴,仰着脖,朝新媳妇的脸前伸,让新媳妇倒得满嘴唇都是。抹一把,朝新媳妇的脸上擦。新媳妇赶紧别别身子。时不时一阵笑声,谁都不许恼。也有泼辣一些的新娘子,看吸烟的不是真心吸,再点,就把火朝那人的嘴上一闪,说,这里比烟好点。那人赶紧告饶。梦中,我梦见大狗媳妇给了我一个火烧,老大,桃形的,中间还点着红红的胭脂。一会儿,我又觉得新郎和新娘子,是我哥和大姐。我忍不住笑醒了。
天已经微微亮了。麻雀在窗户外喳喳喳喳叫。那时候麻雀特多,还有燕子、槐当啷悠子。村南的苇滩里,一到夏天就有一种鸟,特别能叫,我们都叫它喳喳起子,但不知道它真正应该叫什么,至今也不知道。我听见母亲和父亲在靠窗户的那头炕上轻声说话。母亲说,杏儿挺不错的,漂亮,能干,文静。父亲说,要说呢,还真是难得,就是咱是贫农,可火虚泉是富农。火虚泉就是大姐的父亲。母亲不说话了。半天,父亲又说,有了孩子,进步都不行。母亲叹口气。
4
放学后,我和二存、三当当到村后的山上去搂草。山上有一些荒草地,经霜一打,干了,用筢子搂起来,可以烧火做饭,摊煎饼。扑棱,脚下起来一只兔子,吓我们一跳。反应过来,立刻拖着筢子追,上土坡,下深谷,越树林,我们连喊带叫。其实根本追不上,就是图个痛快。不一会儿,兔子就没影了。
山下的土公路上,哥骑着自行车,由西朝东,往我们村里走。二存说,抚顺,你哥。此时,我也看到了,风,吹着我哥没系扣的上衣的后下摆,一鼓一鼓。三当当看了看我哥,把我拉到一边,看看二存,说,你哥和你火家庄的大姐,钻村北的玉米秸垛了。我一愣,胡说!三当当说,新军看见的,他跟我说的。抚顺,我不跟别人说,不信咱拉钩。他用右手小指钩住我的小指,一拽,一拽:
拉钩,
许愿,
一百年,
不许变,
谁变了,
是坏蛋!
我只感到三当当的嘴在张合,手指在钩着我的手指拽,却根本不知道在做什么,机械地动来动去而已。三当当的信息,让我慌乱,还有羞涩。
那个时候,乡下很少有自己找对象的,到了年龄,基本都有媒人介绍。一男一女,就是正常订了婚,人脸前头,也不能亲热,更不会勾肩搭背。走在街上,要一前一后,保持距离。何况不是处对象,或不是两口子,而是偷着来。钻高粱地,进麦秸垛,翻墙头,有,还时常发生,但只有那些偷情、扒灰、胡搞的人,才会这么做,被视为伤风败俗,有悖乡村道德,很让人瞧不起,往往被背后里议论,耻笑,嘀咕。我一个同学的姐姐,就是因为我们夜里到牛棚里照麻雀,发现她跟队长在草垛上抱着,再看到她,我们都悄悄在后面擤鼻涕,吐唾沫,把手伸出来,握成手枪状,斜眼瞄着,嘴里不停地吧勾。尽管她长得挺漂亮,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还穿着双排扣的列宁服,特时髦。我哥他,那么好,怎么会呢?真是的!
回到家,已是黄昏,哥刚擦完他的自行车,收拾工具,洗手。问我,回来了?我蚊子哼哼一样地应了声。
吃饭时,哥坐在灶台边,与以前没有什么不一样,咬一口咸菜,呼噜呼噜地喝粥。昏黄的灯光,照着他年轻的脸,还有分头。我心里说,也许三当当说的是假的,肯定。我对哥刚才跟我打招呼时,我的不友好,产生了自责。父亲、母亲说着村里的事,谁家两口子吵架了,谁家的儿媳妇生了,谁家的姑娘要订婚了。然后,说过年时我们家做板豆腐,给我做个新褂子,给弟弟做双新鞋,买顶新帽子。父亲让哥买个猪头,说你不是跟矿食堂上的司务长小郑是朋友吗?提前垫句话,咱给他钱。哥答,嗯。对了,父亲喝着粥,也不看哥,我让大喇叭给你说了门亲,西村赵守坤家的二闺女,在村代销店上,贫农,村里唱戏,演过小常宝。你看什么时间方便,去看看?哥在碗沿上的嘴停住了。母亲说,十九了,男大当婚,该找了。哥还是没有动。父亲说,年轻人,得朝长远里想,婚姻,一辈子的大事,成分,要放在重要地位,不能凭一时的冲动,自己的进步啦,以后有了儿女的进步啦,都得考虑。你还年轻,将来就知道了。那个时候特讲究成分。成分高的,没地位,一到五一、十一、元旦、春节,都被作为暗暗监控的对象,更甭说入党、参军什么的了。
哥把碗放在了灶台上,轻轻地,然后坐在那,没吱声。父亲、母亲依然呼噜呼噜地喝粥,我看着哥,觉得哥有点可怜。搂草时,因三当当的信息,对哥产生的一丝气恨,全都没有了。他是我哥!父亲说,我们是为你好。好看当不了饭吃。能干,脾气好,也仅仅是一方面。母亲看看哥说,喝呀,嗯?哥说,饱了。起身朝外走。上哪?父亲问。小偏房。哥答。父亲放下碗,抹把嘴,摸过旁边的烟笸箩,从我用完的本子上哧一声撕下张纸条,捏一撮烟末撒上,左手食指划拉均匀,卷成喇叭,又抽根高粱秆,伸伸着手,把墙上油灯的火引过来,点上,吧嗒吧嗒地抽两口说,得赶紧让他到西村相看相看,然后订下。一股烟雾,在父亲的头顶弥漫,缭缭绕绕,奇形怪状。烟叶,是自家在夹道里阴干的,太呛,父亲忍不住咳嗽两声。母亲没说话,挽挽袖子洗碗。父亲说,年轻人,不懂得政治的厉害。母亲的碗,在水盆里哗啦哗啦。父亲弹弹烟灰,又说,咱村张守斋的三个女子,个个花一样,为啥没人要?母亲说,他家是地主。父亲一仰头,叹口气,富农,比地主也强不到哪里去。母亲沉默了,攥着一把筷子,哗哗搓。
过会儿,母亲对我说,去看看你哥,抚顺。我从灶房里出来。
偏房里黑着灯。我说,哥。哥没说话。我又叫了一声。哥答应了。我这才看清他躺在炕上。哥问,吃完了?我嗯一声。然后,哥不说话了。我不知道他在想啥,坐在炕沿上,抠指头,一下,一下。过了会儿,哥起来了,推上自行车。我跟着出来。父亲、母亲、弟弟已到上房了。听到自行车响,父亲拉开门问,回矿上?哥答,嗯。母亲也走到门口,说,这么晚了!哥说,一会儿就到了。走了。
5
大姐有两个月没来了,一个星期天,我正趴在桌子上做作业,姨夫一步闯进来,脸拉得老长,铁灰。在炕上做针线的母亲,屋地上站着的父亲,还有趴在桌前的我,都愣住了。父亲倒碗水,放在姨夫旁边,问,怎么了?唉!姨夫叹口气,擤把鼻涕,朝鞋跟上抹抹,欲言又止。到底咋了?父亲着急地问。姨夫就断断续续地说。
我也支棱着耳朵听。原来是大姐怀孕了。问谁,大姐不说,怎么问也不说,就是哭。把姨夫他们急坏了。还不敢声张,憋憋着。怕本来成分就高,找个好人家就难,一旦张扬出去,七议八论,沸沸扬扬,一个闺女家,还咋嫁得出去?姨夫跟父亲商量,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在二十里外的铁矿医院,姨夫听父亲说过,看能不能找他帮帮忙,直接那啥,做了。要不,到别的医院,得村里开证明,否则不行。可这证明,万万开不得的,一开,不就全露馅了?父亲咂了咂嘴说,就是平时联系不多。默了默,又说,不过,能说上话,行!拿上衣服,跟姨夫往外走。母亲说,我也去。父亲、姨夫站下。母亲简单收拾了一下,走了。急匆匆。
他们回来得很晚。父亲、母亲进门,都晚上十点多了。
午饭,晚饭,我和弟弟到大娘家吃的。姨夫、姨、父亲、母亲他们,带着大姐,到医院去了。父亲找到了朋友的儿子,朋友的儿子很帮忙,找几个知己的医生、护士,悄悄给大姐流产了。
父亲说,春节,得去看看马怀东,这回,多亏了他儿子。父亲把鞋扒下来,一只一只,咣叽咣叽,扔到地上,爬上炕,钻进被子。马怀东就是父亲的朋友。平时不大走动,三年两年的,见不了一次面。还有,父亲说,得赶紧跟大喇叭说说,看让贵阳到西村,跟赵守坤家的二闺女相看相看,差不离呢,赶紧订下来,不能再拖了!母亲坐在炕上,腿在被子筒里盖着,啪啪解棉袄上的扣子,叹,唉!孩子遭罪了。父亲已躺进被子,看了母亲一眼,明白母亲说的是什么,不吱声了。他知道母亲的心思不在他说的地方。母亲说,打手术室里出来,那脸,蜡黄蜡黄的。多好的一个闺女啊!悄悄抹抹眼。然后,沉默了,谁也没再说话。我从被子里爬出来,站在屋地上,冲尿罐子里哗啦哗啦撒了泡尿,又钻回被窝。噗,母亲吹灭了窗户台上的油灯。本来昏黄的屋子,啥也看不见了,一片黢黑。黑暗里,母亲又叫我,抚顺!嗳!我欠起头。明天,把咱那两只芦花鸡给你大姐送去。母亲吩咐。嗯!我答,欠起的头复躺下。那两只芦花鸡,是我们家平时的小银行,称盐,打油,买火柴,买本子,买铅笔,全靠两只芦花鸡下的蛋。给了大姐,小银行就没了。而且,明年清明,我和弟弟也吃不上鸡蛋了。张家营子这里,有清明吃鸡蛋的习俗,好点的家庭,一人两个;差点的,一人一个;再不行的,没有。小孩子们,把春节贴在院门上的对联撕下来,打湿,糊在鸡蛋上,把鸡蛋皮染红,兴冲冲地拿着,在街上相互比试。去年清明,母亲给了我个小的,让我在同学面前很没面子,本来答应,明年清明给我个大的,可把芦花鸡一送,明年清明,小的也没了。不过,鸡是送给大姐,我还是挺乐意的,打心眼里。
6
哥回来得又少了,回来,要不坐在那发愣,要不接着走,话很少,心事重重的样子。头发长了,好像也有日子没洗。父亲对哥说,和大喇叭订下到西村相看的日子了,是十六。他让哥记住,别耽误了。都怪忙的。父亲说。
第三天黄昏,却传来消息,哥进医院了。腿被拖拉机轧断了。先送到县医院,治不了,又转到了济南。拖拉机是西村大队的。事故责任在哥。人家正常行驶,哥喝了点酒,自行车晃晃悠悠,一出溜,倒了,两腿伸进轮下。两根小腿没保住,锯了。西村承担了哥所有住院期间的费用,给哥买了辆轮椅。煤矿,不能去了,哥回了家。以前那些追随着哥的姑娘的目光,一下变成了惋惜。哥天天坐在轮椅上,沉默寡言,有时一天都不说一句话,就坐在那。为让哥开心,我有空就把哥推到街上,也推着他到村南,看苇滩,看庄稼,但哥还是很少说话。我知道这沉默的外表下,哥内心深处是如何的波涛汹涌。想想,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忽然就不能站立,只能与轮椅相伴了,一辈子,任谁都会心里噗噗扎刀子。
有一天,我正在村学校里上着课,老师告诉我,抚顺,你哥死了,快回去看看吧。我一蒙,咧咧着嘴,赶紧回去。我哥躺在小偏房的炕上,盖着被子。屋里面很多人。母亲哭晕过去了,被三婶子抱在怀里掐人中,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哥是喝农药死的,在父亲、母亲到地里干活以后。他没有成家,不能入祖坟,就用一块苇席卷卷,拿门板抬到山坡上,挖个土坑,埋了。时间不长,坑就让荒草覆盖了。我总以为这不是真的,好几次偷偷跑到哥的坟前,抱着哥的坟头吧嗒吧嗒地流泪,揪着坟上的草说,哥,你怎么就死了呢,啊?可坟头鼓凸着,默默无言,向着苍天。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