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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者

2016-03-09汪艺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森林

汪艺

我迷路了。

森林遮天蔽日,我无法知道确切时间。所有的景物都在重复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那些树木就像是精心编织的一个个谎言,而我深陷其中,无路可走。

这一刻我感到了绝望,看来自己是无法在天黑之前逃出森林了。身后的背包里只有几本书和一副耳麦。手机因为没电,正处于黑屏状态。再说不久前它亮着的时候,我也注意到是没有信号的。

还是继续找出路吧,这是唯一的办法。

在行走中,视线里缓缓出现了一片湖,湖水幽蓝,但没有一丝波纹。与森林一样阴森死寂。可当目光在湖岸停留后,我忽然就有了转身逃跑的欲望。

因为,我看到了一个跪在地上的人的暗红倒影。

我没有逃,而是在极其恐慌的情况下闭上眼睛,失控地大叫起来。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那抹暗红已经站在了面前。

微微定了定神之后,我看清了站在面前的人:暗红衣衫,头发偏长,脸色苍白,眼睛阴郁沉默,脸庞棱角分明,手上有一本幽蓝封面的旧书,看上去很年轻。

我好像听见他说了一句什么,但没怎么听清,于是茫然地等待着。

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这次我听到了,很唐突的问题,不知道怎样回答。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一个陌生人?想了一会之后,我只好说我迷路了,正在找森林的出口。

“你跟我来。”他果断地说。

我没有马上跟上去。这时我在森林的另一边发现了一座小木屋,屋顶上有大大的红十字,像是医院的标志。“这里还有人住是吗?”我指着小木屋问。

“这是我的诊所。”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显得漫不经心。

“诊所?你是医生?”

他点点头:“我是心理医生。”

居然会有人把诊所开在森林里,这样有谁会来?“那可以进去吗?”我的语气犹疑不决,可好奇心深重。

“可以。”

他带我走向诊所,然后拿出钥匙开门。在这期间我的目光四处游离,最后来到了木制窗台,那里正爬满藤蔓,暗红色的花朵在上面妖娆绽放,无遮无拦,甚至跃进木窗,像是一张张仰起的女人的脸。在这些藤蔓中间,我依稀看到了一幅很小的黑白照,照片上的人影模模糊糊,但能辨认出似乎是个女孩。很奇怪,总觉得这个女孩似曾相识。

正当我想仔细去看照片时,他用眼睛提醒我,门开了。

跨进木屋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瞳孔竟是一种偏暗的幽蓝色,与森林深处的颜色恰好吻合。里面除了一些有关悲伤的复杂东西之外,还有我的影子。

昏黄的灯光在四周古老的西方油画上投下暗影,暗影张牙舞爪,像是要吞噬掉什么。檀木淡淡的气息在木制品之间久久徘徊, 这些木制品看上去极为陈旧却又不失另一种格调。心理医生倚在桌上,身后的红十字标志嵌进墙内,在灯光里闪烁不止。

我拿起旁边的一件白大褂给他,他接过,沉默不语。白大褂空荡荡地套在他身上,在他移动时白衣也随之飘忽不定。他的身份是主人和医生,而我应是客人与病人,他的沉默让我感到尴尬,我想自己该离开这里了。

“Alice。”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吐出一个含糊的发音。“Alice?”我诧异地看着他,带着几分惊慌。我并不知晓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心理医生?也许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对我进行心理测验?不管怎样我现在只想离开。离开他,还有这个弥漫着诡异气息的诊所。

“别害怕,Alice。”他用幽蓝色的眼睛盯住我,“别离开。”

我厌恶这种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带着搜查的意味,很快就揪出了我的想法,在他面前我所有的思想好像都将被剥得一丝不挂。

“我的名字叫林安。”我忍无可忍终于大声向他喊道,“你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什么Alice!我要回家!”

他愣了一下,接着脸上的表情恢复常态 。“对不起,”他说,“你跟我来,我送你回去,林安。”

他锁上门时,我又瞟了瞟窗台上的照片。原来那不是照片,而是一幅炭笔素描,素描上方的人名就是他刚刚所说的Alice。我仔细观察画像中的女孩,看了一会,不禁毛骨悚然——画中人竟有着一张与我完全相同的脸。

我不敢向他揭晓我的发现,只想尽快逃出森林。在送我到出口的路上,他一直在重复着,来,来,林安,跟着我来。他似乎害怕我会偷偷跑掉,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终于我见到了阳光。正准备和他说再见,他用手臂挡住光线,眯起眼睛,另一只手塞了一张纸条给我。他说,我叫乔,纸条上有我的地址,你可以写信给我,Alice。

又是Alice。听到这个发音,我微微颤抖,也没心思与他争辩,象征性地答应一声,连句再见都没说就跑出了森林。

回到家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白天出现了幻觉,也许那片森林与乔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吧。我在阳光下把手心里的纸条摊平,这是乔给我的地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恍恍惚惚——流亡者。

我越发质疑整件事的真实性,甚至认为纸条上莫名其妙的“流亡者”就是自己写下的。可仔细核对后得出的结论却让我万分失望,它们与我的字迹相差甚远。

我成天在一所职业学院里写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然后无所事事。读某大学中文系的理想在很久前被现实残忍扼杀,而我毫无办法,只好木然接受。我想过给乔写信,问问他那个Alice究竟是谁,为什么画中人有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他总是叫我Alice。只是手中的地址让我犹豫不决,可以想象,如果我把“流亡者”写在信封上,寄不出去不说,别人还会用看疯子的眼神审问我。

我试图去淡忘这些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东西,直到有一天,我在课桌杂乱无章的抽屉里找到一个信封,信封上明目张胆地写着“流亡者”三个字。打开它时我忐忑不安,我抽出暗蓝色的信笺,纸上短短的两行字漫不经心:

你知道一个流亡者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最下方的署名是乔。最上方的称呼是Alice。

放下信,我想着或许他一直把我当成他记忆中的什么人了吧。至于那个Alice,应该和我十分相像,长着画像中的那张脸,所以他才会叫我这个名字。那他又是怎样把信塞给我的?这段时间好像都没有看到过他。

下午我逃了课,拿着乔的信在大街上徘徊。街角一棵梧桐落下的枯叶纷纷扬扬,清洁工人把落叶扫成堆。我恶作剧似的踩上去,听到了有什么被撕裂时的惨叫,但很快被马路的叫嚣淹没。那个拖着大扫帚的老人冲我笑了笑,装好枯叶倒进垃圾车,缓缓而去。

我在阴郁的天空下找到一块安静空旷的地方。盯着手中暗蓝的信,我记起乔的眼睛也是这样的颜色,正如森林深处的幽寂孤独。

我开始给乔写一封又一封寄不出去的信。在信中我告诉他,小时候我很爱看童话,你知道那些长着翅膀的森林仙子总会拥有让人羡慕的生活,他们居住的房屋是一朵自己喜爱的花。石洞中印着带有神秘气息的壁画,他们无拘无束,每天都在微笑。乔,有时候觉得你很像童话里的人物,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瞳孔是幽蓝色的,为什么你的诊所那样奇怪,为什么你会生活在森林里,还有你的Alice究竟是谁,你经历了什么。但我想你一定不快乐,你一直在说自己是流亡者,你害怕无路可走无处可逃,其实你多虑了,只要放开被囚禁的坚守,这世上怎会没有路?至于逃,那就大可不必了。你没有错,为何要逃?你不是什么流亡者,你要快乐,乔。

停下笔后我笑了。自己就像傻子一样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写信,还信誓旦旦地开导他,然后一本正经把信封好,却不知道要寄往哪里,该怎样寄。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游戏而已,但我当真了,像个傻瓜,对自己扮演的角色乐此不疲。我可能只是别人回忆中的旧物,但我不介意,这恰巧说明了乔的回忆并未死去。我很乐意去做帮助别人的事情,尽管我是林安,不是Alice,更不是什么流亡者。

在那个白色的下午,我童心大发,把写给乔的一封封信藏在梧桐树洞里。我买来暗蓝色的信封,信封上写着:给森林里的流亡者。

第二天我来到树洞旁,一沓厚厚的信不翼而飞。我不切实际地幻想着会不会是乔拿走了,自从在森林里遇到他之后,我思考问题的方式开始变得很神话。

可现实毕竟是现实。当那个叫苏漠的人握着大片幽蓝向我挥手的时候,我还沉浸在具有浓郁迷幻色彩的遐想中。光线与视觉形成强烈冲击,所有的景物在眼前闪烁不止,这使我没有办法对街角边穿白棉布衬衫的身影忽略不计(当然也因为他手中的暗蓝)。于是我冲他傻笑,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欺骗了我,我挥手并且大喊——

“乔!”

声音很兴奋,引来众多路人诧异的目光。之后我听见了笑声,笑声来源于白色身影。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就站在面前,我仍然无法看清,但他确实在笑,哈哈大笑,以至于笑弯了腰。

“同学你好……”他断断续续地说,大笑不止,“很凑巧我有幸读到了你的信……很凑巧我是你的校友,我们在同一时间逃课……很凑巧我看到了你童话般的行为,原谅我的好奇心……”他扬扬手中的暗蓝,又有了要弯腰的趋势,“我居然在现代社会中找到了你……同学……你的王子还在森林古堡里?他没有逃?真是幸运啊,你刚刚居然把我当成了他……哈哈……”

“麻烦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十分反感,也不想多说话。

“可以。”他握着信不放,“不过你得告诉我,这个森林里的流亡者到底是谁?”他忽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难不成你有妄想症?”

“你有分裂症。”遇上这种人我觉得很可笑,他可以无聊到对所有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感兴趣,并且乐此不疲。“那些信你要喜欢就拿去好了,”我说,“我从不和患者计较。”

“好吧,”他扯扯嘴角,做出无所谓的样子,“你都这样说了,我还有什么办法?还你吧。”

他说话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了一种飘忽不定的声音。声音来自森林深处,在街角的叫嚣中显得很空洞,像是在低低呼唤那个熟悉不过的人名,Alice。

我抬头环顾四周,我以为又见到了乔。拥挤的马路上人群杂乱无章,花花绿绿的色彩在天空下变得黯然。我想如果有一天世界丢了颜色,乔的森林与诊所是否还会那样斑斑驳驳?

面前的人把暗蓝递给我。我注意到他的双手苍白,骨节分明,手指就快要被无尽的蓝色吞噬。我猛然意识到这个情景似曾相识。我接过信,死死盯着他,我想知道他到底是谁。很遗憾,他低着头,半长发遮住了三分之二的脸,他的表情躲在头发后面,我无法看清。

“有意思吗?”我问他,“拿别人的信,还拆开看,你不觉得很无聊?”

“不。”他忽然凑到我面前,又把信用力抢回去,接着用一种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也许你的这些信本来就是该给我的,Alice。”

他没有理会我的反应,伸出右手,话音低沉,语速飞快。

“你好,我叫苏漠,在校学生,正在自学心理学。我们好像从前就认识,Alice?”

阴雨天。

我不再费力思考为什么苏漠也在叫我Alice,也许Alice真的存在着,并且有着一张与我完全相同的脸。

图书馆被遗弃在小城的一个角落里,老式房屋,墙面陈旧,室内光线昏暗。但书架上的书很多,管理员老人也和蔼亲切。我常常去,选择靠窗的位置,一待就是一天。

老人一边整理书籍一边和我聊天,头发和胡须在灯光下白得晃眼。他说图书馆没法开下去啦,根本就没什么人来嘛。他的声音伴随着窗外的雨声,浑浊沙哑。

我时不时地搭搭话,尽管老人极有可能是在自言自语。

老人放下手里的书,扭头看看我,一本正经地说,姑娘你过来。

我走到他面前,他拖椅子坐下。在木桌上看到一片幽蓝时,我有些莫名的慌张。幽蓝封面的旧书。我慢慢翻开它,纸张泛黄,字迹模糊不清,封面没有任何图案,永无止境的幽蓝似乎要涌进森林深处。

我拿起书告诉老人:“我要借这本书。”

“不行啊。”老人慢悠悠地把书夺回去,“这本有人借了,你看其他的吧。”

“谁借了?”我问。

“谁借了……”老人点燃一根烟,“我想想……哦……好像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头发挺长……一个小伙子吧,对,他每次借的都是这本书。”

会不会是乔?我结合这些描述推测出有这个可能。“那个人的眼睛是不是蓝色的?”我接着问。尽管我马上意识到这个问题很愚蠢。

老人没有说话,烟雾在空气中缭绕,很快吞没了他的脸。他给我的感觉极不真实,恍若是一种空虚的存在。

“那他什么时候来拿?”

“不知道。”

老人背过身去整理书籍,很仔细地把一本本书归类放好。这时灯光忽然飞快地闪了几下,之后一片漆黑。大概是停电了。

“电路又坏了。”老人头也不回,径直走向门前,驼背,步子蹒跚。背影渐渐被黑暗包裹,之后从我的目光中抽离,可能是去找电工了。

确定他已离开,我把幽蓝塞进大衣,在桌上放了20元钱。书很旧,年代应该比较久了,封底的标价是2元,现在差不多是20元的价格吧。逃出黑暗以后,我终于挣脱了一直以来束缚着自己的强烈的窒息感。

雨很大,我撑开伞,忍不住把大衣里的书翻开,暗自欣喜。黑色大衣把幽蓝隐藏得十分顺利。

我抬起头看向马路中央,明黄色的路标伏在灰色柏油上,就像一条长蛇,在盘踞,在撕扯。可接下来我在这条通往学校的路上猛然看见了乔。

我不停地提醒自己,这并非幻觉。那就是乔,暗红衣衫,神情淡漠,森林深处的颜色在眼睛里游离,有冰冷的幽寂。

我笑了,非常开心。我明白这一切都真正存在着。虽然我一直都被称作陌生的Alice,虽然我对所有人一无所知。

“Alice,”乔说话了,他扬起嘴角,笑笑,“把书还给我,好不好?”

“乔,”我轻轻地说,“你忘了我的名字是林安。我不知道为什么你画像中的女孩和我长得一样。但是请原谅,我不想做你回忆中的那个人。”我摇摇头,微笑着把雨伞举在他的头顶,“我真的不是什么Alice,请你分清楚好吗?”

“可以了Alice,把书还给我。”也许是我费力举伞的模样太滑稽,他拿过雨伞笑了起来,“你还是没有长高。”

看来我的那一番话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他肯定的语气让我哑口无言。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身世,我会不会真的就是那个Alice?

Alice。爱丽丝。这本身就是一个童话般的名字。可现实不是童话,乔也一定不是什么住在森林古堡里的精灵树妖或者中世纪吸血鬼!太荒唐,这一切终归会有它的理由。

我跟着乔来到森林诊所。

依旧是与上次一样的格局。昏黄的灯光,古老的西方油画,檀木淡淡的气息在陈旧的木制品之间缭绕,镶嵌在墙面上的红十字斑斑驳驳,窗口仰起的妖艳玫瑰依旧簇拥着那副黑白画像,画像中的Alice笑容依旧。

一切都没有改变。

乔和我一起站在窗前,目光徘徊在森林深处,树木在这里遮天蔽日阻挡了阳光。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定会质疑这景致的真实性。

乔伸手触摸一枝玫瑰,不慎被花刺划破了手指,一滴血从指尖缓缓落下,很快被画像的纸张接纳。于是画中人脸上即刻开出另一朵花,花瓣鲜红欲滴,凄艳美丽。乔拿起这幅画,想抹掉血迹,却是徒劳。

我把画从乔手里抢过来。“告诉我她到底是谁?”我做出严肃的模样看着他,“别说是我,乔,我是林安。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在这里了。”

“她是Alice。”他笑着,凑到我耳边,“她经常穿黑色大衣,在街角梧桐树下给我寄信,信就塞在树洞里。她永远待在教室的角落沉默不语。她写下一些句子,这些句子我很喜欢。她在信中说我不是流亡者,她要我快乐。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最懂我,现在她就在我面前,可她不愿承认,你说她为什么不愿承认?”

我愣住了,木然地看他穿上白大褂,空荡荡的单薄,在他移动时随之飘忽不定。我把记忆掏空,努力思考着从前是否见过这个人。我想到了苏漠,那个看不见脸的同校生,性格与乔本无一点相似之处。那乔又怎会知道我的情况?这只是第二次见面而已。

“你是医生?”我问他,“你介意给我诊断一下吗?看我是否有心理问题。”

“我当然是医生。”他低低地笑,“看病可以,不过你得把书先还给我,Alice。”

“好吧。”我把幽蓝封面的旧书递到他手里,“我还给你就是。”

接下来乔对我进行了漫长的测试,我凭感觉回答出他的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最后他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我:“知道九型人格吗?”

“我怎么知道?”我用手指关节不断地敲着木桌,“你才是医生。”

“九型人格是2000多年前印度研究出来的人性学。”他不知从哪找来一瓶红酒,倒在面前的两个高脚杯里,把其中一杯轻轻推给我,“后来流转到欧美等地,一位美国心理学家早年将它用作研究人类行为的专业课题。”

“嗯,然后呢?”我盯住杯子里的暗红液体。

“你是第四型,悲伤的浪漫主义者。”乔继续说,“第四型人格又称为艺术型、自我型。这种人时常有悲观绝望的思想,有自杀倾向,性情固执,高傲,尖锐,毫不妥协。”他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如果能正确调整,他们也许会在某方面有出色成就;但是如果不能,说不定会有严重后果。”

他这是在说我,还是说他自己?

“好了我知道了。”避开他那种可以把人看穿的目光,我把头扭向窗外,“时间好像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好。”他放下酒杯,“我送你出去。”

行走在森林中的时候,乔依然像上次那样重复着,来,来,跟着我来。似乎害怕我会偷偷跑掉,不见踪影,不知去向。只是这回他没有再叫我林安。

我跟着他绕过一片湖。湖水幽蓝,没有一丝波纹。我想起这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当时我被他诡异的姿势吓得魂飞魄散。我扯扯他的衣袖,他回过头,眼睛是和湖水一样的颜色。

“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说,“你为什么要跪在这里?”

“因为我是流亡者。”他抬头看着前方,声音极其沙哑,“我害怕无路可走,无处可逃。”

我实在不明白这又与流亡者扯得上什么关系,也不想再问。环顾四周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渐渐爱上了这样的感觉,古老,原始,神秘。我甚至开始羡慕乔的生活,即使我并不知晓他太多。

很快到了森林的出口。乔用手臂挡住阳光。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衣袋里掉落,他捡起它,幽蓝色的信笺上是大段大段的字迹。他对我笑笑:“这是你写给我的信,Alice。”

我明明记得信是被苏漠拿走了,怎么又到了乔那里?也许他们本来就认识吧。还没开始上课,教室里的嘈杂如同潮水般涌来,模糊了时光。我趴在角落里,把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细细回忆了一遍,最终却一无所获。

铃声响起的时候,四周瞬间安静下来。这科的老师总会准时赶到教室,从不拖延。只是今天他身后跟着一个戴帽子的男学生,学生和他一起走上讲台。

“同学们,”他把那个学生往前拉了拉,“这是从别的系转到我们这里的新同学,下面请他作自我介绍。”他扶着眼镜把和他站在一起的男孩上下打量了一番,皱了皱眉毛。

“大家好,我叫苏漠。”男孩很随意地拉拉帽檐,他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无法看清,但说话声音很清亮,“以后和大家就是同学了,还请多多关照。”

苏漠竟转到了这个班上。我抬起眼睛看他,他大大方方地站在讲台上,没有任何拘束的感觉,说话时也比较洒脱,应该属于性格外向的人。但为什么他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脸?难道毁容了?

班上唯一的一个空位是我的前座,座位的主人自从上个月请假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现在苏漠顺理成章地坐在了这里。

正式开始上课。我盯住苏漠的背影,忽然觉得十分熟悉,这个人我绝不会只见过两次。也许是因为他穿着和乔相似的暗红衣衫,使我产生了错觉。

这时苏漠丢过来一张纸条。我打开,在阳光下把它摊平,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恍恍惚惚——我们又见面了,Alice。

我没有理他,他也没有回头。我无所事事地感受着时光的逃亡。冬天很快就要来了,窗外光秃秃的枝干摆出张牙舞爪的姿势,似乎在反抗着什么。冷风破窗而入的时候,我身上的黑色大衣开始显得单薄。

快下课了,我看见苏漠拿出一本书翻了起来,一抹幽蓝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直起腰,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旧的纸张,模糊的文字,还有森林深处的颜色,这分明是我还给乔的那本书。

这些事情一件件堆积起来,终于让我彻底失去耐心。我用力抓住苏漠的衣领,               他回过头,一半的脸藏在帽檐下,我没办法知晓他此刻的表情。我夺过他手里的书。“你怎么会有这本书?!”我恶狠狠地问,“你到底是谁?上课戴着帽子做什么?害怕见光吗?”

“我是谁?”他压低了声音,“我不相信你不认识我,Alice。”

“我好像告诉过你,我不是Alice!”我旁若无人地对他大吼,“我说过不要叫我这个名字,为什么你就是不听?”

“不。”他摇头轻轻笑着,“你没有说过。”

我越来越反感苏漠若无其事的样子,今天我一定要把所有事情弄清楚。我伸手去抢他的帽子,他左躲右闪,最后举起手臂挡在额前。这时我发觉他的右手指尖上有一道尚未愈合的疤痕,伤口浅浅的,像是被什么划过,现在又开始向下滴血。课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纸张雪白,鲜红的液体飞溅起来之后在上面停泊,形成的图案是一朵凄艳的玫瑰。

我盯着这朵花愣神,上课铃响了。

英文课。

女老师问我们是否还记得上第一堂课时一起选的英文名字。

时间太久,很多人已经记不清。我更是如此,如果今天没有提起,我几乎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

女老师看大家一片茫然的样子,就把所有人的英文名字重新报了一遍。这个时节的气候很干燥,我听着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发音昏昏欲睡。

“林安。”

我抬起头。女老师站在讲台上看向我这边,声音尖锐并异常清晰地说:“林安,你是Alice。”

Alice?!我真的是Alice?!我在心里把这个发音默念了几遍之后,前排的苏漠回过了头。

他又把什么东西塞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打开,泛黄的纸张上是自己的笔迹,文字是信件的格式,开头的称谓,都是Alice。

我慢慢回想起来。刚进这所学校的时候,因为梦想的破败,我喜欢徘徊在黄昏的操场上给自己写信,那时把在英文课上选中的名字记得很清楚,也很喜欢,于是就用到了文字中。Alice,有童话般的梦幻色彩,这种超脱现实的美好感觉正是我所追求的。后来又鬼使神差地把一封又一封比猴子尾巴还长的信埋在沙坑里,隔几天就去看一次。再后来信不见了,我也没去在意。没想到今天在苏漠那里又看到了它们。

这些回忆明明是我自己的,可在此之前我为什么会对它们一无所知?Alice,他们叫的一直都是Alice,而不是林安。我明白那个Alice其实早已死去,时间早已把她的锋芒与梦想磨平,她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人叫林安,她有着与她完全相同的脸庞、骨骼、躯壳,但相互矛盾的是内心。

快到放学时间了。苏漠转过身问我是否愿意陪他走一段路,我点点头,无视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讪笑,我必须知道所有事情的缘由,就在今天。

苏漠手上一直拿着那本书,幽蓝色的封面。“这本书是你的吗?”我试探着说,“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他也很喜欢这本书,他叫乔。”

“乔?”他低着头,“就是和你通信的那个人?他真的存在?”

“对。他住在森林里。他有幽蓝色的眼睛。”我轻轻地说,“在有些方面,他很像你。”

他不再说话。当沉默来临时我无比失望,渐渐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用手去抹,指尖捕获到一朵即将逝去的雪花。它的生命正在被温度埋葬,它的来生化作一小滴水。我扬手,它在空气中舞成一道优美的弧线,晶莹透亮。下雪了,我裹紧黑色大衣,仰起脸看漫天雪花洋洋洒洒,原来,早就已经是冬天了。

“是吗?蓝眼睛。”他终于说话了,“如果我的眼睛也是蓝色的,那这算不算巧合?”

可能吧,我点点头。

他摘下帽子,眼睛是森林深处的颜色,但里面却缺失了一直以来的孤独冷寂。他有着一张与乔完全相同的脸,他就是乔,也许又不是。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用两个人的身份生活?他在欺骗我,欺骗现实,抑或是欺骗自己?

“乔。”我笑着,“我不想说太多。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但是请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是啊,我到底是谁?”他用幽蓝色的眼睛看着天空,幽蓝在此刻极为空洞,丢失了太多内容。他忽然说,Alice,你看啊,你看全世界都被杀死了怎么办啊?你看地上那么多血连路都没有了,还要怎样逃?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变得歇斯底里,为什么我拼了命去努力都看不到结果?你知道一个流亡者最害怕的就是无路可走无处可逃!他大吼着,可声音苍白无力。他一直在说,放开我,我输了,我要逃。

放开我。我输了。我要逃。

说到最后他语无伦次,全身剧烈颤抖起来,像是受了委屈又无从解释的孩子。我深吸一口气,感到了幽寂的冰凉。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慢慢冻结了整个城市和一些人。我从他手里接过幽蓝封面的旧书,翻开,泛黄的纸张上字迹仍是模糊,只能隐约分辨出似乎是多次重复的“流亡者”。

他颤抖着,脸色苍白,是因为冷吗?我走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他,拍拍他的肩膀。别害怕,即使你真的是流亡者,你也绝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流亡。我笑着说,就算已经没有路了又怎样?别忘了我是Alice,爱丽丝有她的兔子洞呢。

在那个丢了颜色的傍晚,面前的人告诉我他忘了家在哪。

我带他去了森林的诊所。一路上我都在重复着,来,来,跟着我来。似乎害怕在我转身之前他就会偷偷跑掉,不见踪影,不知去向。

后来我们路过一片熟悉的湖泊时,他忽然跪在了岸边。湖水幽蓝,但没有一丝波纹,如同身后的森林一样阴森死寂。他的暗红衣衫在湖面投下暗红的倒影,他的声音极其沙哑,他说,他想认清自己,他害怕流亡。

再后来我推开木屋的门,发现窗前的玫瑰已全部枯萎。我猛然想起现在已是冬天,或许它们从未开放过,或许有些事情本身注定就是错觉。那幅黑白画像还在,那位叫Alice的女孩仍在画上微笑,只是脸上本该鲜红的花朵开始黯然。

木桌上的暗红液体在杯中已停止了呼吸,那是上次剩下的红酒。乔(也许我该叫他苏漠)站在窗口轻轻抚摸那些死去的生命,花瓣早已干枯或脱落,但花刺毫不妥协,再一次划破他指尖的皮肤,水滴状的殷红很快躲进窗下的土地不见踪迹。

我拉着他来到木桌旁,拖开椅子坐下,问他是否知道九型人格。

他没有任何表示。我自顾着说起来,九型人格是2000多年前印度研究出来的人性学。后来流传到欧美等地,一位美国心理学家早年将它用作研究人类行为的专业课题……我摆出严肃的表情看着他,乔,我不用测试就知道你一定是第四型,悲伤的浪漫主义者。

他笑了,哈哈大笑,但他好像很悲伤。他开始说故事。他说他母亲在他五岁时死去,因为癌症。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刻的痛苦模样他记忆犹新,他一直认为她睁着蓝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情景就发生在昨天。很久后他见到了继母。那女人高贵冷艳极其漂亮,爱好是穿上暗红或白色的长裙在午夜的阳台上跳舞。他顺从地叫她妈妈,但她极不开心,情绪喜怒无常。他能感受到她有时甚至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她的所作所为,他的父亲一无所知。她把他关进一间废旧的黑房,死寂的空间里只有一面镜子和几件废品。害怕到极致时他只有和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他性格沉默,在凝固的时光里他逐渐想象出另一个人,这个人开朗乐观,能给他安慰。这个人叫苏漠,有着一张与他完全相同的脸。

后来他开始逃亡,他厌恶这里。他认为自己必须坚持流亡。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乔的诊所。这座森林里的木屋,以及这片森林,在之后的不久被征用,变成了一栋栋高大的楼房。

回家后我再次翻开偷偷带出来的那本书。幽蓝色的封面,泛黄的旧纸张。我认真去看上面的文字,甚至用上了放大镜。最终找到了这样几行句子:法国剧作家特里斯坦·勃纳特于1932年写过一部微型戏剧《流亡者》。全剧只有两句台词。

流亡者:不管你是谁,请可怜可怜一个被追捕的人吧。他们正在捉拿我!

山里人:悬赏多少?

(流亡者马上离开。落幕。)

再后来,乔飘忽的身影仿佛已被现实埋葬。那天他在大街上用力摇晃每一个陌生人的肩膀,他说不管你是谁,请可怜可怜一个被追捕的人吧,他们正在捉拿我!他的声音疲惫不堪却撕扯着疯狂的绝望。他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直到被两个医生拉扯上了车。车门紧闭的那一刻我听到他声嘶力竭的怒吼,他大声喊着我是医生我是医生!当时有很多人围观,花花绿绿的人群在黯淡的天空下流光溢彩,人们大笑着好像很快乐。我靠在街角的一棵梧桐旁,在树洞里,找到了乔 给我的回信。

他在信中说,这个世界没有我的梦想,所以我坚持流亡。

雪还在下,落在脸上是大片大片的冰凉。真冷啊,冷得想哭。冬天正在把这个城市冻结。我忽然对周围的一切恐惧起来,人群的拥挤让我恶心。我告诉自己必须回家,就是现在。于是我走得飞快,最后跑了起来,冲破人群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正在流亡。

用力甩上门,终于把冬天锁在外面。上网,百度,什么是人格分裂。一堆心理学名词在屏幕上闪烁不止。“虽然同一人具有两种完全不同的人格,但在某一时间只有其中之一显现出来。每种人格都是完整的,各有自己的行为和偏好。” 这是唯一可以理解的句子。

一年后我从学校毕业,即将远行,我妄想再看一看那片森林和那座木屋,可现实明确阻止了我,它用行动证实我不过是在妄想。森林早已死去,墓碑是一座座尚未建成的楼房,现实很仁慈地拉上大红横幅作为它的墓志铭,上面是楼盘的广告。

曾经的湖面变成了污水停泊的地方。木屋不知去向。也许它被乔带去了远方,也许它同样死在了这片土地上。我一度怀疑眼前的一切在撒谎,因为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在过去的时光里存在着,它们以这种形式被遗忘在过去,我感到不可思议。乔什么都没有留下,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注定了要离开,他已经离开。

在垃圾堆里我发现了一张画像,画像破败不堪,被灰尘爬满,纸张残缺诉说着惨样。我知道这一定是乔的黑白素描,画中的那张脸叫Alice。她的面颊上有一朵花,是用乔凝固后的血开放的,现在它已黯然,她也一样。

把画夹进幽蓝封面的旧书里,我去看了乔。我靠着他坐下,指尖一阵战栗。我微笑,他一定是看到我来了。春季的天空有明朗的颜色,这样油画般的意境我想他一定喜欢。他见多了黑暗,他厌恶黑暗。我问他是否还在继续流亡,他不说话,我自顾着笑。阳光太锋利,刺透了眼睛,泪水落下的时候很急。其实我不喜欢这种浑浊的液体,它们总是太过狂欢让人难堪。我把手心里的字条和信纸细细摊平,上面的字迹放荡不羁。我说乔,你一定不再流亡了对吧?你躲进了爱丽丝的兔子洞呢。我转身抱住他,笑着说,你真傻啊,陌生人怎么会救你呢?当时你怎么就没想到我呢?你忘了我是Alice吗?我把带来的玫瑰放在他面前,空洞的纯白仰起了脸。他的墓碑在阳光的照射下没有任何温度,我学着他从前在湖边的姿势轻轻跪下。我说,你终于不再流亡。

这时我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回头,一位一袭黑衣的老人站在身后。老人盯着乔的墓碑,目光木然。我认出他是小城旧图书馆的管理员。他问我,你认识我儿子?他是因为什么而自杀?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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