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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09徐东

清明 2015年4期
关键词:大柱刘芳小柱

徐东

北方平原上的一个村庄。

农历七月,中午时分,火球般的太阳喷射着毒辣辣的白光,把土地烤得焦黄,泥土路上有层厚厚的尘土,抓上一把让人觉得可以当炒面吃了。上了年纪的人心里头想,要不是老天爷在暗中保佑,这房子、这树、这麦地都得冒烟起火。

老黄牛卧在榆树下,尾巴驱赶着牛虻,鼻子上有一层油汪汪的汗,身上散发出一股青草、牛屎、汗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大眼睛半睁半眯着,呆呆望向远处。

村子里的人正在地里忙活着抢收麦子。他们顶着太阳,不怕热,也不能怕晒,要不然金黄的小麦可就要爆芒掉到地里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忙碌的时日里,大嘴竟喝农药死了。

大嘴被称为大嘴,并不是嘴大得出奇,是她在村子里爱吃嘴和爱吵架有了名声。她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大柱和闺女都成家了,小儿子小柱还在上高中,那一年正值高考。大柱和小柱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大。大柱结婚后脾气变得好了一点。小柱在学校和村子里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他斜着一只眼,冷着一张脸,看什么都不顺心,好像谁都欠了他的,不敢得罪他。

大嘴和儿媳妇刘芳不和睦,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针尖对麦芒地吵。麦收前,大柱和刘芳与大嘴分家另过。分完别的东西,家里还剩下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

大嘴的儿媳妇刘芳说,俺要母鸡,母鸡会下蛋!

大嘴说,谁不知道母鸡比公鸡中用?你可真会挑!你想要,就依你!

刘芳看着在院子里昂首阔步的公鸡,觉得公鸡个头大,吃肉的话比较划算,这不正合了大嘴婆婆的意?就多说了一句。她说,我会挑?公鸡比母鸡肉多,还能打鸣哩,别觉得俺们沾了您的光!

大嘴觉得媳妇不会说话,争辩说,母鸡会下蛋哩!公鸡会打鸣是没错,可公鸡打鸣,你不是也能听见吗?

刘芳说,您要是不想让俺听见,把公鸡抱到您被窝里养着去,这样俺就听不见了!

大嘴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当媳妇的说的是啥话?

当时大柱在旁边,瞪了媳妇一眼,刘芳不敢再多说了。

刘芳抱走了母鸡。

刘芳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个鸡窝,却不见鸡下蛋。她想了想,觉得母鸡是恋旧窝,跑到大嘴家里去下蛋了。她心里骂,这个老东西,老馋猫,这么些天鸡一定是在老窝里下了蛋,也不给俺说一声。

刘芳家与大嘴家隔了一道矮土墙,几步就到了大嘴家。

大嘴正在做中午饭,做的是鸡蛋面。

刘芳说,俺家的鸡是不是在您家下蛋了?

大嘴说,没有啊,他媳妇!

刘芳说,还说没有哩,这面条里的鸡蛋从哪里来的?

大嘴说,瞧瞧您说的是什么话啊,俺没有母鸡就吃不成鸡蛋啦?这鸡蛋是大柱子的姐姐从婆家给我捎来的,她知道母鸡分给您了,就给我捎来二十个鸡蛋。不信的话您去屋里看看,我是不是骗你!

刘芳到屋里看了,鸡蛋篓子里果然有许多只鸡蛋。有白皮的,有黄皮的,不像是一只鸡下的。想了想,觉得自己没凭没据不好说话,就可着两只手抓了八只鸡蛋,脸上堆着笑说,娘啊,麦季里忙活,累人,我拿这几个蛋给大柱补补身子去啊!

大嘴把刘芳拦在门里说,这可不中,这鸡蛋是俺闺女送给俺的,您家不是有鸡吗?这蛋你不能拿走!

刘芳的脸上就挂不住了,她说,谁知道这蛋是不是俺家的鸡下的哩?

大嘴说,不管咋样,分了家,这鸡蛋你就不能再拿走了。

刘芳说,给您儿子补身子,您不让拿,有您这样当娘的?您不心疼您儿,我还心疼哩!

大嘴说,俺儿想吃鸡蛋会来俺家吃,这鸡蛋您拿走俺可不答应!

两个人说了半天,刘芳手里拿着鸡蛋,不愿意跟婆婆争了。她寻个空儿,挤出了屋门,小跑着出了院子。

大嘴在后面追着骂开了,你给我回来,你个小馋×,自己馋了,还说要给俺儿子补身子,给我回来!

刘芳听得真切,在街上站住脚,回过头来也骂,您个老馋×,不让我拿,我偏拿,俺拿的是自家的鸡下的蛋!

有从地里回家吃午饭的人,远远围着,笑着,议论着,看热闹。既然有观众,婆媳俩又骂上了,她们就想分个是非高低,因此骂了足足有半个钟头工夫。骂的话也是越来越难听。

大柱在地里割麦子,肚子饿了,回来准备吃午饭,看到媳妇和娘在当街骂架,心里头的火“腾”一声就上来了。大柱气冲冲走过来要打媳妇,刘芳看见大柱走过来,怕他真打自己,心里一紧张,把鸡蛋打碎在了地上。

大柱走过来,见她怕,也就没有再打她,只是大声嚷着,让她回家去。

刘芳知道大柱有脾气。虽说她娘家有三个哥哥,一个杀猪,一个剥羊,一个愣头青,都不是吃素的,为大柱打她的事,曾经带着棍子和砍刀,怒气冲冲跑到家里来,声称要好好教训一下大柱。大柱远远看见那势头,吓得跑了。倒是小柱拿着一把铁锹冲出来,红着眼睛,抡着铁锹嚷着说,我看你们他妈的谁敢?谁敢我砍死谁!结果,双方都受伤了,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子,花了不少钱。

刘芳不想再把事闹大,最后还是听了大柱的话,回家去了。

大嘴骂过儿媳妇,见儿子又给她出了气,当时有种得胜的感觉。可回到家里,她却越思越想越难过。大嘴想,我这是咋的啦?媳妇要拿几只鸡蛋,就让她拿去呗,又不是吃到别人家嘴里。

大嘴正后悔着呢,大柱过来了,脸黑得像块铁,生硬。

大柱说,我当是多大的事,你们吵,就不怕街上的人笑话?你看她回到家,我还没打算收拾她,她就寻死觅活的要喝农药,要不是我抢过来把药瓶子给打碎了,她是个没心眼的,真敢喝。你说这大忙天的,现在她回娘家了,这可怎么办哩?上次她和你吵,我就揍肿了她的脸,她娘家的三个哥来咱家闹事,小柱砍了人家,差点没坐牢,娘,您咋没长记性哩?

大嘴坐在一把矮板凳上,不吭气。她有偏头疼的毛病,这个时候就觉得像有十几根针在扎着一般。

大柱说完话,也没心情留来下吃饭,就走了。

大嘴被儿子说了一顿,头咯吱咯吱地疼,浑身燥热,汗水呼啦啦从身上流下来。她喝了一瓢冷水,心里还是鼓鼓囊囊地难受。走出屋子,大嘴抬头看了一眼白太阳,想到打麦场里的大柱他爹正等着她送饭去,忍着不舒服又回到屋子里去端盛好了的面条。没成想,脚底下一滑摔倒了,一盆子鸡蛋面倒在了地上。

大嘴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一团蜜蜂炸了窝,蜜蜂飞走之后,心坎上又像是压了块胖大的石头,突然就觉得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呆呆地在地上坐了半天,想到儿媳妇要喝药寻死,她就想,你会喝药,俺就不会吗?干脆俺喝药死了算了!

在愁苦的乡下,人的命如同草芥一样,一个念头差了,命就绝了。

大嘴在屋角找到药瓶子,拧开瓶盖,抱着一了百了的想法,咕嘟咕嘟把药给喝下去了。大嘴心里想,这下好了,不用再活着受罪了。喝下去后,心里有些怕,有些后悔,可也有一种从此解脱了的畅快。她感觉不到头在痛了,正有些高兴,肚子却开始像刀割斧砍一般裂痛起来,接着是心,黑了坏了一般痛。她从屋里痛得滚到屋外,屋外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她,她大声叫着,可没有谁来救她,她的瞳孔开始放大,嘴里哇哇乱叫的声越来越小,后来彻底没有了声息。

村子里的人说,大嘴跟媳妇吵了架,气得喝药死了。

大嘴的二儿子小柱回到家里,听村里的人说,他娘是给大哥的媳妇气死的,二话没说,从厨房里摸了把菜刀,就要去嫂子的娘家算账去。

大柱听说了,赶过来一把拉住小柱说,你干啥去?

小柱瞪着眼说,别拦我,你拦我就不是我亲哥——我他妈告诉你,你要是再敢拦,老子就先把你剁了——都怪你娶了那狗日的媳妇,我要是不砍了她,我日他妈就不是咱娘养的!

大柱的脸一黑,大声说,剁,你要剁就剁我,你剁!

小柱身体里的血,像烧着了的油,他真的就在大柱的肩膀上剁了一刀,不是真的仇恨,不是太用力,可鲜红的血还是汩汩地淌下来。

大柱没想到小柱真敢剁,用手指着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地说不出话来。

小柱愣了一下,知道剁错人了,后悔,可心里却还是恨他挡路,恨他没有躲开,于是说,你他妈的让开,不让开信不信老子会砍死你?你他妈的让开!

小柱说着,又威胁着举起了菜刀。

大柱也摽上了劲儿,他大声说,你,你他妈的剁,给我剁,老子也不想活了!

小柱把刀举在半空中,落到一半,意识到他是大哥,刚才已经剁了他一刀了,不能再剁了,于是手像是被拉住了一般,下不去了。

小柱说,等老子剁了那婊子养的回来,我再让你剁我,我也不想活了!

小柱说完,绕开大柱跑起来。

大柱在后面追小柱,他用一只手捂着受伤的肩膀,虽说跑得趔趔趄趄的,可心里头着急,迈的步子又大又快。他追上了小柱,抬脚把他给踢翻在地上。

小柱从地上爬起来,手里还握着菜刀,他愤怒地说,老子红了眼六亲不认,你他妈的真想让老子剁死你?

大柱说,你他妈的不是剁了吗?干脆再他妈的来一刀吧,把我给剁死!

小柱说,好,你站好,看我敢不敢剁!我不剁你,就不是咱爹妈生养的!

大柱说,我他妈就不是和你一个爹妈生养的,我没有你这个弟弟。你他妈的不是也想死吗?你剁死了人,你他妈的还能活吗?老子不让你偿命,他妈的别人能不让你偿命吗?亏你还是个高中生,我看你他妈的把那些书给白念了!

小柱说,老子不怕死,哥,你活着吧,你给咱爹养老送终,给咱娘办葬事。我不想活了,我非得把她给剁了!

大柱说,你他妈的就是不怕死,你也得把咱们的娘给发送了,等发送了咱娘,你他妈的爱死不死——娘不是气死的,她是不想活了,想不开,喝药死了!

小柱说,老子不管,老子现在就是想剁人!

大柱觉得说不通,就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说,我日他妈的,我告诉你,老子我现在都快他妈的给气疯了,小柱啊,我求你别逼我了,你看我这血,滴滴答答的,还在淌!

小柱也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说,你先回去吧,哥,我求你回去,你去包扎一下!

大柱说,你他妈的不想让你哥我死的话,现在就他妈的跟我回去!

小柱说,我剁不死她这不能算完,老子现在就是想要剁人。你要是我亲哥,你就别挡着我!

大柱气得浑身乱颤,他说,我看你真他妈的是疯了!

小柱又抬头看了看射着白光的太阳,看了有几秒,说,我真他妈的想不通,为啥为了几个鸡蛋就把咱娘给闹死了,我真他妈的想不通啊!

大柱皱了皱眉,脸色苍白地说,你看,小柱,你看,我的血还在淌,你就不可怜可怜我?你就一点不关心我?听我的,跟我回去,回家再说!

小柱也皱了皱眉说,哥,我知道你的血在淌,可我不能跟你回去!

大柱说,你就忍心看着我淌血吗?

小柱焦躁地把刀递给大柱说,老子他妈不管了,哥,你是我亲哥,你剁了我吧,我求你了,我把刀给你,你剁了我这事就算完了!

大柱接过刀说,我看你疯了,真是他妈的疯了!谁他妈没脾气啊,你就知道你的脾气大,你以为我不敢剁你?我现在不剁你,走,你跟我回家去,等把娘给发送完了再跟你算账,你别想逃避!

小柱说,我不想回去了,哥,你把我剁了吧,我真的不想回去了。

大柱说,我快疯了,这血流得我真快疯了,你干吗要逼我呢?你这个笨蛋,我日他妈的真想剁了你,你活着干啥啊你,你真该死了!

小柱从大柱的手里抢菜刀,大柱没留意,被他抢过去了。小柱右手抡起刀来就在自己左臂上砍了一刀。血滴滴答答顺着胳膊流到地上,他笑了,说,行了,咱俩公平了,我他妈的先跟你回去!

兄弟两个胳膊上流着血,血染红了衣服,从衣角滴落到焦黄发烫的地面上,滋滋地冒着白烟。大柱和小柱并排走在大街上,大柱歪着头看了一眼小柱,觉得小柱真是他的兄弟,傻,但像自己。那时他曾经希望过有敢问事儿的乡亲帮他劝劝小柱,可他知道没人敢。他觉得可悲,可叹,又觉得他们活该如此。那时他隐约觉得,他和小柱都不该那样活人。活得让人怕,让自己怕,那算什么本事?

大柱用手捂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一边走一边说,你他妈的剁自己也那么狠,你看你,都他妈的成个血人了!

小柱也用手捂着胳膊上的伤口说,我他妈的命大,死不了!哥,这事还没算完!

大柱说,日他妈的,不就是几个蛋吗?就你能,你还想怎么样?

小柱皱着眉又看了看太阳,恶狠狠地说,我日他妈的,这天热得我想把太阳这狗日的给剁下来!

大柱笑了一下说,你去剁啊,还真以为你有日天的能耐了?

小柱站住了脚,看着太阳,抡起胳膊把菜刀奋力向天上投去,过了好一阵子才“啪”的一声落到路面上,扬起了一朵灰黄的尘埃。

大嘴下葬后,这世界上就少了个人。少了个人,世界仍然满满当当,仍然有着各种各样的人。

责任编辑  苗秀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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