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丽的寻找
2016-03-09王海霞
王海霞
一进军营梅丽就后悔了。跟着峻峰走过那一排排宿舍楼的时候,窗口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马哨声,铺天盖地的原始的野性和蛮霸。峻峰却咧着嘴笑了,说:“别理他们,我也吹过。”
梅丽又悔又羞,恨不得遁入土中,做一个土行孙。兵们像看见了她的红脸,吹得更起劲儿了,“倏——倏——”的哨声此起彼伏。峻峰干脆抓住梅丽的手,拉着她一起走。走到一排平房宿舍的尽头,峻峰打开了那个套间的屋门。连长回家了,峻峰拿着钥匙。
“就住这里吧,方便我照顾你。”峻峰说。他给她打来冷水让她洗脸,又打来热水给她倒了一杯,才坐下来细细端详她。梅丽突然羞赧起来,低着头洗漱。十多年不见,峻峰的小圆脸拉方正了,却仍旧有着往日的痕迹,闭上嘴虎气生生,裂开嘴一笑,小虎牙就调皮地露出来,峻峰还是峻峰。
梅丽到军营门口的时候,等在门口等门岗通报。一忽儿一个高挑的兵跑到门口附近,探头往外看了一下,又跑回去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跑出来,跑到梅丽跟前。兵眼睛一眯,裂嘴笑了,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一下子握住梅丽的手说,通知我说是我家属来了,怎么是你!
峻峰结婚了么?什么时候结婚了?跟谁?梅丽突然有点失落,又兀自羞愧起来,这失落真是毫无道理。
梅丽又想起那句李白的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学到这句诗的时候,峻峰就轻轻地对梅丽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诗写得太妥帖了。他们两个是小学同班同学,初中时虽然同学不同班了,但彼此每日里见了面望上一眼,心里还是不同于他人的近乎。小学时,他们一直是同桌。娇小的梅丽受男生欺负的时候,总是峻峰挺身而出护着她。梅丽却常常恩将仇报地欺负好脾气的峻峰,峻峰也只是憨憨地笑,小虎牙的牙缝里掉出一句“哎呀——你呀!”就算了。梅丽就常常在峻峰面前任性,有时候简直是撒娇,无赖地给他起外号,还热情洋溢地把这些外号到处散播。后来梅丽上了高中,峻峰就当兵走了。后来他寻到了梅丽的地址,就跟梅丽书来信往。那时候梅丽上了大学,开始忙着恋爱,慢慢地就把峻峰的信冷落到了脑后,最后一次写给峻峰的信,竟把信封上的“李峻峰”写成了“李俊国”,给退了回来,从此不再联系。
不想,若干年后,她竟然懵头懵脑地,寻到了隔绝数年的他。
峻峰说,怎么一个人来了?你那个帅呆了的对象呢?梅丽正往脸上拍爽肤水,愣了一下,眼泪就悄悄地落了下来,赶紧拽了毛巾来遮掩。峻峰察觉了异样,不再说话。爽肤水有一种淡淡的茉莉香,像小蛇在峻峰的鼻息里丝丝缕缕地出出进进。他使劲地嗅了几下,这女孩子的香甜味道。
梅丽虽然被青春拉得瘦长了,却依然保持着一贯的娇弱,以及笑弯秋月、晕羞朝霞的娇羞。十几年前,带着梅丽在苹果坊里疯跑的时候,梅丽在那一树树的粉白后面就是这么冲他笑的。小学时,村边上有一大片苹果林,人们习惯叫它苹果坊。春天时,粉花悦目,秋天时,硕果飘香。枝上碧叶似盖,树下绿草如茵。蝴蝶、蜜蜂、蚂蚱、蟋蟀、灿烂的野牵牛花,茸茸的狗尾巴草……它们安详地生活在苹果坊里,生活在苹果树叶片缝隙里漏下的丝丝缕缕的静谧的阳光里。梅丽爱这苹果坊,她喜欢这静谧,放学了就溜到这里来,不跟那群整天叽叽喳喳吵闹不休的女孩子们在一处喧哗。峻峰也爱这苹果坊,他爱苹果坊是因为他爱惜梅丽。他怜惜梅丽的纯净和美好,几乎是怀着一种敬仰的心情,陪着她一起,在苹果坊里度过了他们的小学时光,少年时代。苹果坊清晨的露水香味里,永远都有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女孩——跳在峻峰的心头。
峻峰翘起嘴角笑了。
“明天我先带你去山下的柿树林里玩,后天再爬山,否则爬完山你就累得哪里都去不了了。”俊峰说,“山下好大一片柿树林,还有一个大山坳,安静得很。”
“跟咱们的苹果坊一样,好!”他补充说。
晚饭是峻峰打过来的,兵们都有饿狼一样的眼睛,梅丽的那团粉脸太惊艳。梅丽只吃了一点点,就不吃了。吃完饭,峻峰提了一只水桶出去,打了一桶热水,说:“没有洗澡的地方,凑合着用吧。”拉了拉灯绳,看看还好使。就又把床铺好,把蚊帐放好,把门窗窗帘检查一遍,就掩上门走了。临走又回头看了一眼梅丽,憨厚地笑了,笑里却有一丝欢喜。梅丽插好门,房子静了下来,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她悄悄地洗好,躺在这生疏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为自己的莽撞后悔。
梅丽一觉睡到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峻峰端着饭盆来送饭了。梅丽很不好意思,峻峰说:“歇好了不?还累不?今天可要好好吃。”梅丽仍旧说没胃口。梅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胃口了,从刘哲的叛逃开始——她把刘哲的行为概括为“叛逃”,因为再没有什么词可以这么恶毒准确地诟骂他了。峻峰不再客气,梅丽吃得太可怜了,昨天的晚饭,像个小婴儿只吃几口就罢了,他严厉地剥了两只鸡蛋放到她碗里:“必须吃,不吃哪儿都不带你去。”梅丽吃不下,峻峰生气地把饭盆顿在桌上:“你不吃,我也饿着!”梅丽说不清什么感觉,只是想哭,强吃了两只鸡蛋,两根油条。这是梅丽毕业以来吃得最多的一顿饭。
“我到柿树林里,就会想起我们的苹果坊。”俊峰把梅丽的包背上,说。梅丽心里一阵感动,热热的。原来苹果坊不是苹果坊,是寄放童年的家园。那是一段有一个小小的峻峰穿梭其间,到处葱郁着闪亮叶片的时光。这世上再无任何果园树林可以取代它,仿佛苏轼夜游承天寺,“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梅丽换了一件黑色紧身背心,一条大红宽松的休闲裤,一双黑色运动凉鞋。这黑红的搭配在军营里太招摇了,他们穿过军营长长的林阴路时,三三两两青涩的兵们见了,老远就就冲峻峰诡异地笑,也不说话,只是打口哨,绕来绕去的目光瞅得梅丽像没穿衣服。峻峰嘻嘻哈哈地跟他们打过招呼,回头对梅丽说:“见了漂亮女孩都这样,稀罕!”
逃出热辣的军营,梅丽才发现自己是紧抓着峻峰的手的。她慌乱地撒开了他,拉着挎包的带子跟着他走。峻峰不停地紧跑几步,跑到梅丽前面咔嚓咔嚓给她照相。柿树林在华山边上的一座小山峰脚下,他们沿着山坡进入了林子深处。鸟鸣山幽,蝉噪林静,高大的柿树上缀满了青涩的果实,树缝里漏下的阳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能听到自己脚步的沙沙声。眼前的静谧恍如隔世,她回到了苹果坊。
一株柿树横斜着一枝粗壮的枝桠,贴着地面横挡在前面。梅丽新奇地坐在上面,抚着树干瞧着它的奇怪模样。峻峰就急忙掏出相机,前后左右地给她拍照。梅丽的脸被相机后的那只眼睛盯得渐渐红了起来,她伸手挡住脸,摆手说不照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却更起劲儿了,相机躲着她的手掌,把她羞红的脸庞尽数收取。梅丽渐渐就恼了,拉了脸不说话。梅丽就是这么性情,生气和高兴,都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率性,天真自然得令人心疼。这姿势峻峰再熟悉不过,苹果坊里他早已见惯了梅丽的这副模样。逗她生了气,然后笑嘻嘻地看她生气的样子时,梅丽就会重复这表情。那时候他多么渴望,能有一天,拿一架相机咔嚓咔嚓把梅丽这德行照下来,然后给她看。这愿望竟然一直到今天才得以实现。峻峰从来都喜欢欣赏这预谋之中的她恼怒之后的小欢乐。这个傻梅丽,峻峰想,十多年过去了,原来有些人是永远不肯长进的。傻梅丽,还是那个傻梅丽。
梅丽嘟嘴拉脸的,转身向山上走去。峻峰喊:“生气啦,梅丽?”梅丽说:“没有啊。”峻峰突然大叫:“蛇!蛇!小心,看蛇!”梅丽惊得乱跳,大声叫起来。峻峰喊:“快往我这儿跑!”梅丽惊呼着跌跌撞撞地跑来。峻峰咧嘴大笑,整齐的白牙闪着银光:“快,叫哥。”梅丽咯噔一下停住,那是苹果坊里,峻峰天天用的招数!这笑,是峻峰无数次笑过的笑。
梅丽生气地转身甩手又走。峻峰嘿嘿笑道:“不叫,也是你哥!”
穿过一处谷口,转进一个大山坳里去。山坳的一面是碎岩乱石,另一面却山花烂漫。一片一片的艳丽红黄交错铺排,恍若仙境。峻峰把相机递给梅丽,跑到坡上采山花,三下两下编成一个花环,递给梅丽。
“小时候用柳条和草花给你编花环戴的,是我不是?”峻峰问她,“说生气就生气不搭理我的,是你不是?”
梅丽用指尖捂着嘴吃吃地笑。苹果坊里的花环温暖着她的回忆,也勾起她的难堪。有时候,峻峰给她戴上花环的时候,就会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许多声音来:“一二三,三二一,峻峰要娶小梅丽!”那时候,大家都不会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只会喊这种俗不可耐的顺口溜。
往事如烟。如今峻峰娶了别人家的姑娘,梅丽却被她帅呆了的男友抛弃。梅丽戴上花环,背过了身子。她不遗憾没有爱上峻峰,她从来没有爱上峻峰。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有些青梅,没有想过拥有它,它却一直在你的鼻翼散发幽香。梅丽的眼睛潮湿了。
他们都沉默不语。峻峰从梅丽沉默的背影里,读出她渐渐浮上来的伤感。他在背后说:“梅丽,这里方圆几里没有人烟,放开了随便喊几嗓子,轻松!”
梅丽喊不出来。
峻峰就笑:“放心,这地方背人,就是我打劫了你,也没人能知道!”
梅丽一惊,下意识地扭头看他。她的脸蛋热辣辣地红着,她竟然看见一双热辣辣的眼睛。一种描述不出来的热辣。她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惊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峻峰忽然目光狰狞地逼前一步,张牙舞爪向前扑着说:“你逃不脱的!”
梅丽左右看看,茫茫大山里,毫无人迹,无处可逃。她犹疑而又惶恐地又往后退了两步。
峻峰又逼上一步,张着胳膊。
梅丽抱住胸口,大喊一声:“你要做什么?”就撒腿往深山凹里奔去。嶙峋的山石磕磕绊绊地硌着脚,梅丽歪歪扭扭地跑着,在乱石里跌跌撞撞地吞吐着惊恐。峻峰的声音在后面吼道:“傻梅丽,傻梅丽!看摔倒了!”梅丽果然就扑通一下摔倒了,尖利的石块擦伤了她的胳膊,一丝一丝的红,连成了红殷殷的一片擦痕。梅丽哭了起来。
峻峰像只轻快的小鹿跳了过来,把梅丽扶到阴凉处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给她擦胳膊上的伤口。梅丽哭着说:“你还是那么讨厌!”
苹果坊里,梅丽只骂两个字:讨厌!
峻峰吹着她的伤口说:“你还是那么傻。”
梅丽眼泪汪汪地看着峻峰,小声抽泣成了呜咽,一肚子的委屈全憋成了眼泪,她挡开峻峰,就那样一直汪着泪盯着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使峻峰的心倏地缩了一下,一种跳动的疼。他喜欢看梅丽泪汪汪的眼睛,可今天这双眼令他心碎。他愣愣地看着她,兀自退到一块岩石上去,握着一块小石子揉搓。
梅丽抱着膝盖,呜呜地痛哭起来,一种难以愈合的伤使她疼痛难忍。峻峰喊:“放开嗓门哭吧,除了我没人能听到。”她的小花猫吃了药死的老鼠死掉后,峻峰就是这么说的。那时阳光正亮,青涩的苹果挂在枝头,峻峰正在不远处挖着坑,她坐在田埂上,狗尾巴草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小脚,她背对着那团即将入土的僵硬尸体放声大哭。
伤痛本来是一团埋在心底的水囊,常常是最信赖的人的关怀将它捅破,使它汪洋恣肆地涌出来。
梅丽放声嚎啕起来,哭得地动山摇。
从前这哭声是撞击着峻峰的心肺,现在,却是在撕裂着他的心肺。这真是一种撕心裂肺,峻峰想,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梅丽哭到没力气去哭,峻峰才起身,带她往回走。两个人都不说话,经过柿树林的时候,峻峰说:“以前我给你偷苹果吃,违反的是学校纪律。今天我再为你违反一次军纪国法。”就猿猴一样爬到树上,去摘尚且青涩的柿子给梅丽。正午耀眼的日光从闪亮的叶片中穿过来,树上的峻峰罩着一圈光晕,有些灿烂。梅丽在树下仰望着他,再次生出隔世的感觉。
午饭峻峰带梅丽去市区里吃当地的特产灌汤包。梅丽第一次有了饥饿的感觉,她一口气吃了一笼屉小笼包,还吃了一碗刀削面。吃得峻峰笑得阳光灿烂的,像阳光下柿树灿烂的叶片,像苹果坊里,苹果树闪亮耀眼的叶片。
清晨峻峰叫开梅丽的门,就坐在桌子上等着她梳洗。屋子里平添了女孩子各种味道的香,黄瓜味的洗面奶、茉莉味的爽肤水润肤露、薰衣草味的香水……丝丝缕缕又缠绕在一起的各种香,令人心软。梅丽的长发原来是盘在脖子后面的,没有刘海,全部挽在后面,大大的一个髻,总有一股小妇人的味道。现在散开来,长长地垂在脸侧,像一袭流泻的黑瀑。梅丽一下一下梳着,忽然听得峻峰“嗨”了一声,一抬头,咔嚓一声,闪光灯耀目闪了一下。梅丽就羞赧地笑着嗔他:“照什么呀照!”
峻峰说:“好看。”梅丽没说话。刘哲也喜欢她梳头的样子。刘哲第一次见梅丽散开她乌黑的长发梳理的时候,也是这么津津有味地欣赏,给她照相的。刘哲照完了相,就抱住了梅丽,就说了那三个字,就吻了她……她一直以为,可以凭借一个人的誓言而对他托付终身,她以为,终身是可以托付给一个人的……
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华山素以陡峭险峻著称。峻峰负担全部辎重,梅丽只管爬山。每每停下休息,峻峰就逼着她喝水,然后拍照。山上有卖小饰品的小摊,红绿黄蓝,琳琅满目地挂着一堆堆的小玩意儿。峻峰挑了一条手链,给她戴在手腕上,黑红相间的珠子,正好配她的黑红衣服。山势越来越陡峭,梅丽爬得汗流浃背的,直上直下的天梯石链实在令人胆战,使梅丽再也无暇顾及路边的小花小草。峻峰倒是如履平地,不但不忘拍照,还不忘时时采来好看的山花编花环。梅丽拣了小小的一环,绕在脑后的大发髻上。汗水狼狈的梅丽,经了那些红的黄的白的小花们的点缀,平添几分妩媚。峻峰就说:“小时候给你戴花,人家都喊啥来着?”梅丽嗔他:“少贫嘴。”峻峰说:“不知道到底谁会娶了你,反正我是没机会了。”梅丽的笑顷刻又消失了。峻峰照自己的腮帮子拍了一巴掌,老实爬山。
路上有一座道观,梅丽进去朝拜,见香案上有一筒卦签,就摇卦抽签。签云:
第六十三签: 古人白帝城托孤
龙已飞,虎已归,笙歌已歇;兴而不久,万事如灰。
【诗曰:】群凶弥六合,日月蔽烟尘;修德从今始,犹难免祸侵。
下面注解里还有一句:婚姻,左托右托,终会失败。
梅丽神色落寞起来。道士读过,偷眼看了一下峻峰。峻峰赶紧说:“别看我,跟我没关系。”出来就开始骂道士:“妖道,妖道,看我跟看妖精一样。千万别信他,我这么好的人他都能当妖精,这签根本就是骗人的!可别往心里去!”
梅丽沉默了一路,一直到东峰峰顶。天上乱云飞渡,山下一马平川。黄河如带,蜿蜒飘扬,白亮亮游走在绿野青山间。登高望远,一览天下的时候,却总是先览了自己的历史过往,览了自己的难过悲伤。梅丽叹了口气,又想,即使经历了世上最伤怀的事,自己也不过是万千故事中的一粒沙。梅丽抚着峰顶上那棵挂满了铃铛铜锁红布条的大迎客松,长长地叹息。
峻峰颠颠儿地跑开了,一会儿又颠颠儿地跑回来,递给梅丽一把铜锁说:“锁一把锁,许个愿吧。”梅丽接过沉甸甸的铜锁,锁在了树上那万千铜锁之间,傻傻地站着,默想。峻峰见她一直愣着,就又去买了把锁锁上,说,我也许个愿。就一脸虔诚,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地许起愿来。
峰顶上山风浩荡,梅丽宽松的大红休闲裤被风鼓起来,远看像一只张翼的红鸟。峻峰说:“漂亮!把头发散开,让风吹。”梅丽就散开长发,长发一下子就飞扬了起来,在梅丽的背上飘浮。
峻峰咔嚓咔嚓照了相,就要带梅丽下山。梅丽说:“西峰不是最美的吗?怎么不上?”峻峰说:“西峰正修路呢,不能过。”梅丽望望西峰白亮的岩石路上,蚂蚁一样攀行的黑点说:“那不是人吗?”峻峰说:“那是不要命的,咱们的命还是留着吧,至少我的命我想留着。”
幸亏没爬西峰,只爬了东峰,下到半截,天已经昏了下来。梅丽两腿发硬,仿佛两截铁柱,下坡路走得三番五次要栽倒。峻峰背着大小背包,架着梅丽,梅丽却仍然要栽倒。她很想把胳膊搁在他的肩膀上,被他架着走。她忽然为自己的想法脸红了。
峻峰倒换了一下位置,终于还是把梅丽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并且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腰。他的大手轻轻地扳着她的腰肢,他感觉到了梅丽汗湿的体温。他有些不自然起来,说:“你是很坚强的女孩啊,我们经常看到很多女孩子哭着从山上下来,还有女孩子坐在地上哭着不肯走。”
出了山门,他们坐了一辆三轮出租车,到山下的一个小饭店里吃饭。峻峰要了几瓶啤酒,要梅丽喝。梅丽不喝。峻峰强给她倒上说:“告诉你,不喝酒你会累得睡不着觉。我们下山回来都会喝几瓶的。我还会害你不成!”窗外,夜色四合,陌生如隔世。梅丽忽然想起腰间峻峰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不肯喝。自己喝酒沾唇就醉,怎么能醉在这陌生的夜里?峻峰有些生气,兀自喝了两瓶,把剩下的那两瓶给梅丽带了回来。送她回了宿舍,到底打开了酒瓶,给她倒了一杯,说:“哪怕稍喝一点,你也会舒服些,否则你真会累得睡不着觉!难道你不放心我啊?你怎么会不放心我!真伤心死了!我走了你自己喝好不?真傻!”梅丽只好拧着鼻子喝下。峻峰话已经多了起来,梅丽喝了一杯酒,他还不肯走,啰里啰嗦说:“知道为什么不让你上西峰不?西峰上有个尼姑庵,里面有好几个女大学生,有的就是因为失恋看破红尘出的家。”
峻峰又给她倒上酒,说:“你从小就多愁善感心思细密,有话你不爱说,就爱闷在心里难为你自己,有什么好处?”
“你把自己闷得饭也吃不下,闷得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个笑脸,闷得唉声叹气的,有什么好处?”
又说:“就你那柔弱样,别人不知道,我不知道?还硬撑着做什么?给我说说,哭哭,不就没事了?不就是失个恋吗?天涯何处无芳草,咱没嫁给他是咱的幸运,有更好的等着咱呢!我那个铜锁许的愿最灵了。知道我怎么许的愿不?我说:神,我许愿,愿梅丽能找到一个最理想的人,婚姻幸福!”
梅丽说:“谢谢你,峻峰。”眼泪就淌了下来,却是笑着,从峻峰手里接过了杯子,一口气喝光了。她的脸很快便涨得通红,转而又成了粉白。
她想站起来,心里明白得很,却头晕目眩的,又跌坐在椅子上。梅丽忽然生出一丝惶恐,再次为自己的轻狂懊悔起来,在这千里之外陌生的夜。
峻峰看着她的醉态,咧开嘴笑,掏出相机照她的窘态。梅丽想拒绝,却舌头发硬,想站起来,手脚却不听使唤,就闭了眼趴在桌子上,嗫嚅说:“你回去吧。”却听见峻峰并没有走,而是去铺床,窸窸窣窣的,又去拉窗帘,却仍旧没有走——他过来抱起了梅丽。
梅丽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浑身发软,努力睁眼,却抬不开眼皮。峻峰抱着她,把她轻轻地放到床上。梅丽按捺着狂跳的心,眼皮终于惊恐地翕开了一个缝隙,峻峰模糊的身影闪开了,她终于听到他的脚步声变远,然而很快又变近。一条湿毛巾搭在脸上,轻轻转了一遭,移开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
在这安静里,峻峰却在细细地端详着梅丽醉酒的粉脸,和她轻颤的鼻翼,她带着心跳的鼻息。他心底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动来,伸出手,想抚摸她的额头,又停住了。他甚至想俯下身子,去吻那个光洁的额头。有一瞬,他甚至想抱一下灯光下的这个柔软可怜的身体……梅丽粉嫩的脸庞,开成了苹果花粉嫩的花瓣,梅丽整个儿就是一个小花瓣!那是他一直仰望的花瓣,清新,纯洁,神圣,高高地挂在苹果坊阳光普照叶片闪亮的树梢上,它只可,只可膜拜,只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的楚楚可怜。梅丽啊……
蚊帐放了下来,轻轻地掖好。电灯灯绳掖到了枕头底下。灯灭了。轻声的脚步在屋子里慢慢地转了两遭,向门口走去,愣在了门口。寂静之后,是门从外面锁好的声音,以及脚步远去的声音……
梅丽的眼泪在黑暗里淌了下来。她在黑暗里看见了那些年她窗台上插满了苹果花的玻璃瓶。为了使花开得红艳,峻峰为她注满了红墨水配制的红殷殷的水。她看见了她窗下盛开的牵牛花。她想把苹果坊里盛开的大红白边牵牛花移到家里,却一次次移不活。下雨的时候,她家的院子里冒出了一株特别的大蘑菇,那是头顶一个破烂化肥袋子的峻峰。他喜不自禁地站在大雨里,沾满泥巴的手里,抓着一大团泥,泥团里垂出几株长长的牵牛花,虬绕的藤蔓上托着紫红的花蕾。从此她家的窗台下年年秋天都红艳艳一片。牵牛花长长的柔软的触须,伸过来,缠住了她的疼痛。
她想起那首诗里还有一句: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感觉不到腿的肿胀,眼角挂着泪珠,在醉酒的香甜里很快睡去。
送梅丽上车的时候,峻峰递给她包,还有她的蓝色手提袋,只说:“到了打个电话。”梅丽说:“到了就打电话。”两个人就沉默了。其实从在站台上,峻峰唠唠叨叨的再三嘱咐结束之后,就开始沉默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所有的话都在那个拥抱里。列车长鸣着开过来的时候,梅丽伸开双臂,让峻峰抱了抱她。下巴抵在峻峰衣领上的那一刻,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灿烂阳光和满天星光的味道。所有的话就都在那个拥抱里了。
还是去时乘的那趟车。梅丽心里突然生出一种温暖。有些东西是永恒存在的,就像这列永远奔驰的列车。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