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笺一纸难舍卿
2016-03-09眉眼
眉眼
那日,声声唢呐响彻福州海岸,林家礼乐喧天,林觉民从喜婆手中接过陈意映的手。两人在众人祝福下拜过天地,携手归房。
陈意映不满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原以为理想中的爱情会随着这一袭嫁衣葬在府宅深处,所以一直郁郁寡欢。天色渐深,宾客慢慢离去,她赤足薄衫,凭轩而立,平静的眼波却掩不住思绪万千。
突然,有人为她覆上长衫,她转身看着林觉民。他未着正装,素衣白衫,一副温润清朗的模样。他嗔怪她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一瞬恍惚,她便被他揽入怀中。林觉民轻轻抚着她的发,知道她的不甘心,便俯身低语道,定护她一世安好,予她一生情长。她抬眸,流下清泪两行,他屈指为她拭去眼角泪珠。不管这世间是否真有一见钟情,他已认定她是他这一生的温柔乡。
婚后第一次离家远行时,清冷的夜里,林觉民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在昏黄灯光下写下温情家书:“吾妻性癖尚好,与余绝同,天真烂漫女子也。”在他眼中,在他笔下,陈意映就是这般温婉娴雅的女子。
风雨如晦,辗转红尘,他与她一起斟酒赏花。光阴轮转,深情不减,这场旧式婚姻在林觉民眼里成了此生最大的幸事,在日久弥深的情意里,他们始终举案齐眉。
那日陈意映靠在林觉民肩头,他伸臂将她揽入怀中,眸中尽是温柔怜爱。“若终有一日分散,我倒宁愿你先赴黄泉,自己苟且于世。”
他在她耳畔轻语,怀中的意映不由蹙眉。如今恰逢乱世,尘世动荡不定,生如微芥怎奈风雨飘摇,她唯愿与他长伴相守,却也整日为他的性命担忧。见她眉心微皱,他便抚着她的发说:“我的意思是你身子骨弱,若是我先你而去,你定承受不住,我不忍看你流泪,更不愿你日夜痛苦。”
如有来世,他定会许她一场地久天长,陪她看尽尘世繁华。她怎会不懂他的心,紧握住他的手,与君人潮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任世间众多纷扰,有他相伴就是一世安宁。
林觉民知道陈意映喜欢花,便在楼前种满了芭蕉和梅花,她最爱站在花前遐想,他则在她身后为她添衣。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他们温暖相拥,以此慰藉。
一年后,林觉民打算到日本留学。在那里,满腔热情的他结识了大批有志之士,与孙中山相交并加入中国同盟会。林觉民博学多才,每次宣扬民主的演讲都慷慨激昂,振奋人心。
他名扬天下,进步青年都视他为英雄。当然,在陈意映眼里,他更是了不起。然而,她不只是仰慕他,而是尽可能让自己与他比肩。那些年他在外传播新思想,她便在家里开起了“家庭女子学校”,之后又进入福州女子师范学堂学习。
他们有深深的默契。她懂他的志向和抱负,从不以私情羁绊他的脚步,还替他照顾好父母,让他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回到福州后,林觉民每次参加同盟会的秘密会议,陈意映都会同往,他们携手外出不易引人怀疑。但更多时候,陈意映是有私心的,他整日在外,她能和他相处的时间寥寥无几,只要能和他多待一会,就算危险她也愿意。
林觉民深知她虽长在深闺,但胆识与眼光一点儿也不落后于他。关于革命的事,他瞒了年迈的父亲,却对她无任何隐瞒,而她也深知他的事业是伟大的。所谓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大概如此,就算明知前路布满荆棘,她也愿意握紧他的手,一同前行。
一次离别前夜,林觉民站在窗前久立不语,她默默为他收拾行装。刚结婚时,他曾许诺天涯海角都带她同去,可如今战火连天,且她已有身孕,他不得不独自前往。
这些天里,他总是坐立不安。她从未见他如此慌乱,料想这一去必定吉凶难料。送他出门时,她心头有无数担忧,却始终开不了口。国难当头,唯有天下之事值得他洒一腔热血。她把行李递与他,轻嘱万事小心。林觉民点头,说道:“我很快回来,莫要担心。”
1911年春,黄花岗起义失败,林觉民惨死狱中的消息传来。陈父火速去信嘱咐陈意映带着家人撤离,一时间林家人去楼空,只留那开得正好的繁花在凄凉月光下孤影茕茕。
陈父并没有告诉她林觉民已离世的消息,因此她常日夜望着远方,祈盼他能少受些刑罚,早日回家。一日,门外有故人前来,递上一个包裹,陈意映打开后只见家书两封—“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为阴间一鬼……”刹那间,陈意映抚着这一纸信笺,久久不能言语,她望眼欲穿盼来的却是这一纸薄笺。她声音颤抖,心中只剩悲怆,她的世界瞬间天昏地暗,心如死灰肝肠寸断也不过如此。
那纸《与妻书》是林觉民泪墨相和写下的,薄笺一纸,难舍卿卿,陈意映读后声泪俱下。他说,生不逢时,愿化鬼魂伴她左右,护她一方安宁,伴她一生一世。他曾叹世道无常,希望能揠下这乱世烽火,使天下相思人长相厮守。如今他终不负这天下,却独独负了她。
生之连理,死亦同穴。意映紧紧攥着他留下的那纸笔墨,欲随他而去。可双鬓泛白的父亲哀求她为了孩子留下来,她终是心软,她要为他生下孩子,不枉这一世深情。
没有了林觉民的陈意映如行尸走肉,忆起往昔,他一语成谶,剩她一人去收拾这支离破碎的今世之缘,去承受心如刀绞的离人之痛。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林觉民不在了,留给她的是无尽的难眠之夜。昔日他们相拥,静立窗前,她便觉时光静好,如今她徒留无人倾诉的相思,泪眼蒙眬。纵极目之处尽是绿水青山、蓝天碧海,可普天之下再无属于他们的良辰美景。
一月后,她生下孩子。“你说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我倒希望是个女孩,这样像你一般,多好啊!”言犹在耳,身上似还留有他的余温,可伸手却触不到他半分。林觉民逝世两年后,陈意映也随他去了,只是不知她是否在那忘川河畔寻到了他。
又是一年杨柳绿,楼前的芭蕉已有人高,曾许诺以余生陪伴的璧人已不在了。一生一世是奢侈的话,与爱人携手看万里江山锦绣,举杯对饮,一刻便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