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一个
2016-03-09沈昌文
沈昌文
这几年来,听得最多而我又最怕听到的消息是,某个熟悉的老朋友不幸去世。前几天得悉美国纽约的董鼎山老兄谢世,便是令我伤痛之至的一个消息。
董鼎山是《读书》的老作者,几十年里,《读书》一共发表了他一百零一篇文章。我是一九八 ○年才进《读书》工作的,那时他已为《读书》写了好多篇了。我得悉他在给我们写东西,高兴万分。
我之高兴,首先是因为我同他的弟弟董乐山是老熟人。这两位董先生都是上海圣约翰大学出身的,同我这上海滩的小工人怎么会熟呢?原来,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我被借调到中宣部所属的 “外国政治学术著作编译办公室 ”工作。这办公室是专门为党中央 “反帝反修 ”服务的,就是协调出版国内的 “灰皮书 ”、“黄皮书 ”。上面给我一个任务:“废物利用。”就是说,我可以找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来做有关资料书的翻译工作。他们首先分配给我一个: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刘仁静。我们规定他每月翻译一万五千字普列汉诺夫著作,发给他人民币九十元生活费。以后,又让我到新华社找 “废物 ”。我一下子先找了两个那里的大右派分子:李慎之、董乐山,以后又有一些。在这之后,到了改革开放的年头,我回到了出版岗位,于是这些兼通中外的大学者又都成了我的导师。
高兴请董鼎山为《读书》写稿,还有一个原因:这一切都是冯亦代老人安排的。冯亦代当时担任《读书》的副主编,但不大来社里,还忙着很多别的事情。我一直崇拜这位老专家,又都是上海人。他一来编辑部,我就请他用上海 “白话 ”说文化界的种种 “山海经 ”,彼此非常谈得来。
我主持《读书》编务,自然乐意同董鼎山联系。他这专栏很受欢迎,我受到启发,又开办了几个专栏。如请亢泰先生写英伦通讯;李长声先生写日本通讯。一时之间,《读书》这方面的开放立场,很受大家欢迎,同董鼎山的合作也越来越愉快。
但是,没过多少时候,就出事啦!一九八三年初,报上发表一位领导人讲话,说“文学艺术,特别是电影、戏剧、小说,要防止不加区别地过分地学习西方的技巧、手法。对于西方的艺术观点,更不能不加批判地接受。……有意从思想上放毒,诋毁我们的社会主义制度,鼓动崇洋媚外,大搞封建迷信,要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 ”。我当时正在处理董稿,赶紧反复研读。为安全起见,不得已删了一些论述。不料这些删改惹得作者董先生大怒,他来信表示,以后再也不给《读书》写稿了。我一下子闯了个大祸。万般无奈,向冯亦代老人求助。冯老毕竟不凡,亲自出手,很快就把这事 “摆平 ”,劝说董先生继续写作。以后我多次去纽约,同董鼎山聊起当年的这个旧事,他都呵呵大笑。我由是懂得,董兄的大稿实在来得不易。
顺便说说,我那时当出版社的领导,还亲自主编杂志,都采取过去办 “皮包出版社 ”的老办法,一个人海内外瞎跑。去纽约多次,起先都得鼎山兄这样的熟人指点。我特别喜欢纽约的旧书摊,许多有用的俄文、德文书都得自那里,不可不谓怪哉!
写到这里,还想再说说冯亦代老先生。他不仅向《读书》推荐作者,让我更觉得有用的是,经常向我传授他老人家的文化活动经验。他经常用上海话对我说,做出版要注意 “轧朋友 ”。他给我介绍的作者何止董鼎山先生一个。那时我很热衷的韩素音著作,也起于他的推荐和安排。后来,我们大搞 “读书服务日 ”之类,其实都得之于他老人家的这类原则指点。凡此种种,我后来都戏称之为 “出版江湖 ”。老实说,没有他老人家的这类 “出版江湖 ”,我们哪能找得到董鼎山先生那么精彩的一百来篇大作。可惜的是,冯亦代这位老人家早些年就也已离开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