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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兹生与《史记》

2016-03-09顾钧

读书 2016年3期
关键词:译本史记教授

顾钧

华兹生(Burton Watson, 庄等先秦诸子的著作和杜甫、苏1925—)是美国当代最负盛名的 轼、陆游等人的诗歌翻译成英文,中国典籍翻译家,曾将孔、墨、老、 影响极为广泛。《史记》是他翻译的起点,两卷本一九六一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推出,此后五十多年一直是英语世界的标准译本。华兹生与《史记》携手走过了半个世纪。

华兹生第一次接触《史记》是在一九五○年的秋天,当时他正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汉学研究的硕士学位,为了寻找学位论文的题目,他选修了富路特(L. Carrington Goodrich)教授开设的中国文献学课程,在课上他读到了《史记 ·游侠列传》,立刻起了浓厚的兴趣,并决定以此作为硕士论文题目。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华兹生一边逐字逐句地研读《游侠列传》,一边将其翻译成英文。当时在哥大教授汉语的是华裔学者、翻译家王际真(Chi-Chen Wang),每当遇到难解的字句和不熟悉的术语,华兹生就会向王老师请教。

王际真学问很大,脾气同样很大,经常不留情面地教训学生:“你竟然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此时华兹生学习汉语已有五个年头,阅读一般文献毫无障碍,但对付太史公还是非常吃力。

碰巧的是,此时华兹生的室友韦伯(Herschel Webb,后来成为哥大的日本史教授)也在为太史公伤脑筋。韦伯的硕士论文是关于《大日本史》(江户时代水户藩编纂的汉文纪传体日本史),这部近四百卷的史书正是以《史记》为楷模,一七一五年德川纲条为该书撰写了序言,其中引用了《史记 ·伯夷列传》。韦伯硕士论文的一部分内容是将德川的序言翻译成英文,为此他和华兹生反复研读伯夷叔齐的故事,并就如何翻译成英文仔细推敲。

后来回忆这段经历时,华兹生认为自己最早接触的两卷 —《游侠列传》和《伯夷列传》并不是进入《史记》最适合的门径,因为其中有不少晦涩和棘手的地方。但他认为这同时也是好事,从一开始就提醒自己:《史记》是不好对付的,翻译《史记》更是难啃的硬骨头。

一九五一年六月华兹生完成硕士论文后,为期三年的奖学金也结束了,这个奖学金是对他 “二战”期间服兵役的酬劳。继续读博士没有资金支持,找工作也很困难,只好寻找美国之外的出路。他去了日本京都大学,做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教授的研究助理。大约一年后,华兹生接到哥伦比亚大学狄百瑞(Wm. Theodore de Bary)教授的来信,询问是否可以为其主编的《中国传统资料集》(Sources of Chinese Tradition,一九六○年出版)撰写关于汉代的部分,华兹生经过考虑后答应了。汉代文献当时已经翻译成英文的有《论衡》、《盐铁论》以及部分的《淮南子》,但是大多数著作,包括《史记》,都得读原文,工作量不小,有吸引力的是工作报酬优厚。华兹生辞去了在同志社大学的英语教课任务,全力投入文献的阅读和写作。《史记》再次进入他的视野。

完成《中国传统资料集》汉代部分(出版时作为该书的七至十章)后,华兹生决心修改自己的硕士论文(《关于游侠及其在汉代社会的地位》)。在京都一年多时间里,他接触到不少《史记》研究的日文资料。他将修改后的稿子投给了《哈佛亚洲学报》(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结果被拒,但这不仅没有打击他,反而点燃了他继续认真研究《史记》的热情。他开始通读《史记》并做大量的笔记,使用的版本是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该书广泛采纳了中、日关于《史记》的研究成果,历来为学界所推重。华兹生随后将笔记进行了分类,以类相从,并据此写成小型论文,这一工作集中在一九五四年冬和一九五五年春。一九五五年夏返回纽约时,他的博士论文已经初步形成了。

此后的一年他一边帮忙编辑修订《中国传统资料集》,一边完成哥大对博士学位的各项要求。读博士正常的顺序是先修学分,后参加口试,再写论文。华兹生则是反其道而行,他修完学分参加口试时,博士论文的初稿早已在导师的手中了。一九五六年六月他戴上了方帽子,此后根据王际真、富路特、狄百瑞的意见,他对论文进行了修改,并于两年后由哥大出版,题为《太史公司马迁》(Ssu-ma Chien: Grand Historian of China),该书分为五个章节,全面论述了司马迁所处的时代和他杰出的史学成就。

不难想象,华兹生的下一步计划是更为全面地翻译《史记》,狄百瑞教授听说后,表示可以纳入他正在主持的 “东方经典译丛”(Translations from the Oriental Classics),并且建议华兹生申请哥大的研究经费。得到这笔经费后,华兹生决定将京都作为翻译工作的地点。富路特教授从提高汉语口语的角度出发,建议他去台湾(也为他日后回哥大教汉语打下基础),但是华兹生已经很习惯日本的生活,没有理会富教授的建议,于一九五六年秋再度前往京都。

在离开美国前,华兹生去拜访一位在哈佛的朋友,两人一同参观哈佛燕京学社,见到了那里的几位教授。当朋友向柯立夫(Francis W. Cleaves)教授介绍华兹生时,称他为 “准备翻译《史记》的了不起的年轻人 ”,柯立夫说他对《史记》一向很有兴趣,问了华兹生一些有关的翻译问题,最后又问:“你打算花多少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一工作呢?”华兹生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三年 ”,柯立夫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转头看着窗外,大声说:“如果你说的是三十年,我差不多可以接受。”两人的谈话就此结束了。

三年翻译《史记》绝不像说起来那么容易,只有一个人,而且资助也很有限。华兹生决定尽量压缩译者序言和注释的篇幅,并且选择《史记》中故事性比较强的内容,以便更适应普通读者的需求。他的想法得到了狄百瑞和哥大出版社的支持,他们希望《史记》的第一轮大规模英译本是更偏向于通俗性而不是学术性。

一九五六年秋在京都安顿下来不久,期盼多年的《史记会注考证》再度印刷,华兹生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套《史记》,不用再反复借图书馆的了。他基本在家里工作,只是偶尔去一下京都大学图书馆查找相关资料。在他翻译的过程中,多种《史记》的现代日语译本出版了,它们为华兹生的翻译提供了有益的参考。这些译本同样很少注释,目标读者也是普通大众,它们的出版对华兹生来说是个鼓励,既然日本读者对《史记》有这么大的需求,在美国,至少也有人会感兴趣吧。

当然华兹生也清楚地意识到,大部分受过教育的日本人至少听说过《史记》,也知道它的重要性,但在五十至六十年代的美国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

翻译开始后,华兹生很快发现,他的主要问题不在中文,而在英文。在中文的理解上,直接依靠中日两国的注释家就可以了,不用太费神,但如何用英文传达太史公优美、简洁的笔法,特别是那些传神和富有表现力的对话,则是大费周章。另外,大量的专有名词和花样繁多的称呼也是头疼的问题。

凡是讲究译文效果的人必须考虑这些问题,华兹生也不例外,在这方面他的日本导师无法给他什么帮助。吉川教授,或者田中谦二教授(当时正在做一个《史记》的节译本),关于中文文本的问题大抵有问必答,而有关英文表达的问题,华兹生只能根据自己的判断了。

一九五九年底,也就是三年后,华兹生的翻译工作按期完成。经过一年多的修改和编辑加工,两卷精装本英译《史记》于一九六一年秋天问世,题为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Translated from the Shih Chi of Ssu-ma Chien。此时华兹生已经回到哥大执教一年了。

华译《史记》没有按照原书的次第,而是根据主题进行了重新编排。

上卷《汉朝早期历史》(Early Years of the Han Dynasty)分为十一章,展示了公元前二○九至前一四一年汉朝的建立(一至六章)和对政权的巩固(七至十一章)。下卷《汉武帝时代》(The Age of Emperor Wu)紧接上卷,全面展示了公元前一四○至前一○○年间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状况,分为四章。上下两册共翻译了六十五卷,正好是《史记》全部一百三十卷的一半,从篇目不难看出,列传是华兹生的重点,内容最多,其次是世家,本纪和十表八书最少。华兹生在 “译者前言 ”中表示,他希望自己的译本带给读者的是 “一连串的好故事 ”(a collection of good stories),换句话说,文学性是他选择的着眼点。从翻译手法来看,他也以流畅、优美为目标,极力体现司马迁作为文学家的成就。《史记》固然是史家之绝唱,也是无韵的《离骚》,华兹生显然更看重后一点。

两卷本出版后,虽然学界有一些批评的声音 —特别是针对缺少学术性注释这一点,但真正的明眼人却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著名历史学家、哈佛大学教授杨联陞在书评(载《哈佛亚洲学报》一九六一年卷)一开始就指出,华兹生是把《史记》作为文学经典(literary classic)而不是历史文献(historical data)来进行翻译的,所以用历史学的标准来要求无异于缘木求鱼。他在通读上下两卷后,认为:“华兹生对《史记》的语言有出色的把握(superb grasp),译文的可读性(readability)和可信度(reliability)是上乘的。”

精装本出版后销量不错,几年后出版社建议华兹生从两卷中选出一部分出平装本。华兹生部分接受了这一建议,在原有的译文中选了十四篇,同时增译了汉代以前的五篇,形成了一个新旧结合的版本,列传在这里所占的比例更高了,《伯夷列传》和《货殖列传》恰好是《史记》列传部分的一头一尾,也被移植到了这里。单卷平装本于一九六九年出版,题为 Records of the Historian: Chapters from the Shih Chi of Ssu-ma Chien。

随着时间的推移,精装两卷本和平装一卷本在市面上都难以获得了。修订再版的想法逐渐浮上华兹生的心头。一九八九年他访问香港中文大学,与该校翻译研究中心负责人讨论了这一想法的可行性,翻译中心最终同意和哥大出版社合作推出三卷的新版本 —前两卷为一九六一年版的修订本,是关于汉朝的内容,第三卷为新增的关于秦朝的历史。一九九○年华兹生在翻译中心工作了半年,全力进行修订和翻译。三卷精装本于一九九三年面世。新增的秦朝卷不像前两卷汉朝部分那样依据主题排列,而是直接按照《史记》原有的顺序选译了十三卷:《秦本纪》《秦始皇本纪》《六国年表》、《商君列传》、《樗里子甘茂列传》、《穰侯列传》、《白起王翦列传》、《范雎蔡泽列传》、《吕不韦列传》、《刺客列传》(节译)、《李斯列传》、《蒙恬列传》、《滑稽列传》(节译)。 事业。

新的三卷本出版后,有学者 对于倪豪士的翻译小组而言,建议华兹生将《史记》其他卷目 华兹生的译本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也翻译出来,以成完璧。华兹生 参考。五十多年前,当华兹生独经过认真考虑后,决定止步于三 自一人开始翻译时,他能参考的卷选译本。他认为自己对《史记》 英译本非常有限,对他帮助最大的兴趣始终在文学方面,三卷本 的是沙畹(douard Chavannes)的法已将《史记》中文学性最强的内 译本(Les Mémoires historiques de Se-容全部呈现。再说,要翻译《史 ma Tsien)。从一八九五年到一九记》全文必须面对一些困难的章 ○五年,沙畹用十年功夫将《史记》节,如礼书、乐书、律书、天官 的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书等,需要非常专门的知识,而 世家中的十七篇(至《孔子世家》)这是华兹生所不具备的。就学术 陆续翻译成法文并分五册出版。

而言,知其不可而不为,是明智的。 沙畹以 “信”为最高目标,译文就在华兹生三卷本出版 附加大量的实证性注释,学术性的第二年,倪豪士 (William H. 极强,不仅是他个人的最高成就,Nienhauser )领衔的《史记》全 也成为西方汉学的标志性成果。

译本第一册问世了,翻译工作从 沙畹的五大册是学术性翻译八十年代末开始,到目前为止, 的典范,彰显的是《史记》的史一共出版了六册,分别是汉以前 学价值。或许是因为有这样的典的本纪、汉代的本纪、汉以前的 范在前,并且难以超越,华兹生世家(上)、汉以前的列传、汉代 才把文学性和 “雅”作为自己的的列传(一)、汉代的列传(二)。 翻译路向。他把工作重点放在沙根据计划,全部出齐将有十二册 畹没有来得及翻译的七十列传,之巨。倪豪士曾多次表示,希望 内心深藏的可能是 “为往圣继绝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成这一名山 学”的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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