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布拉特及其新历史主义
2016-03-09高旭东
高旭东
追溯起来,新历史主义崛起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美国,以其对形式主义和旧历史主义的双重反叛,很快在英国文艺复兴,尤其是莎士比亚研究领域,掀起了一场范式革命。它反对把审美形式从物质领域孤立出来的做法,坚持文学既由社会生产又生产社会,从而与形式主义划清界限。而经过七十年代以来各种理论运动尤其是后结构主义运动的洗礼,它又拒斥历史的客观性、总体性和目的性,坚持历史的建构性和阐释者自身的局限性,从而与旧历史主义相区别。在过去近三十年的时间里,它的影响也早已超出莎士比亚和英国文艺复兴领域,成为美国文学研究中主导的批评运动之一;而它的批评旨趣、方法等,也从文学研究渗透到艺术、建筑、仪式、宗教和文化等其他领域。
斯蒂芬 ·格林布拉特(Ste-phen Jay Greenblatt)作为这场持久而又影响深远的批评运动的命名者、积极推动者和最重要的实践者,几乎是新历史主义的代名词。他对新历史主义批评运动最重要的贡献,首先在于他本人几十年的批评实践。他的众多著作,如《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莎士比亚的商讨》等,为新历史主义批评树立了典范。可以说,正是由于他那些具有原创性和代表性的著作,新历史主义才有如今的影响力。虽然格林布拉特很少直接提出提纲挈领的理论视角,但他的一些原创性思想和术语,如“自我塑造 ”、“社会能量的流通 ”等,已被众多批评家所采用。除了本人的批评实践之外,格林布拉特还不遗余力地为新历史主义运动的发展推波助澜。他从一九八三年开始主编加州大学出版社的 “文化诗学 ”系列丛书,同时还与同事共同创办了新历史主义的旗舰刊物《再现》(Representations),他参与的另一项重要活动,是主编《诺顿莎士比亚全集》和《诺顿英国文学选读》。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开始,这些带着明显新历史主义旨趣的文集,在美国和世界其他国家的大学中流通和普及。所有这些,都使格林布拉特成为我们考察八十年代以后的莎士比亚和现代早期研究,乃至整个美国文学研究时,一个无法绕开的名字。
中国学界从八十年代末期开始,陆续有学者进行相关的译介与研究,如张京媛、盛宁、张进等。总的来说,我国学者研究中的一个特点是重理论而轻实践。在现有的研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对新历史主义做理论评介以及论述它与其他理论之间关系的。这固然对我们从理论层面上了解新历史主义非常有帮助,但却往往由于缺乏对具体批评实践的探讨而容易流于空泛。因为对格林布拉特而言,他所倡导的新历史主义首先是一种实践而非教条。因此,如果我们在研究中执著于理论而忽视其具体批评实践,不但很容易产生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问题,而且也错失了新历史主义批评的要义。这是其一。其二,这种对理论的执著和对具体批评实践的忽视,容易导致对新历史主义做简单化的理解和处理,将其观点简单归纳为 “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 ”,将其批评方法归纳为 “逸闻主义 ”、“厚描 ”等几个术语,而对其内部的具体操作却是茫然。近年来有越来越多的国外新历史主义的研究者指出,格林布拉特的新历史主义批评实践的力量不仅来自与旧历史主义及形式主义决裂的激进姿态,更来自其文体风格,也就是他独具一格的写作与论证方式。因而在对他和新历史主义进行研究的时候,首先要做的就是对其批评文本进行细读。而朱静的专著《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研究》弥补了这方面的研究缺憾,是汉语学界第一本全面系统反思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批评实践的学术专著。该书从格林布拉特的批评实践入手,以他的文化批评、文艺复兴研究及莎士比亚研究中最有影响的著作和论文为范本,详细考察他的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的操作方法和具体内容,也让我们得以由此窥见新历史主义一般的批评风格。也就是说,该书致力于一种基于文本细读的分析,在分析的同时试图显示格氏理论假设和操作方法的洞见与盲点,从而也在一定程度上窥见新历史主义运动的得失。
要做这样的尝试,难度是显而易见的。除了要有宽阔的学术视野和背景外,一个首要的问题就是大量的文本阅读。当然首先是格林布拉特本人的著作。格林布拉特本人著作等身,至今仍有新作出版,这无疑需要花费极大的精力进行精读。另外,研究者需要充分了解影响新历史主义和格林布拉特本人的思想和思想家,及其主要研究对象莎士比亚和文艺复兴,而且对新历史主义产生的后现代语境要有总体的把握。而本书作者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比较系统地梳理了西方文学理论并阅读格林布拉特的英文著作,后来又前往美国康奈尔大学比较文学系访学一年,师从著名新历史主义学者沃尔特 ·科恩(Walter Isaac Cohen)和莎士比亚专家威廉 ·肯尼迪(William J. Kennedy)。两位教授作为新历史主义运动的参与者,为作者提供了大量一手资料和个人经验,让作者对这场运动有了更深刻同时也更感性的认识。在访学期间,作者曾与格林布拉特会面交流,获得了大量一手资料。
在本书中,作者尽量避免将格林布拉特过分理论化,因为新历史主义始终处于变动中,过分理论化很容易忽视其前后演变的复杂性及其内在的丰富性。而且对格林布拉特注重将文本历史化的批评实践,作者非常注意将它充分地历史化,即关注它自身是如何在各种力量冲突与融合中进行塑造的。作者在研究过程中始终对其作为研究者个人的 “身份 ”有着深刻的自觉。也就是说,作者始终意识到对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批评实践的考察和研究以及得出的结论,受到了自身所处时代和环境的塑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作者的中国文化身份。因此其努力方向不是去 “还原 ”一个“真正 ”的格林布拉特,而更多的是提供一种处于此时、此地的研究者对他所做的如此的理解。
目前,随着以格林布拉特为代表的第一代新历史主义者逐渐老去,新历史主义批评从当初的 “叛逆者 ”变成了 “被叛逆者 ,”遭遇到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和新的研究兴趣的挑战。在各种批判和日益高涨的变革呼声中,文艺复兴研究领域像三十多年前一样,又一次处在了新旧范式转换的边缘。此时,我们需要做的是对新历史主义的得失进行一番系统的梳理与反思。这是因为,新的批评范式必然要对过去的批评遗产有所借鉴,此时对新历史主义的重新评估,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新的批评范式从哪里起步,要去向哪里。而且,当前文艺复兴研究领域的变化,是整个文学研究领域范式转换的一个症候。我们在中国的批评语境中对新历史主义进行彻查与反思,将让我们有可能在下一个范式来临之时做好准备,介入它的讨论并发出中国学者的声音。(《格林布拉特新历史主义研究》,朱静著,人民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