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谷崎润一郎短篇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艺术
2016-03-09张能泉
张能泉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 湖南 永州 425199)
论谷崎润一郎短篇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艺术
张能泉
(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 湖南永州425199)
摘要:日本现代作家谷崎润一郎非常重视叙事人称所具有的独特叙事效果。在其短篇小说中,谷崎善于采用第一人称进行叙事,注重人物叙述者“我”与作者自我虚构的关系,两者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差异性,有效揭示出“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之间微妙的复杂关系,以叙述者“我”的身份讲述其经历或其感触的故事,以回顾叙述形式呈现两者,使其小说内在结构具有开合自由的特点,如此叙事人称既增添了小说的阅读审美感受,又增强小说的叙事魅力,为深入理解作品的主题提供有利的条件。
关键词:谷崎润一郎; 第一人称叙事; 短篇小说; 叙事艺术
一、引言
叙事人称是小说家从事小说创作时遇到的第一个问题,采用有效的叙事人称不仅可以提高作品的艺术质量,而且还可以提升作家的艺术价值。因而,如何巧妙地运用叙事人称往往会成为小说家们关注的首要问题。近年来,谷崎研究逐渐成为国内日本文学研究领域的热点。学者们或从主题学角度阐述其文学的耽美主题与恶魔思想,或从比较文学角度分析其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关系,或从发生学角度解读述其文学的生成语境。毋庸置疑,这些研究成果对于推进国内谷崎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些已有的研究成果几乎没有涉及谷崎短篇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艺术。因此,为了使读者能够更好地理解谷崎短篇小说的艺术魅力,深入研读其作品的第一人称叙事艺术也就具有了相应的学术价值。本文旨在通过对谷崎短篇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艺术的解读,阐述其人物叙述者“我”与作者自我虚构的关系,以叙述者“我”的身份讲述其经历或其感触的故事,以回顾叙述形式呈现两者,使其小说内在结构具有开合自由的特点,如此叙事人称既增添了谷崎小说的阅读审美感受,又增强谷崎小说的叙事魅力,为深入理解作品的主题提供有利的条件。
二、作者的自我虚构
相比传统小说理论而言,叙事理论因注重小说艺术形式和表现技巧而受到评论家们的青睐,它也因此成为人们阐释小说艺术性的利器。正如美国学者华莱士·马丁所言:“叙事理论已经取代小说理论成为文学研究主要关心的论题。”(华莱士·马丁,1990:1)作为叙事理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叙事人称其实质是叙事者以何种身份讲述故事。一般来说,当叙事者处于所叙故事之中,并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时,这便是第一人称叙事。按照叙事学理论,第一人称叙事为有限视角叙事,因为叙述者“我”理应在其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展开叙述。然而,在实际作品中,叙述者“我”既可以讲述其经历的故事,也可以叙述其所知范围之外的内容。因此,在第一人称叙事中,叙述者“我”是处于不同时空中的“我”。借用学者申丹观点,这种现象被称之为第一人称回顾叙述中的双重聚焦。申丹认为在第一人称叙事中存在两种叙述视角,其一为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视角,其二为被追忆的“我”正在经历事件时的视角(申丹,2004:238)。这两类视角被以色列学者里蒙—凯南称为“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
纵观谷崎短篇小说创作,我们发现谷崎喜爱运用第一人称叙事从事文学创作。如《秋风》、《漂泊者的足迹》、《褴褛之光》、《恋母记》、《富美子的脚》、《春琴抄》、《青春物语》、《芦刈》、《梦中的浮桥》、《月亮与狂言师》、《吉野葛》、《盲人物语》等。这些都可以说是谷崎成功运用第一人称叙事从事小说创作的代表之作。在这类作品中,谷崎借用叙述者“我”的身份讲述其经历或其感触的故事,在回顾叙述中呈现“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的关系,通过第一人称叙事技巧展现谷崎小说的艺术魅力。
由于第一人称叙事内容时常会夹杂含有作者的人生体验,因而其叙述往往给读者带来较强的真实感,有些读者甚至会相信叙述者“我”的所见所闻就是作者本人的人生经历。在谷崎短篇小说中,叙述者“我”讲述的情境内容与作者谷崎也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甚至有些作品还直接出现了作者本人的名字。譬如,《月亮与狂言师》中的“谷崎”,《恋母记》中的“润一”等。那么,这类作品中的叙述者“我”是否就是作者谷崎润一郎?如果不是,叙述者“我”使用这一称呼有何种意义?作者与叙述者之间存在何种联系?针对上述问题,我们需要结合叙事学有关理论进行探讨。
众所周知,叙述者是叙事文本中故事的讲述人,其基本功能就是承担叙述任务。叙述者既可以是叙事文本中一个特定的人物,也可以是故事外的故事讲述者。然而,无论是哪种类型的叙述者都是言语行为的表达者,而非一个真实的具有人格化的个体。因此,无论叙述者“我”所讲述的故事与真实作者的人生体验有着密切的关系,它都不是作者本人,而仅是作者的自我虚构而已。正如学者谭君强所说:“无论他或她(叙述者)与真实作者在经历、思想、信念、规范等方面有多大程度的近似性,都必须将之与作者区分开来。”(谭君强,2013:40)因此,第一人称叙述者“我”所讲述的故事即便与作者本人经历有诸多相似之处,也不能看成是作者本人的故事,其实质上属于叙事文本中的一个艺术形象,它既是一种叙事技巧,也是作者一种自我虚构的方式。
恋母是谷崎文学一个重要的主题。1955年,年近70的谷崎在回忆录《幼少时代》中这样写道:“关于母亲的容颜至今一有机会,我就会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对其进行书写。在我的眼中,母亲是一位绝世美人,不仅其容颜娇美,而且腿部肌肉纤细、白嫩,富有弹性。我总是时不时想起与她一起沐浴的情景。”(谷崎潤一郎,1975:52)谷崎传记家野村尚吾对此评论道:“根据谷崎的《幼少时代》所言,母亲是一位美人不仅让谷崎非常得意,而且还形成了谷崎文学一个重要的主题,并与其作品发表有着密切的关联。”(野村尚吾,1972:23)1917年5月,母亲阿关因病去世,悲痛不已的谷崎开始以母亲为题材创作了一系列小说。从《异端者的悲哀》(1917)到《恋母记》(1919),从《吉野葛》(1931)到《芦刈》(1932),从《少将滋干之母》(1949)到《梦中的浮桥》(1959),谷崎以其娴熟的文字,细腻真挚的情感,于字里行间中流露出浓郁的恋母情结。当然,谷崎文学所表现的恋母情结并不是弗洛伊德所说的“恋母情结”,而是将母亲作为永恒女性的对象加以礼赞。在谷崎看来,母亲不仅是浮世绘画师描绘美人图的对象,更是美的集大成者,是永恒女性的象征。
之所以谷崎笔下的母亲形象具有上述特质与其人生经历有关。谷崎研究者永荣启伸曾对此写道:“恋母或者说追求母性是谷崎文学主题之一。这一主题萌芽于谷崎与千代(石川千代子)的婚姻,以其生母之死为媒介,历经小田原事件,终见于《吉野葛》。也就是说,恋母主题是以谷崎这一时期的人生经历为背景所呈现的一个重要主题。”(永栄啓伸,1988:167)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将小说中叙述者与作者相混淆。相反,我们应该意识到小说作为一种虚构性较强文学体裁,其叙述者无论怎样叙述与作者相似的经历,都不能将之视为作者本人。因为叙述者在进行第一人称叙事时“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是两个不同的视角,虽然这两种视角容易造成模糊性,但是两者意味着不同时空下叙述者“我”的存在状态。叙述者“我”在此时此地言说的思想情感显然与在彼时彼地表达的不同,更何况在第一人称叙事中叙述者“我”所呈现的感情是“有意识的美学抉择的结果,而不是直抒胸臆,表白心曲的自传的标记。”(热奈特,1990:174)因此,谷崎短篇小说中叙述者“我”并不是作者谷崎本人,而是与之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作者的自我虚构。“小说中所出现的作者自我虚构,可以贯穿于情节、事件以及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其中也往往有可能出现一个或隐或显的作者的形象。这一形象自然不能看作为作者自身的真实形象,而只能作为一个虚构的形象来对待。”(谭君强,2011:195)也就是说,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只不过是叙事文本中的一个人物形象,尽管这个人物形象与作者的人生经历,思想情感有着或多或少的相似之处,但其实质依旧是作者虚构的形象。因而,谷崎短篇小说中出现的“谷崎”、“润一”等人名仅是作者谷崎精心设计的一个人物名字而已,是作者进行自我虚构时的一种修辞技巧,具有一定的作者自传色彩。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和所思所感是叙事文本中特定故事中的人物的言行表现,也是“经验自我”的体现。它与从事追述往事的“叙述自我”不同。无论是“经验自我”还是“叙述自我”,叙述者“我”只不过是作者虚构艺术世界中的一个组成元素,担负着叙事文本的叙述功能。
按照叙事学理论,叙述者“我”因与叙事文本中人物“我”具有同一性,因而具有浓郁的追忆色彩。谷崎系列恋母小说中的叙述者“我”就采用了追忆的方式来进行叙述。譬如,在《吉野葛》和《芦刈》的开篇中,叙述者“我”就这样写道:“我去大和的吉野腹地旅游距今已经有20多年,即明治末年或大正初年的事情。当时不比现在,交通不便,而我竟然跑去那种深山老林。”(谷崎潤一郎,1974:1)“那是某年9月我依旧住在冈本时的事情。天气很好,我突然想出去走走。”(谷崎潤一郎,1974:443)叙述者“我”向受述者叙述“我”曾经所发生的事情,属于典型的第一人称回顾叙述。在这里,叙述者“我”具有两个身份,一个是用现在的眼光参与叙事的“叙述自我”,另一个则是将当时所见所闻展开叙述的“经验自我”。《吉野葛》和《芦刈》中第一个“我”是“叙述自我”,第二个“我”则是“经验自我”。与代替“经验自我”将当时情景进行叙述不同,叙述者“我”是从现时的角度参与当时的“我”所发生的情景,因而是“叙述自我”的表现。它体现了叙述者“我”对所追忆之事的重新认知和思考,呈现的是叙述者“我”而非作者的情感态度和价值取向。当然,任何叙述者都是作者创作出来的,不可避免地具有作者的主观色彩。但是作为叙事文本中的人物叙述者,它又具有其独立性,其呈现出来的价值判断和思想情感既可以与作者相似,也可以与之相左。我们不能够简单地将之视为作者的传声筒、代言人,因为此时的它不仅承担文本的叙述功能,而且还作为叙事文本中的人物参与叙述,并具有其自身的艺术形象。因此,谷崎在《吉野葛》、《芦刈》等恋母小说中虚构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虽然与作者的某些情感经历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但并非作者人生历程的缩影,而是谷崎创作时精心设计的一种艺术技巧。
学者胡亚敏认为:“真实作者与叙述者之间有诸种联系。在编年体和自传体叙事文本中,叙述者是真实作者的可靠代言人。在有些虚构的叙事作品中,叙述者身上也有真实作者的影子。(中略)叙述者以真实作者的姓名指称自己,(中略)这种直呼其名的做法实际上是一种圈套,意在混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胡亚敏,2004:37)事实也的确如此。叙述者是作者创作时虚构之物,是叙事文本中的话语,它生活在叙事文本之中。因此,无论叙述者“我”直言不讳地以真实作者之名讲述故事,也不过是真实作者有意而为之的一种修辞技巧,是作者的自我虚构形式。其目的在于给读者营造一种真实的艺术氛围,体现第一人称叙事的特点,在有限的视角叙述中与读者建立真实亲切的个人关系,从而有效地实现其叙事效果。因此,有学者认为谷崎文学中叙述者“我”在大多数情形下就是作者自身经历的写照,其小说动辄就包含作者谷崎润一郎的自传素材(安田孝,1994:110)。然而,谷崎短篇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虽然或多或少具有真实作者的某些特质,但读者却不能将之视为作者本人的真实形象。因为此时的“我”仅仅是真实作者笔下虚构的人物形象,这一虚构的人物形象与作品中其他人物形象本质上并没有任何差异性,它们同属作者创作时精心虚构的人物而已。因此,这种带有作者自传色彩的“我“其本质是作者的一种修辞技巧,是呈现在虚构世界中的某一人物罢了。正如远藤祐所言:“虽然《恋母记》中的“我”润一形象如前文述可以见到谷崎体验的投影,可是因而将“我”视为谷崎,事态就变得单纯了。然而,事实上,“我”因强制性涂有作者的色彩而具有微妙的色调,事态也因此单纯不了。”(遠藤祐,1987:289)远藤祐在此所说的事态单纯不了其实是指因“我”的非真实性而带来的其他复杂问题。换而言之,叙述者“我”只是一个参与故事的重要人物,是作者的自我虚构而并非作者本人。小说《恋母记》在结尾处这样写道:“我突然醒了。枕旁被泪水浸湿了。可见我真的在梦中哭了。我今年三十四岁,而在前年夏天我的母亲已离开了人世……当这一想法涌现我的脑海时,新的眼泪又滴落到枕头上了。”(谷崎潤一郎,1974:219)对此,我们不难看出作品中“我”也只不过是睡梦中的一个虚构人物而已,“我”所流露出来的恋母情感真挚而又强烈,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作者的真实情感,表现出通过人物形象的塑造来实现作者的自我虚构。在此虚构中,作者依托人物“我”来流露其感情,进行自我灵魂深处的观照和审视,将谷崎由来已久的恋母情怀呈现给读者,使其笔下的人物“我”具有其独特的魅力和意义。睡梦中的“我”取名为“润一”,虽与作者本名相同,但是我们依然只能作为作者自我虚构的一种技巧来看待,而不能以此将之判为谷崎本人。
三、结构的自由灵活
学者徐岱认为:“第一人称叙事的优势同样还表现在结构上的开合自如,能给叙述者在叙述时间上的转换提供更大的方便,和对叙述手段的更自由的调度。”(徐岱,2010:307-308)谷崎短篇小说《月亮与狂言师》就是其范例。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为核心,向读者讲述了“我”二战后居住在京都的故事。近两年的京都生活使“我”逐渐接触和相识了一群艺人。其中,有擅长俳句和能乐的奥村富久子,有狂言师武藤达三,有尺八名手山内正司及其家人,有狂言师梅原照三,有能乐和狂言大师茂山千作翁和茂山千五郎以及狂言初学者上田龙之助及其家人。受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限制,“我”在叙述上述艺人情况时使用了大量具有推测性的句式,如“据说(云ふことである)”、“可能(ことができる)”等。在之后的故事讲述中,叙述者“我”打乱了线性时序,开始以回顾性的眼光追述往事,出现了由现在时的“叙述自我”向过去时的“经验自我”的转化。如“我”收到上田龙之助举办中秋赏月会的请柬时,喜出望外,继而开始追忆往事。
“我喜出望外,认为机不可失,便一口答应赴约。随之又想到,我们不知道有多少年未曾象赏月那样赏月了。战时,在热海西山的山庄赏月记得咏颂‘遥思南海战,坐对月中秋’的诗句。那时的我惴惴于将来日本和自己会如何,独叹清澈天空上悬着一轮冷月,既无所依以解忧,又不曾有遣怀的酒食。”(谷崎潤一郎,1975:117-118)
在这段叙述中,我们清楚看到叙述者“我”讲述自己的一段往事,其功能除了为读者提供与主要信息有关的一些过去的信息之外,还具有使读者有机会借助叙述者“我”的视角介入来重新审视“经验自我”,从而体现“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在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上的自由融合。具体来说,引文中第一个“我”(私)是作品人物即“经验自我”内心的叙述,采用的是人物视角向读者真实地描述“我”无意间收到上田邀请函时的内心感受。随之,小说主格由“我”改换为“我们(私たち)”。显然,“我们”所指的对象远远大于作品中作为人物的“我”的范围,其对象包括当时那些历经战争的人。这种将“我”置换成“我们”的用法不仅使小说语言表述更为准确,更重要的是,这种人称置换法显示了主体叙述者的意愿,是“叙述自我”意志和情感介入的表现。对此,学者申洁玲指出:“第一人称叙事实际上存在人物叙述者和主体叙述者两个层面的叙述者。人物叙述者就是小说中的第一人称人物,具有个体性。主体叙述者则是人物叙述者背后的叙述者,是语言的主体,是一切叙述指令和功能的发出者,具有抽象性。”(申洁玲,2005:166)也就是说,此时的人称置换,虽然都属于第一人称,但却因叙述视角的变化表现出“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的实质差异。人物叙述者在一定情况下其实是“经验自我”,它遵循作品中第一人称人物的视角进行叙述,是经历当时情景的“我”的视角,而主体叙述者则是处于现时追忆当时的叙述者“我”的视角。叙述者在此将 “我”转换为“我们”,看上去似乎只是主格单复数的变化,其实质表现出因叙述视角的变化从时间上拉开了“叙述自我”和“经验自我”的距离,突显“叙述自我”主体意识的同时,将叙述时间从过去巧妙地拉回到现在,使小说结构呈现开合自如、自由灵活的特点。
接下来,叙述者再次回到往事的追忆之中,讲述“我”在热海西山的山庄吟咏诗歌的故事。也许是受日语表述的影响,谷崎在不影响句意的前提下,将第一人称代词“我”省略,而使用了记住(覚え)一词。由于第一人称叙述者在叙事时未能向第三人称那样持较为客观的立场看待事物,叙述者“我”往往会使用一些表现追述时的特定时间词,如“当时”、“那时”等。这些时间词既可以表示处于被叙述状态的“经验自我”,也可以表示处于叙述状态的“叙述自我”,其功能依据具体语境来确定。在作品中,谷崎使用了“那时”(それ)以表明事件发生的时间。表面上,“那时”表示“经验自我”所叙事件的时间,实际上却是“叙述自我”现时追述事件的时间。因为如果是“经验自我”所叙事件的时间的话,那么它只可能以内心感受的方式去体验赏月时的感受,而不可能将当时那种惴惴不安的心思向读者叙述出来,完成叙述的因而只有可能是事情发生之后追忆事件的“叙述自我”。因此,此时担任叙述视角的已由先前的人物视角转换为承担追忆功能的叙述者视角。可以说,叙述视角的灵活转变使作品的结构显得灵活自由。在此,第一人称叙述者采用了概述与详述相结合的叙述手段。“经验自我”为了回避自我表现过多而引起读者的反感,时常会加快其叙述速度,以粗线条的方式向读者勾勒自己的事情。然而,“经验自我”会将目光转向其身边的其他人物,延缓其叙述速度,在对某一人物进行详细地叙述的时候,将叙述焦点集中在描写对象上。与此同时,其叙述视角也会发生变化,“经验自我”会转换为“叙述自我”,作品结构因此呈现出开合自由的特点。
谷崎的《月亮与狂言师》是一篇带有浓厚抒情意味的小说。来到上田龙之助的住所后,人物叙述者“我”就以浓墨重彩的方式向读者详细地描述了金地院的历史和四周寂静清幽的自然环境。在对景物的描写过程中,叙述者“我”将其对古典情趣的风雅之感深深地融入其中,形成情景交融的叙述片段,让读者强烈地感受小说浓郁的抒情意味。人物叙述者“我”带着一种愉悦之情前往赴约,当“我”走进金地院时,眼前古朴而又雅丽的景物让“我”感叹万千。
“这一带依旧是昔日的寺景,从这里举目望去林泉那边和成为东山一脉的南禅寺背后的瑞龙山,迤逦相接。虽然山内的听松院也有这般情致,可惜朝北。这里却朝东。月亮大概就从那山顶上升起来。这池面敲好月影倒映,想必可以看到潋滟闪烁之胜。我们坐在水阁上凭栏依靠,宛如身处池中,山上的月亮虽远,水中的月亮却可以伸手可掬。池面生长着许多睡莲、菖蒲、莲蓬草,水边的狗尾巴草和其他秋草也非常的茂密,隔水对岸有一丛不错的长的比人还高的白色胡枝子。看来这里的房间占地相当宽广,透过树影之间依稀可见池子那边的精舍。”(谷崎潤一郎,1975:121)
在这里,人物叙述者“我”被置于特定的时空之中,与眼前的景物融合一体。目睹金地院古朴风雅的景物,叙述者“我”采用类似于白描的手法,精细地叙述眼前优美的景物。从时间上来看,这是一幅秋夜赏月图。从空间上来看,有先远及近再远的变化。具体而言,先是放眼前方,远处山脉相连。接着,静观眼前,池面植物繁茂。再次远眺,房舍依稀可见。表面上看是叙述者“我”将眼前没有生命的自然景物赋予了生机,将其与明月有机一体,突显该院是一处名副其实的赏月佳所。更重要的是,叙述者“我”借助详述金地院四周的环境,其目的在于以此来实现与作品主题相关的叙事效果。作品中,人物叙述者所关注的核心无疑是赏月。因而,人物叙述者眼中金地院的自然环境自然也就与赏月有着密切联系。于是,赏月作为小说表达的主题之一在人物叙述者眼中被强化了。随着金地院自然景物陆续被展现,人物叙述者的内心感受逐渐得到加强,最终形成以幅相互作用的情景交融的画面,并巧妙地实现其叙事功能,将描写与叙事相结合,深化了作品的主题。
进入茶室后,人物叙述者“我”再次向读者详述了狂言会上众多艺人的表演情况。首先是上田家三位儿子编演的狂言《呼声》。在“我”看来,这三位男孩年纪虽小,却表现得惟妙惟肖,可爱至极。随后是上田上演的《七岁的孩子》。虽然上田表现得有些粗糙,却显得真实质朴,体现初学者的水平。接下来是众人合演的《石神》。该戏由梅原照三饰丈夫,山内老夫人扮妻子,辅导人茂山千五郎演媒人,茂山千作翁为舞台监督。然而,与叙述《呼声》和《七岁的孩子》的演出情形不同,人物叙述者“我”在讲述内山老太太出现了一个富有戏剧性的插曲之后,突然发生了叙述视角的改变,由之前的“经验自我”转变为“叙述自我”,并穿插了“叙述自我”对此事件的一段评论。“这倒是一段有趣的逸。如此说来,一个看上去算不上什么的神乐舞,可知也是很难的。”(谷崎潤一郎,1975:125)这段评论作为叙述者“我”干预文本叙述的一种表现反映了“叙述自我”具有自主调控叙述内容的能力,在表现叙述者情感色彩和价值判断的同时,暂时性偏离了其所讲述的故事,结构上更显自由。最后,叙述者“我”以同故事内视角身份详述了茂山千五郎的压轴戏《福神》。至于“我”在狂言会上的情况,叙述者只用了只言片语,以粗线条勾勒的形式向读者进行了简要的叙说。如此以来,“我”作为人物叙述者维系着整个作品的全部叙事魅力,读者也正是借助“我”去审视和观照作品所表现的艺术世界。其结构也随着叙述视角的变迁和详述与概述巧妙的结合呈现出开合自由的特点。
短篇小说《吉野葛》、《芦刈》也表现出结构上的开合自由。作品中的叙述者采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述的方式,以“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两种叙述视角向读者讲述“我”曾经所发生的故事。在叙述中,叙述者“我”虽然参与故事,但仅是一位行动的旁观者,其叙述的重心不在“我”而在“我”周围的其他人物。如《吉野葛》中的津村,《芦刈》中的芹桥慎太郎。因而,关于“我”的言行举止叙述者只是做简要的叙述,而将叙述重点放在旁人身上,对他们的行为展开详述。如《吉野葛》中讲述了“我”前往吉野葛的发源地入波6天的故事。然而,叙述者“我”并没有向读者详细描述6天来所发生的事情,而是采用概述的方式简单地叙说了他的行程情况。“第一天从国栖出发到东川村凭吊后龟山天皇太子小仓宫之陵墓。后经五社岭进入川上庄,到柏木住了一晚。第二天翻越伯母峰,在北山庄河合住一宿。第三天……”。(谷崎潤一郎,1974:49)如此叙述既能使所述内容简洁易懂,又能回避因自我叙述过多致使文本陷入沉闷与枯燥之中,失去其应有的叙事效果。然而,受叙述者“我”叙述视角的限制,作为作品中的一个具体人物,“我”无法进入他人的内心世界,所以在描述津村或芹桥慎太郎内心活动的时候,叙述者“我”经常会使用“或许”、“大概”等表示推测性的语句。与此同时,叙述者“我”还会采用叙述视角的转换,在叙述中随时穿插现时的评述,使读者有机会能够对“经验自我”进行审视,形成“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的对话与交流,从而实现叙述结构的宽松与自如。
四、结语
在第一人称叙述中,叙述者“我”虽然时不时在人生经验、情感态度、价值取向等方面与真实作者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但是作为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形象,“我”始终是真实作者自我虚构的形象。因此,在解读谷崎的析第一人称叙事作品时,我们不能将作品中的“我”同等与作者本人。这样既有利于读者深入理解谷崎的短篇小说,又有利于探究其叙事作品的艺术风格。此外,在谷崎的第一人称回顾性短篇小说中,叙述视角的变换,“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的交替作用,加之详略得体的叙述手法,使得小说具有结构上的自由灵活的特点。总之,谷崎短篇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因巧妙地运用叙述视角和叙述手段,在“经验自我”与“叙述自我”之间实现小说的叙事效果,使得虚构与现实有机结合,自由灵活的小说结构为读者提供可读性的同时,也拓宽了作品的阐释空间,形成了谷崎短篇小说独有的叙事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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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萧怡钦]
On the First-person Narrative Art in Tanizaki’s Short Story
ZHANG Nengquan
(School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HunanUniversityofScienceandEngineering,Yongzhou425199,China)
Abstract:Japanese modern writer Junichirou Tanizaki?has attached great importance to the unique narrative effect. In his short stories, Tanizaki makes good use of the first-person narrative, focusing on the “I” narrator and the author of self-fictional relationship, thus showing a difference in degree and effectively revealing the subtle relations between the “the experiencing I” and “the narrating I”; by narrating the experiences or feelings as the narrator “I” and presenting those aspects in the narrative form, he makes his novels featured by being free in opening and closing. Such a first-person narration not only boosts the aesthetic experience of readers, but also enhances the charm of the narrative, making it favorable for an in-depth understanding of the themes.
Key words:Junichirou Tanizaki; short stories; first-person narrative; narrative art
收稿日期:2015-11-1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谷崎润一郎与中国现代文学社团关系研究”(13CWW008);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谷崎润一郎短篇小说研究”(14YBA178)。
作者简介:张能泉(1979-),男,湖南株洲人,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与中日文学。
中图分类号:I313.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962(2016)01-005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