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扈从纪行诗的地理意象风貌及价值重估
2016-03-09杨亮
元代扈从纪行诗的地理意象风貌及价值重估
The Style of the Geographical Images of Yuan Retinue's Poetry and the Transvaluation of their Values
杨亮
YANG Liang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He'nanUniversity,KaifengHe'nanChina475001)
[摘要]元代扈从文士以新奇眼光审视扈从途中的地理意象,通过对居庸关、李陵台以及诸多草原风俗的审视与摹写,开拓出新的审美空间,使扈从纪行诗成为唐宋诗之后的独特艺术形式。同时,扈从纪行诗重视摹写物象而少情感的艺术特性,使其内部产生了意象与情感的对立。而这一对立,正是由于扈从文士进入异域,受到政治、文化、身份等要素的限制而产生的间离。这使得扈从纪行诗成为元代文人生活状态的一种真切表现,具有极高的历史文献价值和广阔的文化阐释空间。
[关键词]扈从纪行诗;居庸关;李陵台;草原情韵;地理意象
元代扈从纪行诗的出现,与元代两都巡幸制度关系密不可分。正是由于巡幸制度在有元一代不间断地执行,使得以翰林国史院为主体的汉族文士得以持续地进入上都与大都之间的空间,并目睹此前汉族文士难以触及的种种奇异的地理及人文意象。扈从文士在跋涉于两都之间的漫长旅途中,将其所见的宏伟山河、塞上风光及众多世情风俗记录下来,创造了扈从纪行诗这一元代独特的文学形式,并伴随有元一代终始。然而,扈从纪行诗的描写对象,究竟有哪些独特的地理风貌与人文意象?而其中所包含的文学史价值与意义,又应当如何给予较为客观的评价?这些问题,关乎元代文学风貌的诸多方面,因此需要对扈从纪行诗作更深一步的探察与发覆。
一、地理意象的人文化:扈从纪行诗中的居庸关与李陵台
元代独特的两都扈从制度,使得元代文士得以进入从前少有人至的空间。在大都向北近两千里的广袤空间中,其山川河岳、风土人情、天气气候尽是元代汉族文士此前所罕见的景象。这种异域空间的景象,使得元代文士渴望将其所见闻记入诗中。而这些事物,无疑在唐宋诗歌描摹对象逐渐趋于饱和的基础上,为诗歌内容提供了新的空间。胡助对于上京纪行诗的特点有过很精辟的概括,认为纪行诗可析分为四种类型:“若覩夫巨丽,虽不能形容其万一,而羁旅之思,鞍马之劳,山川之胜,风土之异,亦略见焉。”[1]这四类基本上可以涵盖纪行诗的全部意象。
描写塞外山河盛景之作,是扈从纪行诗中最为突出的部分。在大都与上都之间千余里的空间中,殊不乏风景名胜,而这些名胜又多为驿站设置之处,为皇帝驻跸修整之用,因而文士得以在这些名胜之处赋诗作文,留下了为数众多的扈从之作。其中,又以居庸关与李陵台最具代表性。
居庸关位处扈从必经之地,地势险要,景致优美,“居庸关在京师北一百二十里,两山夹峙,一水旁流,关跨南北四十里,悬崖峭壁,最为险要。”[2]险峻雄奇的地理环境成为扈从文士主要描写的对象。陈孚《居庸叠翠》云:“断崖万仞如削铁,鸟飞不度苔石裂。嵯岈枯木无碧柯,六月太阳飘急雪。塞沙茫茫出关道,骆驼夜吼黄云老。征鸿一声起长空,风吹草低山月小。”袁桷诗云:“太行领群山,万马高下拜。平蛮转城隍,隐隐南北界。南坡互交牙,寒溜泻泙湃。”(袁桷《居庸关》)这类描写居庸关自然风光的诗作,焦点在于抒发对地理意象的审美体验,很少掺杂有个人情绪的表达。然而,也有些诗人更多将居庸关视作一个历史意象进行叙述,如萨都剌,他在《过居庸关》中感叹道:“关门铸铁半空倚,古来几多壮士死。草根白骨弃不收,冷雨阴风泣山鬼。……上天胡不呼六丁,驱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织天下平,千古万古无战争。”作为历史意象的居庸关,在萨都剌笔下承担了弭兵止战的寄托。此诗表现了萨都剌祈求天下永无战事,江山太平的情感,为居庸关这一能指赋予了文化涵指上的延展。在对居庸关的历史想象中,萨都剌完成了由实体感知到抒写社会理想的跃升,也在同时赋予作为地理实体的居庸关以更多的历史文化意涵。在元代文士笔下,居庸关逐渐由单纯的地理意象转变为一个具有丰富历史意蕴的言说对象,描写也逐渐从单纯的地理风光叙述转为有着文化内涵的符号。
在大都与上都之间扈从的千余里空间中,人文景观屈指可数。而李陵台由于李陵降匈奴之事,成为扈从途中少有的人文景观之一。而李陵台距上都不足百里,为扈从途中最大的纳钵之一,属于两都巡幸时的必经之所。因此,这就使得扈从文人有充分的时间对李陵台进行观察、吟咏,同时借助诗文对历史进行阐释与重构。王恽随皇帝往来于两都之间,对于李陵台曾有过描述:“次桓州故城,西南四十里,有李陵故台,道陵敕建祠宇,故址尚在。”[3]借李陵台来抒发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同时也表达自己的政治倾向,成为经过李陵台的文士们最为常见的方式,而不同的文士所着眼之处亦大相径庭。胡助认为李陵降匈奴一事,有失气节,有违为臣之忠节,且连累司马迁受辱,批评甚是严厉:“西照荒台远,犹惭太史公。君恩如水覆,臣罪与天通。汗简家声坠,降旛士气空。河梁他日别,凄断牧羊风。”(胡助《李陵台》)黄溍则借助《李陵台》一诗,对司马迁的史论赞赏有加:“常怜司马公,予夺多深意。奏对实至情,论录存大义。史臣司述作,遗则敢失坠。”而色目诗人由于知识结构,民族文化背景与汉族文士存在较大差异,因而对于李陵投降匈奴一事也有不同看法。色目诗人廼贤在其诗中直斥汉廷刻薄寡恩,表达了对于李陵的同情:“呜呼李将军,力战陷敌围。岂不念乡国,奋身或来归。汉家少恩信,竟使臣节亏。所愧在一死,永为来者悲。”(廼贤《李陵台》)廼贤虽也点明了李陵不足之处在于没有慷慨一死,但其投降匈奴的主要责任还是在于汉廷。无论这些文士对李陵事件的情感如何,其诗作都是将审美情感融入人文地理意象,发古之幽情。李陵台所承载的历史阐释空间,使元代文士经过此地时,不可避免地对其进行吟咏。与此同时,正是元代扈从文士对李陵台的反复描写,使得这一地理景观的文化内蕴不断增强,使其成为元代过往文人的必经之处,并引发了为数不少的唱和之作。因此,李陵台诗是扈从纪行诗中将地理空间与历史纵深结合最为紧密且成功之作,使扈从纪行诗有了更深厚的文化底蕴与阐释空间。
二、文化景观的交织与延展:扈从纪行诗中的异域风光
上都地区的自然风物与奇特风俗,亦是扈从文士最为乐于描写的对象。扈从纪行诗中最丰富的自然和人文地理意象也是在对上都地区的描摹中产生的。
上都草原美丽的自然风光和奇特的气候变化,是翰林国史院文士首先关注并写入诗中的对象,亦是上都扈从诗中的重要部分。胡助在《滦河曲》中道:“穹庐畜牧草连坡,青鸾白雁秋风多。劝君马酒朱颜酡,试听一曲勅勒歌。”穹帐与牧草连绵不绝,飞鸟在秋风中翱翔,牧人在酒后高歌,勾勒出一副平和的草原胜景。在草原牧民眼中习以为常的景色,在汉族文士看来则大感新奇,因而写来亦情韵动人。上都气候迥异于内地,盛夏中亦常有冬天的气象征候,这对于长居内地的汉族文士来说自是陌生,因而多记入其中。杨瑀引诗云:“上都五月雪飞花,顷刻银妆十万家。说与江南人不信,只穿皮袄不穿纱。”五月飘雪在内地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气象,一般民众都附会成冤情上感于天的结果。而这在上都却实属常见,这反差极大的气象也就成为翰林国史院文士所关注的对象,在其相关诗作中反复提及,成为扈从纪行诗的特色之一。
除自然意象之外,“国家之典故、乘舆之兴居,与夫盛代之服食、器用,神京之风俗、方言,以及四方宾客宦游之况味”[4]等人文意象也常常见诸文人笔下。许有壬在《李陵台谒左大夫二首》中写道:“马驰如蚁散平冈,帐室风来百草香。羱盏泛酥皆黑湩,瘿盘分炙是黄羊。”李陵台附近水草丰美,牧业繁荣,牧民在此游牧生活,显得悠然自在,喝酥油茶、炙烤黄羊等活动为其日常,在汉族文士看来则甚为罕见。而上都地区牧民逐水草而居的生活场景亦时时在扈从诗中有所体现。廼贤《塞下曲》其二云:“杂遝氊车百辆多,五更冲雪渡滦河。当辕老妪行程惯,倚岸敲冰饮驝驼。”元代后期的著名文士危素曾道出了上都地区物产与内地的差异:“开平昔在绝塞之外,其动植之物若金莲、紫菊、地椒、白翎爵、阿监之属,皆居庸关以南所未尝有。当封疆阻越,非将与使勿至其地,至亦不暇求其物产而玩之矣。”[5]正是这些居庸关以南地区少见的金莲、地椒等动植物特产,恰成了翰林文士们扈从纪行诗作中的常见意象。
除了上都的风物外,上都的贵族生活也是扈从纪行诗常描写的对象。皇帝驻跸上都期间常有举行宴饮,其中最为隆重者为诈马宴,也称质孙宴,是各宗王藩臣来朝和国家庆典时才举行的宴会。诈马宴之外,还有马奶子宴,通常是在八月由上都返大都时举行,“内宴重开马湩浇”(杨允孚《滦京杂咏》),马湩即马奶子。除宴会之外,在上都经常举行的活动还有祭祀与打猎。祭祀时间一般不定,较为确切的是八月返回大都前的祭祀,其中又以洒马奶子为最为重要的祭礼。周伯琦对此曾有过描写:“龙衣遵质朴,马酒荐馨香。望祭园林邈,追崇庙祐光。艰难思创业,万叶祚无疆。”(周伯琦《立秋日书事五首》其二)元代历代皇帝少有不热衷于狩猎者,上都草场丰茂,乃是优良的猎场,皇帝巡幸上都,狩猎为其重要的活动之一。 狩猎场所主要在上都西北七百里外的三不剌川和东西京亭。马祖常诗云:“离宫秋草仗频移,天子长扬羽猎时。白雁水寒露满路,骑奴犹唱踏歌词。”(马祖常《丁卯上京》其二)记载了皇帝出游狩猎的景象。
扈从纪行诗中还有一些记录上都游戏活动的作品。如角觝,王沂《上京诗》中云:“黄须少年羽林郎,宫锦缠腰角觝装。得隽每蒙天一笑,归来驺从亦辉光。”又如竞走,杨允孚诗云:“九奏钧天乐渐收,五云楼阁翠如流。宫中又放滦河走,相家奴第一筹。”描写的即是竞走比赛时的场景。上都宫中又时常表演歌舞,其中最为著名者则是十六天魔舞。天魔舞据《元史》称,乃是元顺帝的首创。①天魔舞所用器乐,均非中原传统乐器,类似于唐代胡乐,其风格亦婉转多变。十六天魔舞在元代盛极一时,许多诗人都曾亲见亲闻,并将其写入诗中,如张翥《宫中舞队歌词》便记其事甚详。②从诗歌文字来看,这十六天魔女的舞姿是曼妙轻回,灵动非常的,仿若蕊宫仙女,让人如登仙境。
上都的自然地理意象与人文地理意象,均为此前扈从文士所罕见。扈从文士将这些意象通过诗歌这种话语形式将其记录,并将与内地迥异的草原风光用诗性的语言加以描绘,在唐宋诗以外开拓了新的审美空间。扈从纪行诗中所记述的大量塞外草原风物,成为异域时空范围内地理抒情的代言,拓展和提升了扈从纪行诗的独特魅力。正因扈从文士有着迥异于前代文人的审美体验,其所创作的扈从纪行诗方能成为有别于前代诗歌的审美范式,也因此成为了一种仅存于元代诗坛的独特形式。
三、诗情与物象的对峙:扈从纪行诗的审美独异性
元代疆域之广袤可谓空前,在元人看来,上都以南的区域皆是元帝国的腹地。而曾扈从的元代文士,无论是汉人如王恽、许有壬,还是南人如袁桷、黄溍,他们均是在上都以南地区成长并生活的,对于上都的风光自然存在陌生化的观感。在他们的扈从诗中,对于上都的风物描摹自然存在着新鲜感。而正因为此,元代扈从纪行诗中,作者往往属于冷眼观物的状态,与其所描写的对象保持着较大的距离,着力于客观物象的描摹与刻画,缺少情感的注入。因此,大多数扈从诗的情感不够真挚,诗中情感与物象没有得到有效的融合,而是较为生硬的嵌套,情感的表达流于表面,缺少古典诗歌对于历史兴衰、人事代谢的深沉厚重之情。在描写上都物象的诸多绝句中,这种情感不厚的特点尤为突出。诗讲求以情动人,绝句更是追求空灵蕴藉,意境悠远,对于物象的细致描摹并非首要的美学追求。如杨允孚在《滦京杂咏》中所描写:“月出王孙猎兔忙,玉骢拾矢戏沙场。皮囊乳酒锣锅肉,奴视山阴对角羊。”绝句中几无情感的流露,纯粹是物象的描写,而这类偏重于描摹物象的作品,在元代扈从纪行诗中比比皆是。
重状物摹景而轻抒情写意,是元代扈从纪行诗最为突出的艺术特征。而这种特点,是基于元代文士身处的特殊历史语境所形成的。元代的内地文士在初履异域空间时,首先占据其视野的是众多陌生的上都物象,对于陌生事物的惊奇感受成为文士们急于表达的首要对象,而基于这些物象所衍生出的情感则不得不退居次席。文士在有限的时间内,需要完成物象的描写与情感的代入之间的融合,因此难免力有不逮。此外,元代扈从纪行诗的艺术特征,也与元代诗歌的整体风格较为近似。以文人诗为主导的元诗,整体上缺少反映生民疾苦与社会问题的诗作,大多属于对元代文人生活的描写与记录。文人诗的情感表达本身便是崇尚平静恬淡,不动声色,且少有激烈的情感,整体诗风显得淡雅平和。元代文坛领袖大多崇尚这种诗风,强调要雍容平和,得性情之正,所秉持的是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反对扬厉激烈的情感。在这种诗风的影响下,元代扈从纪行诗也走向了情感不够炽烈真挚之境。正如王祎的《上京大宴诗序》云:
自世祖皇帝统一区夏,定都于燕,复采古者两京之制,度关而北即滦阳为上都,每岁大驾巡幸,后宫诸闱、宗藩戚畹、宰执从寮、百司庶府,皆扈从以行。既驻跸则张大宴,所以昭等威、均福庆,合君臣之欢,通上下之情者也。……故观是诗足以验今日太平极治之象,而人才之众,悉能鸣国家之盛,以协治世之音。祖宗作人之效,亦于斯见矣。……今赓唱诸诗其所铺张扬厉亦不过模写瞻视之所及,而圣天子盛德之至垂拱无为,所以致今日太平极治者,隐然自见,岂非《小雅》诗人之意欤?[6]
总体而言,在蒙古贵族的治下,汉族士大夫主要出仕的途径主要在翰林国史院,其日常事务多是一些纯文字的写作,而少有机会参与实际政事的处理。这就使得汉族文士大多生活优游,“玉京长夏里,画省五云边。终日身无事,清时职是仙”(王继学《省中书事诗》)③便是元代翰林学士的日常写照。而扈从纪行诗的创作主体正是这些翰林学士,他们担负着“润色丕业”的使命,在国力强盛之时通过诗歌歌颂天下太平的盛世气象。以这种目的为出发点的诗歌创作,自然要求雍容和雅。在这种诗学旨归主导下产生的扈从纪行诗,诗人的个人意志不再充任诗歌的核心,而是要鸣国家之盛,因而扈从纪行诗偏向于以摹景状物为主,少有自身情感的流露。
四、异域空间与身份壁垒:扈从纪行诗中的情感间离及成因
如上所言,扈从纪行诗整体上偏重于物象的摹写而疏于诗人自身情感的表达。而扈从诗中当然也有诗人流露情感的诗作,只是这些情感并非是与上京景色的融合与交互,而是与眼前景色的疏离与对立。扈从文士对于跟随元代皇帝巡幸上都之殊荣,却并未表现出很强的荣誉感与欢喜之情。相反,在扈从文士对于扈从途中风物的描写之外,又常抒发自身对于旅途的不适,以及对于故乡种种景致的深切思念。文士们在扈从上京途中,大多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观察并描写两都之间的陌生风光,并时常以内地的景物作为对比,甚至表达对于故乡的思念。上都的种种繁华胜景与帝王巡幸气势的浩大恢弘,却并未使他们对于上都产生留恋之情,更遑论会产生归属之感。因此,扈从诗中时而出现对于内地故乡的思念,也就成为扈从诗中一个奇异的现象。这种现象在许有壬的诗作中表现尤为典型,如《次上京》:“望望龙冈树,行人欲解骖。百年蜗角战,三仕凤池参。富贵人虽欲,驱驰老岂堪。预知今夕梦,的的到江南。”许有壬直言自己为逐名禄,虽年事已高犹驱驰不止,他在梦中屡屡回到自己的故乡。许有壬是河南汤阴人,曾官至中书左丞、枢密副使,却依然无法真正在情感上参与到上都扈从活动中。他在《分台上京往来宿洪赞徐千户家爱其雅洁留诗于壁》中又这样写道:“树阴清入小窗幽,洗尽风沙出塞愁。桑下本无三日夏,尊前忍负一庭秋。山含晴霭青未了,花谢夕阳红欲流。迹印雪泥聊复尔,雁程明日又神州。”在许有壬眼中,塞外的诸多奇妙风光并不能给他带来太多心灵上的慰藉与欢愉,反而饱含着漫漫荡荡的乡愁。而一旦看见有些许类似故乡的景色,便喜不自胜,虽是小窗幽树,却恍惚回到了内地,一解思念内地之愁。
扈从文士对于上都地区的隔阂与疏离,从而在扈从纪行诗中出现了异域空间与内地的对立,概而言之,或可由以下两个方面说明其原因。
一方面,扈从纪行诗是由长期居住于内地的文士所创作的,他们对于上都及其周边的地理空间视作异域。他们在长达千里的跋涉中,远离故土,自然会产生地理空间的疏离感。而对他们而言全然陌生的草原风光,虽美不胜收,却也使得他们产生了难以磨灭的隔阂之感。在传统的农耕生活中,乡土在人们心中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元代扈从制度决定了文士有将近半年的时间离开自己长久生活的环境,且又是身处于全然陌生的自然环境中。在这种生活状态下,扈从文士产生出流寓他乡之感,其情感的复杂是可以想见的。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流寓的意识通常产出两种不同的文学成果:一种是新奇地咏歌异地的风物民情;一种是表现人与地域的隔阂感。扈从纪行诗中的江南书写和地域文化陌生感正是由于人与地域的隔阂所带来的地理乡愁的具体表现。
另一方面,文化习俗与身份认同上的壁垒,也使得扈从文士在情感上难以与上都的生活全然融合互通。扈从文士均为饱读儒家诗书者,亦均是儒家礼教最为坚定且忠实的信奉者。而扈从制度与上都生活,在本质上是蒙古草原游牧文明的集中展示,其原始而又充满野性的习俗,在儒学根基深厚的扈从文士眼中,自然有种种难以接受之处。无论是燕饮、狩猎、祭祀,扈从文士均只能作为旁观者,极少能够参与到蒙古王公贵胄在上都的活动中,文化习俗上的隔阂使得扈从诗人难以真正对于上都的生活真正适应并接受。再者,汉族文士群体在元代一直处于被压抑的状态,翰林文士几乎都无法参与到实际的政事中,仅能以徘徊于翰墨之间,为皇帝奏写章表。即便偶有汉族文士能够身居高位,也难免要受到蒙古贵族与权臣的排挤。顾嗣立《元诗选》许有壬小传引揭徯斯云:“相下许公,文章誉望矫然,为当世名臣。而扈从上京,凡志有所不得施,言有所不得行,忧愁感愤,一寓之于酬倡。”[7]许有壬作为汉人,在元代属于第三等,比之身为南人的虞集、袁桷等人,其仕途要显赫许多。然而,即便是许有壬,也难以完全施展自己的抱负,数次因遭忌或诬告而贬谪。在元代讲求根脚的社会传统中,汉族翰林文士群在扈从上都之行中注定处在边缘位置。他们囿于出身,难以真正进入蒙古王公的生活。因此,他们只能依靠彼此不间断的诗歌酬唱赠答,以排遣内心的忧愁,也由此而成为了在上都游牧文化主导环境中,代表着儒家精神的异质群体。
总而言之,元代文士在扈从途中,进入到此前汉族文士难以接触的空间中,也得以观察到了大都及上都之间丰富的自然地理意象与人文地理意象,以及众多草原文化习俗。这些意象给扈从文士带来了极大的新奇感,他们将这些意象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开拓了诗歌的审美空间,使扈从纪行诗成为元代诗坛上独有的艺术形式。然而,与此同时,由于扈从诗人关注的对象主要在于扈从途中所见的风俗物象,因而使得扈从诗中的情感较为生涩或薄弱。且由于汉族文士身处于全然陌生的空间,加之身份认同与文化接受上存在隔阂,因此在扈从诗中时常出现内地书写与上都风光的对立。这一对立,是基于元代特定的两都制、根脚制等政治制度而生成的。从这个角度说,扈从纪行诗虽然以摹物记事为主,疏于诗歌意境的营造,却正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认识元诗乃至元代历史的新视野。而这或许也正是元代扈从纪行诗在文学史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注释]
① 《元史·顺帝纪六》:“帝怠于政事荒于游宴,以宮女三圣奴、妙乐奴、文殊奴等一十六人,按舞名为十六天魔。首垂发数辫,戴象牙佛冠,身披璎珞大红绡金长短裙,金杂袄云肩,合袖天衣、绶带、鞋袜,各执加巴剌班之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宫女一十一人练槌。髻勒帕常服。或用唐帽窄衫,所奏乐用龙笛头管、小鼓、筝秦、琵琶、笙、胡琴、响板、拍板,以宦者长安迭不花管领。”((明)宋濂《元史》,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918~919页。)
②见(元)张翥《蜕庵诗》卷一,四部丛刊续编影明本。
③(清)顾嗣立《元诗选》二集卷一一,中华书局1987年版。
[参考文献][1][元]胡助.上京纪行诗序[A].纯白斋类稿(卷二O)[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北魏]郦道元.水经注集释订讹[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元]王恽.中堂事记上[A].秋涧先生大全集[M].四部丛刊初编本.
[4][元]欧阳玄.渔家傲南河并序[A].圭斋文集(卷四)[M].四部丛刊初编本.
[5][元]危素.赠潘子华序[A].危学士集(卷五)[M].清乾隆二十三年刻本.
[6][元]王祎.王忠文公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7][清]顾嗣立.元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1987.790.
[责任编辑:李春辉]
DOI:10.16161/j.issn.1008-0597.2016.01.003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597(2016)01-0017-05
[作者简介]杨亮,男,河南大学文学院国学所副教授,文学博士。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元代翰林国史院与元诗风尚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3CZW040。
[收稿日期]2016-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