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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君当道 致君尧舜——二程论格君心之非

2016-03-09李永富

东岳论丛 2016年11期
关键词:程颢二程程颐

李永富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0)



哲学研究

引君当道 致君尧舜
——二程论格君心之非

李永富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0)

二程将庆历新政和熙宁变法接连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君心不正,即皇帝缺乏实行仁政的志向和毅力。格君心之非,不仅可以让皇帝明确实行仁政的责任、权力和可能,而且能使其树立正确的权力观,并乐于与大臣分享权力、共治天下。作为格君心之非的核心制度,经筵在培养储君和教导皇帝两方面都能发挥重要作用。在宋代的政治架构中,格君心之非具有历史合理性。然而,由于格君心之非主要靠皇帝的道德自觉来实现,再加上儒者缺乏制约君权的足够政治权利和有效制度保障,因而难以落实。

二程;权力;秩序;道德;经筵

在北宋中期,社会出现了诸多严重问题,诸如,朝廷纲纪混乱,因循苟且;选官失察,吏治腐败;富人骄奢淫逸,百姓生存艰难,粮食储备欠缺;军队兵员众多、战斗力低下,等等。虽然朝廷先后进行了庆历新政和熙宁变法两次改革,却都以失败告终。在二程看来,改革失败的根本原因在于君心不正,没能立志实行仁政。因此,只有格君心之非,才能让皇帝实行仁政。笔者拟从政治哲学的视角,剖析二程的“格君心之非”的提出、必要性、可能性和制度设计。

一、问题的提出

为了避免重演五代十国时期政局混乱、生民涂炭、道德沦丧的历史悲剧,宋太祖赵匡胤采取了限制武将权力、拉拢士大夫的治国策略。士大夫也抓住难得的历史机遇和舆论空间,积极参政。由此,宋代出现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政治格局。但是,宋代皇帝不但提防武将专权,而且担心文职重臣权力过大。为了限制宰相的用人权,宋代设置了考课院、三班院等选官机构。“这是宋初皇室在一种自卑感的私心下,蓄意要减夺中书宰相职权而添设的。”*钱穆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76页。结果,到了宋仁宗执政期间,皇帝集权、朝政涣散、吏治腐败、民众贫困等问题纷纷涌现。

为了解决上述问题,宋仁宗采纳范仲淹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提出的大部分政见,推行了庆历新政。在因变革而利益受损的官员通过诬陷范仲淹、富弼等改革派重臣来杯葛变法时,而皇帝也没对范仲淹等人予以明确支持。范仲淹和富弼为了自保,不得不自请出掌西北军事,改革措施也迅速被全部废除。此后,宋代的社会问题较之以往更加严重。到了宋神宗执政时期,皇帝认为,既然社会问题突出表现在财力不足上,那就要通过开源来解决。王安石屈从宋神宗的意志,推行了以注重理财、解决财力不足为核心理念的变法。在新旧两党的争斗中,王安石变法也失败了。

二程早就注意到了宋代社会面临的诸多问题。在早年,程颐曾经写过《上仁宗皇帝书》,指出宋朝已有厝火积薪、土崩瓦解之势,希望皇帝力排众议,推行仁政。程颐说 :“天下未治者,诚由有仁心而无仁政尔。”*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13页,第634页,第390页,第120页。而程颢“每进见,必为神宗陈君道以至诚仁爱为本,未尝及功利。”*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13页,第634页,第390页,第120页。在这时,二程对皇帝主动推行仁政仍然抱有希望。在庆历新政和熙宁变法接连失败后,二程“对于君主自身‘立志’的自觉已感到失望。”*李存山 :《程朱的格君心之非思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06年第1期。他们认识到,与其被动地等待君王的良心发现,不如重构君臣权力格局,通过格君心之非来塑造仁君。

在二程之前,儒家学者已经对如何限制君主权力做了思考。《尚书·泰誓》说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意在为天命赋予民意的意涵,进而通过天命来警醒君主妥善使用权力。孔子既将道德表率看作施政要领,又主张“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宪问》)。子思主张君主应该以贤人为师,明确表示 :“恒称其君之恶者,可谓忠臣矣。”*《郭店楚简·鲁缪公问子思》。孟子认为,君主的仁心是推行仁政的前提条件,而谏诤则是格君心之非的必要手段。孟子又重视出处之道,主张“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孟子·万章下》)。荀子提出“从道不从君”*《荀子·臣道》。的见解,希望大臣能够谏诤来协助君王纠正过失、弥补不足。到了汉代,董仲舒既肯定了君主集权的必要性,又重申了先秦儒家的正君心、格君心之非的必要性,提出 :“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班固 :《汉书》卷五十六,北京 :中华书局,1962年,第2502-2503页。只有正君心,才能依次实现正朝廷、正百官、正万民乃至正四方的政治目标。为了制约掌握生杀大权、举止关乎天下安危、自命为天子的皇帝,董仲舒还将阴阳灾异解释为上天对君主的用人过失、政事紊乱的警戒,力图以此来引君当道。

以前贤的真知灼见为基础,二程认识到,离开皇帝的仁心,仁政就会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二程说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天下之治乱系乎人君仁不仁耳。……格其非心,使无不正,非大人其孰能之?”*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13页,第634页,第390页,第120页。此处的“非心”主要包括皇帝的错误权力观和奢侈糜烂的消费观。前者包括大权独揽、侵害相权、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因私害公和穷兵黩武等,后者包括大兴土木、妨害农时、奢靡享受等。这些错误观念都会影响皇帝的执政能力,也会伤害天下苍生的切身利益。

二、格君心之非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格君心之非,能让皇帝明确实行仁政的责任,使其认清权力来源,并学会妥善使用权力。皇帝具有实现仁政的可能性和价值基础,而君臣同心则可以将仁政落到实处。

(一)实行仁政的必要性

格君心之非,可以让皇帝明白实行仁政是天道秩序的要求。天地化生、成就万物,彰显了天地的仁德。程颢说 :“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人与天地一物也,而人特自小之,何耶?”*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13页,第634页,第390页,第120页。人类应该效法天道,创造能够让人类和自然万物各成其性的理想政治秩序。而仁政则有利于让人类和万物各成其性、各得其所。因此,作为人间的最高政治权威,帝王自然应该效法天道、推行仁政。

格君心之非,还可以让皇帝明白实行仁政是人间的政治契约的必然要求。在二程之前,儒家学者已经认识到政治家的道义责任和君民之间的隐形契约。孔子提出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孟子也说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孟子·离娄下》)可见,在先秦儒家看来,民众和政治家应该相互尊重、相互关爱,二者之间存在着义务与权利基本对等的隐形契约。一方面,民众忙于生计,无暇也无力维护社会秩序。通过缴纳税收,民众委托政治家来提供安居乐业、治安保障等社会公共产品。另一方面,政治家组成以君王为行政首脑的政府,并依靠民众提供的税收来维持运转。按照权利与义务相一致的原则,一旦民众承担起纳税义务,就天然地拥有了获取安定生活、治安保障等公共产品的权利。而以君王为代表的政治家使用了民众的税收,自然就有责任惩治腐败、处罚罪犯、赈济灾民和抵御外敌入侵等。一旦政府无法提供足够的公共产品,民众就会堕入仁义充塞、民不聊生、率兽食人的悲惨境遇。如此一来,政府就失去了执政的正当性,民众也可能不自觉地投身改朝换代的政治洪流中。

(二)落实仁政的可能性

皇帝要实现仁政,还需要君臣之间的权力分享和同心协力。二程认为,既然权力与百官、万民的利益休戚相关,它就不应成为皇帝的专属品。皇帝应该效法尧舜,树立权力公有、君臣分享、共治天下的权力观。与此同时,从皇帝的角度来看,治理天下的重任无法独立完成,需要百官的协助。程颐说 :“夫以一人之身,临乎天下之广,若区区自任,岂能周于万事?故自任其知者,适是为不知,惟能取天下人之善,任天下之聪明,则无不周,是不自任其知,则其知大矣。”*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页,第796-797页,第540页,第545页,第342页,第830页。从官员的角度来看,君臣的分权与协作也有必要。原因是在治理民众、提供公共产品方面,君臣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命运共同体。在历史上,在天下大治时,君臣能够安享太平;一旦天下大乱,不仅天子往往难以善终,就连百官也常会陷入绝境。因此,君臣之间应该上下一心、共治天下。

要实现共治天下的理想政治秩序,就需要君臣之间的相互尊重、通力合作。就君主而言,他不仅需要担负起任命贤相的政治责任,还应垂拱而治、尊贤畏相、使臣以礼、用人不疑。就宰相而言,他应该担负起组建朝廷、统领百官的职责。就地方官而言,他们应当恪尽职守,履行好治理天下、泽被苍生的政治义务。而君主的尊贤畏相则是实现上述政治秩序的前提。如果皇帝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独断专行、宠信奸佞,以二程为代表的儒者就会因为缺乏制约君权的有效制度保障和充足政治资源而无能为力。结果,只有依靠出处之道,儒者才能维持自身的政治尊严和儒家治道的相对独立性。

三、经筵——格君心之非的核心制度

二程不但论述了格君心之非的必要性和可能性,而且对如何来格君心之非做了制度设计。有学者认为,“宋朝经筵制度的设计理念,表层因素是为了解决如何提高皇帝学术涵养的问题,更深层次,则是为了从制度角度保护君主最高权威,防止类似先秦时期与天子平行的保傅制度的再次出现。”*邹贺 :《论宋朝经筵制度》,《兰州学刊》,2013年第7期。笔者认为,这一论点有待商榷。皇帝可能只是想用经筵制度来装点门面,朝廷也只是当作一件美事。然而,儒家学者却试图借此限制君权、引君当道。二程正是如此,他们希望通过经筵制度,来成就君德、导君向善。在《论经筵第三札子》的贴黄中,程颐说 :“天下重任,唯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页,第796-797页,第540页,第545页,第342页,第830页。在他看来,宰相是实现天下治理的权力枢纽,又是由皇帝任命的。只有正君心,才能让皇帝任命和信任贤相。而格君心之非又要以经筵作为核心制度。因此,要实现天下大治,经筵比宰相更重要。二程不但论述了经筵的重要性,而且对如何落实经筵做了制度设计。

首先,专职辅导,贵在坚持。既然经筵如此重要,那么,经筵官就要专人专职。程颐说 :“以朝廷之大,人主之重,置二三臣专职辅导,极非过当。”*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页,第796-797页,第540页,第545页,第342页,第830页。如果经筵官兼有其他事务,就会影响辅导君王的主要职责。在给皇帝讲学时,经筵官应当坐讲,由他人指书,以便培养皇帝尊儒重道的习惯。在为皇帝讲解经书时,经筵官应该借题发挥,阐明治国要道。在为皇帝讲解《论语》“颜子不改其乐”章时,程颐借机劝谏说 :“陋巷之士,仁义在躬,忘其贫贱。人主崇高,奉养备极,苟不知学,安能不为富贵所移?”*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页,第796-797页,第540页,第545页,第342页,第830页。在讲学结束后,经筵官还应轮流在皇宫值日,以备君王随时咨询、探讨治国要道。经筵还应该常态化。在春讲和秋讲期间,讲读应该隔日进行一次。除非皇帝生病,讲读都应照常进行。在春讲和秋讲之间的休学期内,皇帝应该经常召见讲读官,以便涵养熏陶、辅养圣德。上述举措都是力图建立长效机制,以便巩固教育效果。

其次,习与智长,化与心成。由于宋哲宗即位时年龄不大,道德观、价值观和人生观尚未成形,程颐建议太后重视皇帝的道德养成。程颐说 :“人之恶,止于初则易,既盛而后难禁,则扞格而难胜。”*程颢,程颐 :《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5页,第796-797页,第540页,第545页,第342页,第830页。程颐又以周公教育成王的成功经验为例来说明成长环境对君王的巨大影响,说 :“昔者周公辅成王,幼而习之,所见必正事,所闻必正言,左右前后皆正人,故习与智长,化与心成。”*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37页,第538页,第538页,第539页,第539页,第342页。他希望朝廷效法周公的做法,为宋哲宗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为此,程颐提出了如下措施 :内侍、宫人应该选择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的、厚重小心之人,皇帝应该多亲近贤臣,宫内的日用器物也要简朴。此举是希望皇帝接受正人正言的熏陶,并最终去掉自私用智的毛病,成为廓然大公、应物无私的仁君。

最后,调护圣躬,随时规劝。二程推崇三代时期对皇帝的身体保养工作,指出 :“三代之时,人君必有师傅保之官;师,道之教训;傅,傅其德义;保,保其身体。”*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37页,第538页,第538页,第539页,第539页,第342页。二程还对太傅、太保、太师的工作职责做了分辨,认为 :“傅德义者,在乎防见闻之非,节嗜好之过;保身体者,在乎适起居之宜,存畏慎之心。”*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37页,第538页,第538页,第539页,第539页,第342页。到了宋代,由于太保和太傅不再设置,所以经筵官应当担负起原本应由太傅和太保承担的工作职责。程颐说 :“傅德义保身体之责在经筵,皇帝在宫中言语动作衣服饮食,皆当使经筵官知之”*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37页,第538页,第538页,第539页,第539页,第342页。。程颐主张经筵官关注皇帝的私生活,希望可以“有剪桐之戏随时规箴,违持养之方应时谏止。”*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37页,第538页,第538页,第539页,第539页,第342页。此举不仅是要关心皇帝的身心健康,更是希望加强皇帝的道德养成。在这一点上,虽然二程的想法容易激起皇帝的反感,却也具有现代价值。在现代西方国家,社会既注意保护普通人的隐私,又对政治家提出了近乎苛刻的道德标准。

二程不仅论述了格君心之非的必要性,还将其落实为政治实践。在参政过程中,他们经常设法劝谏皇帝。程颢建议王安石处罚以奇珍异品来向皇帝贺寿的宫嫔,理由是这些礼物会惑乱君心。听说宋哲宗吐水时注意避开蝼蚁,程颐趁机劝导他将爱护蝼蚁的仁心推之四海,实行仁政。看到皇帝攀折柳枝,程颐提醒说 :“方春发生,不可无故摧折。”*程颢,程颐:《二程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37页,第538页,第538页,第539页,第539页,第342页。二程的规劝和引导都是希望引导皇帝,使其成为心存仁爱的政治家。质言之,经筵制度主要是靠道德教化来导君向善。虽然程颐斋戒沐浴,希望感动圣心;却因为折柳之谏等事件,惹得皇帝厌学。另外,经筵官监督皇帝的私生活,也容易激起君主的反感,因而很难落实。由于道德教化是希望制约君权,自然容易受到皇帝冷落。

在宋代的政治体制中,二程的格君心之非思想可以发挥正面作用。它意在提升皇帝的道德水准和治国能力,希望可以构建理想政治秩序,使天下苍生都能各得其所。这一思路体现了儒家致君尧舜、泽被天下的政治理想。然而,“格君心之非”实质上是节制君权,是希望控制皇帝的私心,并借助他的道德自觉来实现仁政。因此,在政治实践中,二程的设想难免遭遇了皇帝的抵触,也难以落实。尽管如此,我们也不能否认这一思想的理论价值。原因正如陈来先生所云 :“政治哲学研究何种政治价值值得追求,并以此为标准推动现实政治、进行政治评价,以及以此探寻理想政治生活。”*陈来 :《论“道德的政治”——儒家政治哲学的特质》,《天津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 :杨晓伟]

李永富(1977-),男,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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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11-006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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