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个月的温暖旅程
2016-03-08郭庆军
郭庆军
一月,“正月初五不动针,动针攮手心”。一年当中,这是母亲唯一一天找得着理由的休息日。即便是休息日,她也要想法满足七八张大嘴的一日三餐。有米下锅,当然,再拙笨些的母亲也能为之。有几年,依她说“吃食堂”那几年,“盆干瓮渴”没米下锅的事,常有。这就难了,面对灶台上那口黑黑的无底洞似的大铁锅,和眼巴巴等锅开的孩子们,她心里会想些什么呢?想必跟痛苦和欲哭无泪紧密相关。大概,中国人没她那个年龄段的母亲,对长征中红军吃草根、棉絮和牛皮腰带再有切肤之感的了。
无米之炊,让母亲四十来岁就弓了腰,霜雪纷纷扬扬,盘成一个黑窝窝的头发,也“朝如青丝暮成雪”了;姜黄的脸,重叠的皱纹,就变成了深褐的百年老树皮。女过四十豆腐渣,可能就是专指贫苦中而只要有口气就拼命向前爬的女人。贫苦,打磨得她们未老先衰,尽管筋骨愈来愈坚韧。
母亲跟灾难岁月坚强地对峙着,深藏不露地咬着牙,拔着河。她沉得住气,她知道终有一天,能盼来不一样的岁月。一连几年的正月,她甚至获得了香味可掬的幸福,因为这季节,至少泥罐里有豆和瓜干。加上还有过年大餐后的一些剩汤残羹,完全可以维持一段时日的口欲之福。从年前,母亲就准备像生在旱地里的树,积蓄胸力,发力结果。她用一个大号泥盆,泡上黑豆、黄豆,每天坚持用冒热气的干净井水,换掉旧水,用老棉袄严严实实地盖上,放在大锅边的柴禾窝里。每天一换,及至初八九,豆芽渐见像水里的美妙蝌蚪,摇着尾巴一天一点地长大,然后把煮得肥实的海带,切成丝和一些棱块,再放些过油的萝卜丸子,切几块藏在合盆子里的小肥肉,当然还有去年秋天煮熟晒干的筋一样的干豆角、干芸豆皮,葱姜大料也舍得多放些,炖一大锅,盛满满一盆,置于她床头的瓮的高处。每到开饭,舀一海碗,几把火烧开,热气熏着鼻子,有碗豆芽菜,吃什么饭,都能让牙口过足瘾,解足馋,一顿饭就吃得热气腾腾。而母亲的脸色,不知是多么出奇地安详和满足。直吃到过元宵节,露了酸味,那泱泱盈盈的年味,也因此拂之不去。
正月十五,应该是正月的大事件。一早,母亲便安排用镢头挖埋在石榴树下的红皮萝卜。之后井边洗净,她一一教我们用刀切成圆段,用小刀、剪子挖空心,用棉花裹上火柴,插于萝卜蕊。她拎了黑油罐,小心地往各萝卜灯里,各舀一小勺冻成月光色的花生油。半盏、少许,不能再多。收勺时,眼看油珠子滴答下来,她头偏得更厉害,腰弯下去一些,神奇而精准地伸出舌头,用嘴接住那已脱离小油勺的油珠儿。这时她会嗬嗬地笑。不知为什么笑?依我看,没这给萝卜灯舀油的机会,保不定这一滴油她还舍不得吃呢(老父的累累之病,须长期开小灶,而所用之油,是开小灶的最珍贵原料)!
终于盼得太阳钻进山的肚子,天黑了,各人点上各人的灯,各个祖宗牌位及诸器物及大门墙角照照,便由自己飞到街上去。这晚上,农村的天地,八荒空旷安静,黄澄澄的一轮皎皎明月,横空于天,山川如一袭深黛的侧卧天际的美娇娘,惊世骇俗的身体曲线,起起伏伏,美得沦肌浃髓。山上、河里、坟地,到处是灯,人间的星星点点,与天上繁星有异曲同工之妙。放“提溜金”(一种最流行的小烟花)的同时,也可让年前准备好的扔“刷帚疙瘩”的大戏闪亮登场。我母亲年前总提醒我,到河里拾“刷帚头”,拿回家晒干。由于刷帚吃透了油,火头大,燃得时间长。我们一群孩子嗷嗷叫着,到村外空土地里点火,扔天上去。随火把,兽一般跳起来,那是一团团飞上天的火,飞上天的心。我等虽未赶上打击邪恶到骨头里的日本鬼子的战争,想必当年的战场,也不过如今我等少年的如火如荼,把生命抛出去,升空,以头抵地,沉入地母,像穿兽皮、刀耕火种的祖先摔进土里,以溺土为乐。
这火,肯定让老娘看到了生命的火烧的力道,火可燎忧,火会让生变熟,让她劳苦的心加快跳荡,填实每个日子。不然,她为什么望着升升落落的火炬,在趔趄、进退中小舞?为什么把那满头白发的头颅扬起?为什么那满是皱纹围绕的眼睛发着幽幽而油润的黑玉之光?
不错,母亲站在大门外,在我们端着的最后一点油的灯光里回家。她笑了,像个傻大孩,皱纹里,闪着化了的雪似的清亮之水,说:“这才有年味。好了,孩子们,年过了,年跑了!”
二月二,吃“料豆”,炒得硬如钢珠子的黄豆,我们称“料豆”。往天上抛三至五米,张嘴准确地接住——吃过这顿其乐无穷的美食后,母亲支使我们该干活了,往家推土、垫猪圈,出猪圈里的粪,砸碎、晒干。去地里,垒往年大雨冲塌的石头坝子。二月的风,是引火草,吹一天,暖一天;地面的绿,一天比一天多。换季,母亲马不停蹄地用剪子,拆全家人的家织布棉衣,把取出的棉花,捆住,绳系墙上,缝补破洞,重打纽扣,再缝成夹袄。1950年前,胶鞋很少,多也买不起。母亲做布鞋,第八双没做完,老大的鞋已露脚趾头。她磨得手掌如铁,苍白的手心手背裂着缝,细皱如丝,血管突起,刀刻无肉。为孩子们不打赤脚,她必须顶着干。让我们试衣试鞋时,她脸上欣慰的笑,真好,像一块祥和的、不受惊辱的玉石。
女儿在外惹祸招灾,也得顶着。挨邻居的骂和受侮时,她藏于内间,泪无声地滚下来。她甩掉泪珠子,说是淌出来的虚汗。吃饭时,她流着泪,照样大口大口地吃,说,不论遇到什么难为人的事,都要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不吃身体扛不住。
这时,不经意间,母亲买下一群黄洋洋的小雏鸡,还有几只疼煞人的小鸭子。晚上放纸箱,爪上糊了泥疙瘩,灯下一一敲开,早上阳光里打开,黄洋洋们跳起来,散开、找虫。母亲欣悦的表情,温暖如阳光。
年前,在冰上打着玩的皮驴(驼螺)、鞭子及两头尖的“家棍”,她不吱声地收起来。等冬天河里结冰,她会送我们手里。这世上,有谁心细如丝地给你准备快乐呢?
三月,为什么说是苦涩季节?虽然再次“平均地亩”,但因袭的清贫重担,还在肩上,被日本人屠杀过一千五百万人的积贫积弱的苦难中国,还没彻底回过神来。没有陈谷子的人家,地里刚播了种,青黄不接,吃了上顿,要为找下顿奔波。母亲便在自卑和白眼里,去邻家或舅家借。我家除辣疙瘩咸菜,没别的菜。
过日子受苦,现在看,制造了很多善于品味幸福的心灵,吃了苦,才更有深度地洞悉什么叫福。剩菜酸了,她也吃。她每说我姐,寒冬腊月提着小篮子到地里拾地瓜屑,跟手指盖一样小,拾家来捣碎,煮成糊糊,喂你们三姐。最后什么也没了,你三姐被活活饿死,都一岁多了。借不着,都没有。你大姐光吃树皮,吃得肚子胀得透明,肠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四月渐好,并非柳絮像鹅毛大雪满天飞扬,亦非桃花开得惊艳,而是绿的榆树叶和榆钱儿出来了!接着,白花花的槐花,也开了,地里长出了灰灰菜、蓬子毛、荠菜、苦苦菜。这些都曾是救命稻草。有它们,肚子将不再受苦,命运之神伸开胳膊,将拉我们爬上悬崖。母亲变着花样地,把野菜变成盘中餐,让我们平稳地过度到了“麦子黄”。
五月的风并不大,草也掩蔽了尘沙,不知为什么,母亲总是灰头土脸的。亦不知哪天起,她头发全白。脸上、嘴唇的皱纹愈来愈深,皱纹里好多土屑与黑灰。见她每天早上洗脸梳头,干干净净,可到中午,又脏了。每一天,她一半的时间,都蹲蹴在狭窄的锅门前,把碎柴禾里的沙土扬出来,把烧过的炭猴子,还有点可燃的炭渣,欣欣然地分挑出来。
烦愁无以排解时,则会俯在锅门前,黯然流泪。难怪脸上招灰啊!
每年,我家只吃三回麦面饭,六月六、仲秋和过年。吃肉的事,多乎哉?不多也。不幸死了的黄洋洋小鸡,母亲会放锅底火里烧,有时用泥包了,烤。然后分给我和弟妹吃。这种香,进心、入骨。不小心,会把舌头咽下去。此吃、此香,自知今生不再。非我娘已去也!生活好了起来!每年五谷丰登,粮食吃不完。种地不仅不再缴一分钱,还有政府白给的60岁以上老人的70块钱。母亲每念叨此处,满足得像吃糖的孩子。中国人是最容易满足的民族,最忍让最不到憋死的地步就不说“不”的民族,最实诚最善于感恩的民族。对这样的民族要心怀不敬和欺凌,那才是犯的真正的滔天之罪。
六月,母亲寒冬时用瓶子装的雪,深藏不露。酷热起了痱子,她才取出来,倒盆里让大家洗。同时,每年这个季节,她会让我们喝三四种茶。开代销点的我姐家给的茉莉花茶,留给客人喝。母亲戴个破遮阳帽,从野地薅一种开红花的矮墩墩的叫石竹子的草,另有石榴叶、桑叶、金银花。放锅里炒过,每天烧满大锅,冷在盆中。我等从庄稼地口干舌燥地回家,舀两碗,咕嘟咕嘟喝将下去,不冷不热,其味清淡而微香;竹叶香、似有若无的火烧的香,沁心入脾,我等无大富大贵,却真材实料地享受了自然中的精华。娘之心,如细雨润物,无声地滋养着儿女哪怕最细弱的根须。
父亲早些年织的白布,母亲每人剪一件长袖褂子,纽扣全用布条打成,柔软有度,虽然补丁摞补丁,却常到河里洗得白白生生。下雨的日子,母亲则把单裤子捋至大腿跟,露出雪白而又细软的腿,搓麻线,搓得腿肉像着火一样红,既而飞针走线地纳鞋底,常纳到半夜,坐在床边,在不停摇曳的如豆的煤油灯光里。她的六月,越是下雨,越忙得不亦乐乎。到吃饭时,大雨中,她又戴个破草帽,跑进厨屋做饭,褂子湿透。我等没一人替她干点活。她累死,也不爱指使我们干活。如今想替她干了,她却长眠于荒草冷土之下。
七月,花生、地瓜的气息随风刮到家中。每次去庄稼地,我们都逮一串串蚂蚱。母亲用油炸过,姜片一样黄黄的,焦酥,好吃得常把舌头咽下去,再拼命咳出来。
她会编小笼子,用高粱秸,剔成席子,编得手掌大,半圆,把蝈蝈装进去,放进红辣椒,挂在门框上,让它清凌凌地叫,一座优美的音乐屋。
过些日子,秋风冷,我发现,母亲去菜园,把蝈蝈从笼中倒出,放在油绿的小白菜上,让它吃小白菜。然后任由它去哪里。她说,天冷了,它该找地方藏起来,以便过冬。母亲对小生灵的爱,教我一生不杀生,把尊敬生命放在天字第一位。懂得同情与悲悯,此乃大德,敢于与暴政和欺人的黑恶势力拼个你死我活。
八月里,她开始囤积过年的物什,用大口玻璃瓶,装上从树上摘下、没受点伤的红枣,倒入白酒,严密封口,珍藏深柜,过年取出,阖家分享。枣鲜得如同刚从树上摘下,且更饱满,皮儿紧得发亮,如童子肌肤。有一年,她眼泪汪汪地说:“你大大去得早。为娘没什么本事让你们享福,过年吃个枣吧,会一年到头,从脚心起,甜到头顶止!”
母亲不仅善于藏枣,还会把菜园的金针花煮熟,晒干。到九月,豆角、芸豆、南瓜,她也会一锅一锅地煮了,晒干,装入口袋。一个冬天至春天,想吃就吃。也用同样方法,煮小而瘦长的地瓜。那年代有这个地瓜品种,熟后软得像柿子,甜如糖,软如膏,切开的瓤青恳恳,干了,青玉一般隐隐透明。摆在窗台上,随吃随拿,此地瓜养肓过三代数亿人。这种优质零嘴,踏破铁鞋也找不到了,因为此品种已绝。如今的地瓜不好,干涩得像木头,硬邦邦的不甜、不软,数目大,无质量。
我娘呵护着我们,像母鸡领一窝小鸡,年复一年,把我们姊妹领出那个贫苦、饥饿的年代。
八月是多事之秋,孩子在外受了欺侮,面对人家母亲的指责谩骂,我娘有时让大哥把我打个半死,以打换和平,以打唤醒他人心。她没父亲撑腰,是在人屋檐下,求生存的弱势母亲的“拿手好戏”。过后,娘总是这样开导我:“太阳晌午,不能常晌午。儿啊!吃气的常在。他打了你,他身上也不多长一块肉!骂,也粘不身上去。”
以此来缓释遭受的欺凌之苦,让儿从屈辱里求希望,找生存途径。
那么,有何法不让人当软柿子吃?
孤儿寡母,无权无势,孩子长不大,真的没办法!世上没有不护犊的娘,然而无奈居多!母亲只能沉默寡言,默默承受,盼儿长大。娘大约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九月,秋风如诉,粮米归仓。后来,我们姊妹都成家结婚,每人身边有妻有夫。母亲自己住在大儿的破败院子里。儿女们只顾自己的小日子,很少有“闲空”到她身边坐坐。她只有跟自己喂的十几只鸡、一只鸭、两只山羊相依为命。跟动物无声交流,大眼瞪小眼。老人晚境似乎大都如此。
有两年,母亲不给大儿媳答腔,躲着她。她也不让其他儿女近乎大儿媳。儿女自然听娘的话。她要大儿媳明白,这个家族,她尚能一呼百应,实力在焉,眼里不能没有她。有人说,天下婆媳是一辈子的冤家,儿子结婚,意味着儿媳从婆婆身上剜掉一块肉。
善于解决这矛盾的儿媳,肯定是高素养有大品位的儿媳,你有责任来理解抢走儿子后给婆母带来的致命孤独,有责任爱婆母而填补婆母的“损失”。愿天下当儿的,至少不要娶了媳妇,忘了你曾在她腹中生活十个月的女人!擦屎刮尿、用身体暖干尿窝子,一口复一口喂饭;吃奶喝乳,可是五六载也。
养儿胜于防虎。我娘明了这千古格言的意思。又两年,老大婆媳和好,母亲又孤立老三或老四。她甚至希望他们打架。只有打架,才可能到她跟前评理,偎她跟前坐会儿。有一回三儿两口子火拼,母亲用呵护之口吻劝儿媳说:“媳妇啊!你离婚,离了我认你干闺女。”
儿媳仿佛中了大炮弹,应声倒地,足有三秒钟,呼吸不畅,心灵解体。
这话深狠,带着啸啸之声。皆因她被寂寞啃得骨头痒、心惰破碎。弄点声音,才好打发这闷葫芦罐一样的风烛残年呵!
她老得行动不便时,仍然戴个破草帽,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褂子,一个秋天,每家四五天,挨个儿家摘花生。牵挂,好像天生支使着她。
托着80多岁的身子骨,每每像从黄沙浩荡的泥土中爬来。干活时,尤其儿子不在身边,每个儿媳像数落毛蛋孩子一样数落她、挖苦她。她无力抗争,没点胜算的可能,谁会坦护她?帮她说一句话?婆媳交流,成为强势对弱势的公然欺凌!因为无论怎么说,儿与妻一个锅里摸勺子,他们肉体接触,同床共枕,肌肤相亲,利益相同,自然联手,一直对外。孙子孙女首先听爸妈的话,对爸妈亲近,然后才会对奶奶亲近。老人难以找到其亲情,晚景凄凉,概因如此。
母亲完全成为外人,是老人必经的荒凉客栈!
如无一点收入的老人农妇,凄凉二字更会像石头历历在目地凸现在晚境。做儿子的和娇妻再连手对抗母亲,则凄楚得叫人无话可说。只能说此儿不是个二百五,就是个心眼不全的蠢蛋!有退休金的城市老人自然好很多,儿女们爱钱胜过爱人,退休金成为老人维护自尊的铠甲。大概,此也是城市优于乡村的文明的一部分。
十月,若干年来,天晴时,我娘会在阳光下猛晒青草,晒就小房子样的柴禾垛。她每年要甩开膀子,用这垛柴禾烧鏊子,一连摊七八天煎饼,够一个冬天吃的。坐在火炉般的鏊子窝里,厚厚的家织布褂子汗透了,稀泥一样糊在身上。干了,霜似的白盐棱,像弯弯白线流布全褂。
她那也高兴。中国开放已30年,人脸上的苦相,已让渐丰的物的文明取代,滋润出淑女、绅士之相。受够苦的我娘那种类型的遍地都是的茫茫的女人,一个苹果、一口热饼,就能笑到骨子里。纵观历史,只有物质的发达充盈,才可能培养出心灵优雅之美来,无论如何,要感谢胸扩万里、气吞八荒、心系苍生的政治家和改革家。我娘是赶上了并享受到改革成果的一分子。
磨了地瓜粉,吊粉皮、粉条,晒得一席又一席。母亲也差差点点地跟儿女交流国家之事。她说,一年好一年的“财富”积累,养得众孩子油红四白,一年比一年富态、高大魁梧。吃饱肚子,连我母亲那样的老人,腰都直了些,黑头发也多了些,脸色油光发亮,满脸有神,皱纹都开了花!
我娘老气横秋,倒不觉累,摊煎饼每至半夜,兴致盎然。又感叹怀旧,现在好了,大人孩子都买现成的,不需再手工做。我娘怕是感到铁树再难开花、此生大势已去也,每人又一针一线地做一条棉裤,一双单布鞋。
可以说,件件细针密线,针针含情,线线牵挂。每给一个儿女,都是一场“洗心革面”的心灵仪式:“儿啊!留着当个念想。想娘了,就看看!娘在那边静静地等你们来团圆。你那58年饿死的妹妹,小小年纪在那边太难过了。你们小时候没吃上奶,到那辈子,娘多吃螃蟹和猪蹄,发得奶水肥肥的,给你补上!让你吃饱!”
“娘……别说了!”
十一月,当年没炉子,点火盆。每天早上,一张床上三四个孩子呀呀乱叫。母亲先拉风箱,烧开大锅,煮熟地瓜。再给孩子们穿衣。把火盆端床前,点一把干草,烤了棉袄烤棉裤。每个孩子穿身上的衣裳都热乎乎。
冬日冷风如刀,哈气成霜。但有娘在跟前,脸都红扑扑的,没一个觉得冷。此时,明晃晃的太阳照进庭院,娘早捞了地瓜,在水瓢里洗过。一个个黄瓜一样修长的地瓜,可心可意地递在手中,如同暖气宝。迎着阳光,靠在墙上,无风无浪,脸上暖洋洋,手里融融暖。亦玩亦吃,有娘的童年,如在天国,福至心灵啊!
待你长大,不小心走了弯路,哪怕判刑坐牢狱,人人对你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冷言冷语地抛弃你时,这世上,恐怕只有当母亲的仍然不抛弃你,不嘲笑挖苦你,给你温暖,把人生的美告诉你,给你勇气和希望。哪怕你出车祸或害病卧床不起了,仍是母亲会无怨无悔地照顾陪伴你。只有母亲的世界里,不要丝毫回报,不要金钱,母亲的心灵如诗如画。只有母亲感同身受地分担你的痛苦和失意,引领你逐渐走向正义之路。
十二月,“下雪花呀,冻脚丫呀。下雪豆呀,冻脚肉呀”。大雪满天飞舞。腊月初一下半夜,我娘生了我。当时我父亲在外,用马车拉煤求生。娘说,没人帮忙,生下我后,在灯(煤油灯)上燎燎剪子,剪断脐带,就完事大吉。自己不干,一口热水喝不上。寒冬腊月去河里砸开冰冻洗尿布,这手指头,个个像糖葫芦,都是疙瘩,冰的,时刻在痛。而我两岁上又得肺病,经常憋死。有一回死了,卷到草毡里,准备扔“狼尸冈”去,幸亏我二舅来了,去园里挖了韭菜根和喜酒棵(地黄根),用铁勺子熬了,喝了,真灵啊!就好了。
谢谢娘和二舅救了我这个爱写散文的吃货!让我在这世界感知了绝望、成功之喜和失意的痛苦及发表小说散文的欣然,写作发表,是比提官职挣金条还幸福百倍的绝佳之事,颤栗着幸福,人生大美之事莫过于此。
每年下雪天,我娘很可能在天井扫干净一片雪,用根筷子,撑起一个筐子。筐下撒上小米,用细绳拴了筷子,有麻雀进去,猛可一拉,几只麻雀就在筐里了。娘让每人拉一次,人人有机会,不许争、抢。
我娘还会用这捉麻雀之法,放旮旯里逮老鼠,屡有截获。
河里的冰又厚又宽。孩子们玩够了砸元宝、打靶、踢沙包,又该去打皮驴了。一时兴起,向娘要皮驴,娘随手就拿出皮驴和小鞭。
用不了几天,家家煮肉的香味,就会在整个村子弥漫、飘荡。想不闻,它浓浓地围着你鼻子,躲都躲不开。接着赶年集,女孩买几朵油染蜡纸的小红花,男孩则必定买22响一挂的牛皮纸擀的炮仗,还有胖萝卜般的黄烟,5分钱一只的竹节做的染红的唢呐。我也知道,赶年集前,娘是必定给我们五毛或一块钱,年年如此,概没例外,幸福从天而降。
过年三十,吃着大肉蛋和纯羊肉丸的水饺,喝两杯小酒。娘郑重地说:“过年说年话,说吉利话。孩子们哪!人这辈子就活一口气,我劝你们,再苦再难,也不能给人下跪,那年月,我见过日本鬼子,心比毒蛇都黑,弄小孩搁碾上格楞格楞轧。更不能向日本鬼子下跪。人,一跪就完蛋了,不值钱了,成一摊狗屎了。对谁都不许跪,别人官再大、再有钱,不是你的,眼馋也不是你的。要自己闯、自己挣。穷死,饿死,也别下跪!儿啊!人这辈子,几十年,哪怕少活几年,也要撑住,跪过和没跪过是不一样的。没跪过,你就能扬扬起脸来了,你这辈子就活得有点人样和人味!不然,不如别活得好……谁下跪了,到那边(阴间),我也不认是我的孩子!滚西南湖里找蛤蟆去,熊样!连阎王爷都不认你!”
我娘几乎年年说这话,直到死。她说这话有原因,她的孩子多半成家立业了,剩下我们三个小的,终于迎来即将操完心的愉快,她看到了早晨的曙光。同时,大哥掌握大权时,揍我们并揉就了我们的性子,使我们听话好管理。撇开大儿的掌控,她也获得了发言权,不用听狼叫,不用看人脸色行事,重获的自由给了她畅所欲言的冲动。她说,解放后,她亲眼见过枪毙二鬼子、汉奸、狗料,自己人打自己人,枪毙后,尸体没人收,任由狗吃。所以死不下跪,不下跪就不倒号,当不了汉奸二鬼子,做人可不能狗料!
“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们啃着骨头肉说。
“好。给为娘我斟两盅酒。从小妮到老三。”
“好的。祝娘身体健康!”
小妹斟了,四弟斟,四弟斟了,老三斟。
不待三妹斟,我娘嘴唇四周和眼角拥挤的皱纹就摊平了,笑平了,仿佛从脸上钻进头发,满脸像块平展展的红布。这时,她笑大了嘴说:“老天爷!你瞧瞧,粮食多得根本吃不完。哈,我喝醉了,站起来,一迈脚,还不咣叽就摔个大马趴,嗬嗬……你哥一旦来了,再斟俩。你姐来了,再斟俩。我的娘!一醉方休!”
然而五年后她走了。我姐哭说,我那没享福的娘,没给我们留下什么钱财的娘,但她给了我们鲜活的生命,让我们站着生,不趴下活。养活七八个孩子,还能不是人生的赖以骄傲的丰功伟绩?渐觉,我母亲有颗朴实纯净的金子般的心。她虽已离开我们七年。我们成为可怜的孤儿,倍觉风雨飘零,老屋寒凉。每想娘,苏东坡的两句话,就会音符般地流向嘴边: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