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一个闲逛者的除夕夜

刘子超

去巴斯是个很偶然的念头。

它在英格兰的西南部，距牛津只有两小时车程。城市不大，人口不足十万，以乔治亚时代建筑闻名。在更久远的时代，罗马人曾在这里修建浴室，实际上，巴斯的英文Bath，指的就是“浴室”。

一大早，坐车从牛津出发，天气好得匪夷所思。阳光洒在田野上，可以看到散落其间的绵羊在悠闲地吃草，一动不动，仿佛定格在那里。我听着BBC 3台的古典音乐，不时抢一下微信群里的红包——这成了我和祖国，和春节，惟一的联系。

到了巴斯，在租住的Airbnb放下行李，开始闲逛。乔治亚时代的建筑并未带来意想之中的震撼，倒是横跨Avon河上的石桥，让人想到佛罗伦萨。在河边，我遇到一个挪威人，她是一名记者，还出版过几本犯罪小说。我说我很喜欢挪威犯罪小说作家Jo Nesbo，她说她和Jo Nesbo认识，而且他们的编辑是同一个人。我问她的主人公是什么样的。

“一个女性记者，”她说，“总在独自调查一些被忽视的案件，试图揭开案件背后真实的谜团。”

“她喝酒吗？”

“喝，伏特加。”

“她结婚了吗？”

“没有，但是她有一个弟弟。他们的关系非常复杂……”

我们沿着河边走，未加思索地随意拐弯，经过罗马浴室、巴斯大教堂，经过卖香薰的小店和Gieves & Hawkes漂亮的橱窗。我们在一家咖啡馆前停下脚步，因为门口的墙上写着简·奥斯汀的一句话：“在这里，你能吃到巴斯最好的早餐。”

简·奥斯汀在巴斯住过5年，因此我想她可能真在这里吃过早餐，然后在给某位朋友的信里写了这么一句话，继而被勤奋读书的店主发现，拿出来当噱头。

于是我们就在这里吃早午餐，同时聊起某国近年来的故事：权斗、谋杀、逃亡、审判。挪威犯罪小说家被其丰富的现实纬度和强烈的戏剧性震撼，表示应该把部分情节移植到挪威，移植到自己的小说里。她很认真地放下刀叉，记下一些名字，准备回去查阅《纽约时报》的相关报道。

“如果你将来写了这本书，记得在致谢中提及今天这顿巴斯的早午餐，”我说。

结账时，问老板，简·奥斯汀是否真在这里吃过早餐。“只是一种宣传，”他以实事求是地口吻说，“但是你不觉得我们的早餐很美妙吗？”

“确实美妙，”我说，“如果我是简·奥斯汀，也会写这么一句话。”

也许因为票价太高，人又太多，我没去古罗马浴室。我想，古罗马浴室在英国的地位，应该和华清池差不多吧，只是更古老。我记得我当初看了华清池后是相当失望的，因为确实没什么可看。因此去了皇家新月，在巨大的公园里散步，仰慕乔治亚时代的建筑。我知道，皇家新月的部分建筑在“二战”中被摧毁了，为的是打击英国的民族士气。

就在看得士气正高之时，好天气悄然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绵延了余下新年时光的风暴。风从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地刮来，夹杂着冷雨，因此打伞根本没用。我只好自暴自弃地在雨中走，并且明白了为什么Burberry会生产英式风衣这种古怪的衣服。

回到房间，冷极了，打开小小的电暖气也无济于事，然后夜幕开始降临。我看微信，发现错失了好几轮红包，那是红包最猛烈且数额最大的时段，而我只好继续思考，在这个下雨的除夕夜该去哪里吃饭。

选了一家叫作Sotto Sotto的意大利餐厅，点了意大利奶酪和火腿拼盘、海鲜通心粉，喝了一瓶威尼托产的灰皮诺白葡萄酒。想起有一天晚上在奥地利湖区，也点了差不多同样的东西。那时是新年，现在是除夕，而上一个除夕我在印度次大陆，上上个除夕我在……

Sotto Sotto位于一个地窖里，手机收不到信号，我与世界的一切联系就此切断。我玩味着这种孤绝的境地，想着那个远比孤绝更可怕的冰冷的Airbnb小屋。又点了一瓶酒，然后在就要和服务员说意大利语之前，结账走出餐厅。

雨停了，空气依然湿冷。我看到巴斯大教堂白色的尖顶，矗立在一片橘黄色的光雾中。路过一家爱尔兰酒吧，走进去，在临近新年的美好时刻，喝完一杯微苦的健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