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訄书》中的现代性
2016-03-08余艳红
余艳红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029)
《訄书》中的现代性
余艳红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 100029)
在《訄书》古奥晦涩的语言背后,隐藏的是一整套现代性的思想观念体系。进化论与进步的理念构成了该书思想表达的一条主线;对传统进行的系统性诠释不仅促进了晚清知识分子的思想大解放,而且开启了近代中国反传统的先声;对科学世界观的系统运用则解构了帝制中国的合法性信仰。该书借学术以言政治,无论从学术史还是从思想史的角度看,都算得上是晚清的开山之作。
《訄书》;现代性;进化论;章太炎;思想解放
出版于1900年的《訄书》*《訄书》初版于1900年;同年再版,并增补佚两篇,即木刻本。1904年出版重订本,对初版进行了系统修正;1914年,章太炎对《訄书》重订本又作了根本性的增删,并更改书名为《检论》,本文主要指《訄书》初版与重订版。,是章太炎第一本系统涉及政治与社会问题的著述,该书在当时被认为是“空前杰著”,一经出版便“轰震海内”,“风行一时”*《章炳麟〈訄书〉已到》,《警钟日报》,1904年10月16日。,甚至脱销,而其社会影响更是“鼓动一世,造孽无穷”*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70页。,以至于最后不仅遭到清廷查禁,而且一度威胁到章太炎的人身安全*1901年章太炎在给吴君遂的信中写道:“兹有恳者,平阳为弟谋一译润之局,而居停虚寄,无下榻处安定。以《訄书》刻后,谣诼颇多,嘱勿寓彼宅中,致遭侦捕。”见章太炎:《与吴君遂》,《章太炎书信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8页。。然而,在当代诸多章太炎思想的研究者中,对《訄书》的研究或者集中于文字注疏与考究*对该书进行语言注释的著作有两部,分别是徐复先生的《訄书详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梁涛先生的《訄书评注》(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或者注重挖掘其学术史的价值以及修辞政治*从此一角度研究的主要有:杨国安:《惊世之论有为之言—章太炎〈訄书〉(重订本)论学术史部分评析》,《河南大学学报》,2000年第6期;郭媛:《〈訄书·儒道〉义疏》,《社科纵横》,2013年2期;张耀宗:《革命内外:〈訄书〉的写作修辞与文化政治》,《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第4期。,而对贯穿于该书中的一系列现代性价值理念,以及这些价值理念给晚清思想界带来的思想启蒙与观念革新等,却鲜有论述*国内早期研究章太炎思想的代表人物姜义华对该书的思想表达有一定论述,但主要还是在于梳理该书的内容本身。见姜义华:《章炳麟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这实在是章太炎思想研究的一种遗憾。有鉴于此,本文拟在细致研读该书的基础之上,还原该书隐含的思想主旨,从中窥视章太炎思想的复杂性,知人论世,为我们理解清季民初中国的知识分子市场提供思想资源。
一、进化论与调和意识
现代性的历史性维度是进步的理念。在这种理念中,重要的不仅仅是普遍进化,更重要的是,相信进化总体上是一种上升式的、进步式的过程,因此,进步的理念同时具有总体线性主义的色彩和目的论倾向。出于救亡的需要,严复通过对赫胥黎的《天演论》与斯宾塞的《群学肄言》进行的技术性翻译,为中国人构建了一个包括达尔文主义的基本原理,斯宾塞的普遍进化与目的论,以及赫胥黎以人持天、自强保种的三维进化体系。于是,进化论在中国几乎成了普遍的信仰,“自严氏之书出,而物竞天择之理,厘然当欲人心,中国民气为之一变。”*胡汉民:《述侯官严氏最近之政见》,《民报》,1905年第2期。在这套进化体系之中,既有空前的危机意识,也有力挽狂澜的希望。故而严复对进化论的翻译为现代性之进步的理念被中国人普遍接纳提供了知识论基础*但据萧公权先生的研究,最早表达进化将会朝着某种目的论与至善论发展的思想家是康有为而不是严复,“早在1880年,他(康有为)已隐约地预示社会进步的阶段,后来即据此演变‘三世’说。”见:萧公权:《近代中国与新世界:康有为变法与大同思想》,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42页。。
章太炎早年与严复有过交往,甚至一度以“嵇康之遇孙登”喻两人之感情,因此其进化论思想受到严复译书之影响,自无疑问*章太炎:《与夏曾佑》,《章太炎书信集》,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9页。。不过章太炎对进化论的认知远远超过严复所译之书的范畴,1898年,章太炎和曾广铨就合译过《斯宾塞尔全集》中短论集的部分内容,其中包括论文《进步:它的法则和原因》。因此,他的进化论知识可能超越了同时代大多数人。
对进化思想的强调与运用乃是贯穿于《訄书》中的一条主线,在该书中,章太炎不仅表达了一种普遍进化的理念,包括在实证领域的生物进化与人类进化,在实践与规范领域的社会与道德进化。而且此书对“竞”的强调以及将多元主义引入到进化论体系之中,更是体现了晚清知识分子思想之调和特色。
在实证层面上,《訄书》表达了一种斯宾塞的普遍进化的理念。章太炎深信进化发生于所有的领域。“赭石赤铜箸乎山,莙藻浮乎江湖,鱼浮乎薮泽,果然玃狙攀援乎大陵之麓,求明昭苏而渐为生人。”*章太炎:《原人》,《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1页。这是自然领域的生物进化,表达了一种达尔文主义的进化论观念。“夫自然之淘汰,与人为之淘汰,优者必胜,而劣者必败。”*章太炎:《族制》,《章太炎全集》(三),第38页。也就是说,优胜劣汰不仅是自然领域的法则,也是人类发展的法则,故中国在此竞争之面前,必须摆脱传统思维之束缚,鼎故革新,追上时代的步伐。实际上,进化不仅存在于自然与人类的领域,进化甚至在历史领域也同样存在,正是基于如此的认识,章太炎曾萌发著通史之志,以期发明在历史领域的“社会政治进化衰微之原理”*章太炎:《与梁启超》,《章太炎书信集》,第42页。。
在观念层面上,《訄书》表达了一种超越自然与社会的价值与规范层面上的进化理念。这意味着章太炎的进化思想没有停留在实证领域,实证领域的进化最终结果导致的是价值领域的差异。进化不仅意味着时间上的先后,种性上的差异,进化也意味着文化上的优劣,甚至成为判断思想与社会发展上的落后与进步的标志,所谓“化有蚤晚而部族殊,性有文犷而戎夏殊”,“其化皆晚,其性皆犷。”*章太炎:《原人》,《章太炎全集》(三),第23页。在此,时间上的先后具有了价值判断与文化优劣的意义。
然而,《訄书》进化论的特色却不在于上述两点,《訄书》进化思想的鲜明之一在于其对“竞”的强调。竞争不仅是万物发展的动力:“物苟有志,强力以与天地竞,此古今万物之所以变。”*章太炎:《族制》,《章太炎全集》(三),第40页。竞争同样也是人类发展的动力:“彼共和而往,其任国子者,非以贵贵,惟竞存其族故。”*章太炎:《原变》,《章太炎全集》(三),第54页。章太炎还提出了一个密尔式的论断:“人心之智慧,自竞争而后发生。”*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第82页。个人的智力,适应能力甚至道德能力,都只有在竞争中才能得到提高:“人之怠用其智力者,萎废而为豦蜼。”*章太炎:《原变》,《章太炎全集》(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4页。也就是说,如果没有竞争,进化可能呈现出一种倒退。竞争甚至也是民主共和的要件,当康有为等人认为中国民智未开,不能立刻实行民主共和,而只能实行君主立宪时,章太炎则反驳说:“今日之民智,不必恃他事以开之,而但恃革命以开之。”并断言:“民主之兴,实由时势迫之,而亦由竞争以生此智慧者也。”*章太炎:《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章太炎学术文化随笔》,第82页。
《訄书》中的进化思想还有另外一特色,这就是它在容纳进步理念的同时,通过引入空间坐标而使得该思想具有多元主义的倾向。“自大瀛海以内外,为潬洲者五。赤黑之民,冒没轻儳,不与论气类。如欧美者,则越海而皆为中国。其与吾华夏黄白之异,而皆为有德慧术知之氓。”*章太炎:《原人》,《章太炎全集》(三),第24页。章太炎认为,从进化的角度来看,欧美诸民族也与中国华夏民族一样,都已经超越了蛮夷而进化到了文明阶段。在世界各大洲都同时存在着先进民族与后进民族。但是,各个先进民族之间只能和平共处,多元并存,而不能妄图争优,原因是“其贵同,其部族不同”。因此,欧美异族统治中国就丧失了进化论上的合法性。
章太炎在此表达了一种非常不同于康有为的进步观念。康氏的进步思想具有总体线性主义的特征,“大同”是这种线性主义的逻辑结果,人类将在大同中实现完美的统一。在章太炎那里,一方面,进化思想确实包含着进步的理念,这种理念成了章太炎排满的思想基础。毕竟从时间坐标上看,汉族先于少数民族进入文明,因此,让满族统治汉族是文明的倒退。然而,另一方面,帝国主义的入侵是一个事实,从绝对进化的角度上看,汉族统治满蒙等族的合理性也证明了列强统治中国的合理性,在此章太炎不得不调和这种现实的冲突与矛盾,于是,章太炎的进化理论吸纳了空间的范畴与概念。进化意味着乐观主义,但是,一旦引入空间概念,进化就不仅仅是线性主义(Linear-progression)的,每一种文明在其内部都是沿着进步的路线在发展,人类进步的轨迹是多条线路交叉或者平列向前,不同的文明之间很难给予比较。于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就难以从进化论中给予合理的解释,相反,多元主义获得了肯定。最终,与康有为的进化思想最终逻辑结果是“大同”异趣,章太炎进化思想的逻辑结果是多元主义的合理性,是空间范畴内多种乌托邦的共存。
《訄书》中的进化思想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调和心理,确实,对进化思想的接受意味着知识分子开始自觉的西化,丧失自己的心灵主权,用西方的思维对待中国的问题。这也意味着在进步的道路上,中国开始落后于西方,它是西方军事征服胜利的理论注脚,但另一方面,彻底接受这种赤裸裸的结果对当时的中国很难具有建设性,因此,《訄书》在强调普遍进化的同时,引入“竞”的概念,并且使之与多元主义相融洽,作为对进化论的补充,实际上在浓重的救亡意识与悲凉意识之中,发现乐观主义的因子,结果是,普遍进化是必然的,但是,只有引入竞争,进化才具有进步与发展的意义。故而,在进步的道路,中国完全可能与欧美一样齐头并进,只不过这是两条不同的道路。换句话说,如果国人开始觉醒,振作精神,开民智,行民主政治,那么,在文明世界体系中,他们还有希望成为领头羊。
二、诠释传统与思想解放
一个时代思想的大解放,除了外来思想的巨大冲击之外,还有可能是对传统进行推陈出新,重构传统的结果。因为已经存在的传统构成了那个时代大多数人思想的藩篱与思维的极限,传统成了人们元思维层面的沉淀,人们很少去质疑。而章太炎的《訄书》则祛魅传统,打倒偶像,提升异端,在清季民初,确实振聋发聩,犹如惊雷,对当时知识分子的思想解放,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
首先,《訄书》带来的思想解放在于它对传统思想中儒、道、法、墨等各家给予的重新诠释。
《訄书·儒墨》篇颂扬墨家,多有新意。其言曰:“钜子之传,至秦汉间而斩。非其道之不逮申、韩、慎,惟不自为计,故距之百年而堕。”从而肯定墨家之“道”具有的价值。此外,对于儒家孟子攻击墨家兼爱是无父的说法*《孟子·滕文公下》语云:“墨氏兼爱,是无父也”。,章太炎也给予反正,认为“诋其兼爱,而谓无父,则末流之噧言。有以取讥于君子,顾非其本也。”*章太炎:《儒墨》,《章太炎全集》(三),第8页。
对于道家,《訄书》也不无褒颂,“自伊尹、大公,有拨乱之材,未尝不以道家言为急。”*章太炎:《儒道》,《章太炎全集》(三),第9页。认为无论是从道的角度还是从术的角度看,道家都比儒家更为高明。章太炎扬道抑儒,一则打破儒家之独尊,二则此时的章太炎急于民族革命,道家之权术之于儒家之仁义,或许更为合适。
至于儒法之关联,章太炎更是道出自古“外儒而内法”的统治术:“今之儒者,闻管仲、申、商之术,则震栗色变,曰:‘而言杂伯,恶足与语治?’尝试告以国侨、诸葛亮,而诵祝冀为其后世。噫!未知侨、亮之所以司牧万民者,其术亦无以异于管仲、申、商也。然则儒者之道,其不能摈法家,亦明已。”*章太炎:《儒法》,《章太炎全集》(三),第10页。
另外,《訄书》初刻本以《尊荀》开篇,意味深长。荀子法后王,不必宪章文武,从祖宗之制,意在改革图新,故曰:“后圣之作,必过于先民。”*章太炎:《独圣下》,《章太炎全集》(三),第104页。章太炎尊荀,政治意图明显,康有为要从先王之法中找三世进化之公理,章太炎则论法先王不如法后王,尊孔不如尊荀,其中旨趣,可见一斑。
章太炎以诸子比儒、墨、道、法皆有所长,意在衬托儒家之短,重新诠释传统,一破一立,推陈出新。
其次,《訄书》带来的的思想解放还在于对传统文化中的主流人物进行的重新解读。康氏借孔子之名而行己之道,太炎反驳康氏,必破孔子之神圣化地位,訄书《订孔》其实乃订康氏。他认为,历史上的孔子名过于实,故谓:“惟孔氏闻望之过情有故。”他还将孔孟荀进行比较,并称“孟、荀道术皆踊绝孔氏,惟才美弗能与等比”*章太炎:《订孔》,《章太炎全集》(三),第134页。。也就是说,论才美,孔子过于孟荀。但论道术,也就是治理国家的智慧,孔子还不及前二者。因此,孔子只不过一良史,而非康氏所言之教主,更不必说素王。章太炎订孔,将孔子给予世俗化(secularization)的解释,实欲釜底抽薪,将康氏变法改制的理论基础加以剥离。
对于儒家传统谱系中另外一位圣贤王阳明,章太炎同样也进行非议。王阳明在晚清具有相当的影响,林则徐、魏源、王韬、左中棠、康有为、梁启超都十分推崇王氏的学说。但章太炎认为,阳明的学术水平言过其实,王氏虽然“才气过人”,但“不本于学术,其学术在方策矣”,换而言之,王氏的学术只不过是方策与权术而已。甚至阳明的治学态度与为人都有问题,在他看来,王阳明的诸说中,独“致良知”为自得,“其他皆采自旧闻,工为集合,而无组织经纬。”*章太炎:《王学》,《章太炎全集》(三),第149页。章太炎批评阳明,初衷一如订孔,实乃影射康氏。早在19世纪末,梁启超就指出康氏喜好陆王而不采程朱:“九江之理学,以程朱为主,而兼采陆王,先生则独好陆王,以为直捷明诚,活泼有用,故其所以自修及教育后进者,皆以此为鹄焉。”*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清议报》,1901年第100期。康氏《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托孔子之口行己之道,其实正是阳明心学之“六经注我”*关于康有为与陆王心学的联姻,还可见李泽厚:《康有为思想研究》,《中国近代思想史论》,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5页。。而且,以王学在传统思想中的地位,他居然称之为“立义至单,言无分域”,可见中夏学术衰微之甚*汪荣祖:《康章合论》,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77页。。因此,章太炎批王学,可谓一石双鸟。
至于传统中其余主流之思想家,章太炎也毫无隐晦地给予批判,“董仲舒以阴阳定法令”,将儒学宗教化与神秘化,结果“使学者人人碎义逃难,苟得利禄,而不识远略。”*章太炎:《学变》,《章太炎全集》(三),第145页。宋之余烈,蛊民之学者,“欧阳修、苏轼其孟也。”*章太炎:《学蛊》,《章太炎全集》(三),第147页。正是两者开启了宋明理学和今文经学喜言空谈之先河。“宋、明诸儒多迂介”,到了近代,“清儒多权谲。”*章太炎:《别录乙》,《章太炎全集》(三),第346页。侯外庐先生曾谓,从章太炎《訄书》中可以提炼出一部简明中国学术史,实而言之,这部简明中国学术史,其实也是一部非议正统、尤其是贬低儒学的学术批评史。
最后,《訄书》在批判主流的同时,还抬升异端,对于儒家传统中忽视或者一向被贬斥的人物,给予极高的评价。虽说主流与异端两者的界限未必泾渭分明,但“在历史过程长期的累积中,确有部分思想或人物不为大潮流所容。故揄扬非正统的工作,实可说是对大传统的一种修正或反抗”*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1868—1919)及其对儒学传统的冲击》,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事业公司,1985年版,第199页。。章太炎的《訄书》,确实于大传统之中发现了诸多被忽视的思想与人物。秦火以后,法家一向不被待见,作为法家代表人物的商鞅,更是被史家所不齿,司马迁之《史记·商君列传》称商鞅“天资刻薄”、“少恩”。《汉书·贾谊传》载贾谊之《陈政事疏》更不客气地说商鞅“遗礼义,弃仁恩”。但章太炎一反前人,为商鞅乃至法家正名,发出“商鞅之中于谗诽也两千年”的感叹。对于汉代思想家王充,清人钱大昕曾谓:“以予观之,王充殆所谓小人而无所忌惮者乎?…后世误国之臣…其端尽自充启之。”认为王充无鬼神的思想,乃后世离经叛道,思想混乱之渊薮。然而,章太炎恰恰相反,认为王充撰《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擿,不避孔氏。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未有能逮者也。”*章太炎:《学变》,《章太炎全集》(三),第146页。章太炎后来撰写《国故论衡》,由其书名可知其对王充之推崇也如此。此外,对于传统思想中饱受非议的曹操、颜元、盗跖等人,章太炎同样拨乱反正,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如果说进化论体现的双重意识是自觉的以西方审视中国的话,那么,此处章太炎评议经典,褒贬诸子,抑扬百家,实则以现代审视传统,其目的不在学术考究,而是以古论今,意欲为晚清思想之启蒙,国人思想之解放,发振聩之言;为重新检讨整个中国文化与思想传统,启时代先声。这项由章太炎开始的工作,对后世影响深远,因为章太炎一向被视为晚清古文经的代表人物,他对传统的质疑与重构实际上是同室操戈,恰恰大幅度地提升了那个时代肢解传统的合法性,而论者却很少察觉此一理路背后的今文经学术风格,在某种意义上,章太炎与康有为实际上同出一辙,他也是借整理学术之口,托自己未酬之志。此外,这项工作也开启了近代中国反传统话语的先河,他成了近代中国第一代反传统的先锋,从此,任何传统,都可能成为知识分子的分析对象,而分析的结果,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传统在他们系统目的论取向中的价值。
三、科学世界观与认识论
现代科学与前现代自然哲学之间的区别之一,现代科学本身起着一种工具理性的作用,科学是主体凭借理性认识客观世界的工具,科学本身不再追求终极价值关怀。而前现代自然哲学不仅涉及到工具理性,而且还深刻地与价值以及终极关怀联系在一起。自然哲学的重要职责在于通过认识宇宙的方式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科学与终极价值关怀的分离成了现代性的标志性事件之一*金观涛:《“自然哲学”和科学的观念》,《科学文化评论》,2009年第6期。。
《訄书》中的现代性,不仅仅是进化论带来的忧患意识与调和意识,也不仅仅是对传统的推陈出新,更重要的是,此书对现代西方自然与社会科学知识的广泛运用,使得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的天命思想、神话传说、鬼神论、神道设教等都遭到了质疑。最终,传统中那些神圣性与神秘性的东西在章太炎的笔下都成了“科学”解释的对象。章太炎意欲以“科学”之工具理性为传统祛魅,但章太炎此一作为并非对科学的知识性目的感兴趣,其以西学释中学,目的在于为当时的人们引入西方现代性进行认识论上的铺垫,使得人们的认识论发生根本性的转向,科学的功利性价值十分明显。
自古以来,天与神在中国古代的宗教信仰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奉天”、“天帝”、“天谴”、“天视”、“天启”、“天命”等,皆反映出“天”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某种神秘性与形而上的色彩。因此,破解中国古代神秘之天,对于引入西方的现代性具有重要的意义,故章太炎《訄书》专辟一篇名曰《天论》。
早在《膏兰室札记》的时期,章太炎就撰有《天》,以自然之天释宗教神话之天:“盖恒星皆日,其旁皆有行星,行星皆地。凡地球不知恒河沙数,每一地球,皆有空气……斯所谓天,仍皆地气……余谓无字从天而屈之,正谓天本无物。”*章太炎:《天》,《章太炎全集》(一),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92页。在1899年撰写的《菌说》中,章太炎更是否定天与天命的存在,“天不足称颂”,因为世上本无天,“天者自然而已。”*章太炎:《菌说》,《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43页。既然天都不存在,只不过是自然而已,那么,所谓的天命、天帝等也就不存在了,“日无所自出,何必曰上帝”,“天与上帝未尝有也”。在《訄书·天论》中,章太炎再一次重申其关于天的看法,认为“今自地球咫尺以上,累高而气益微,以是知未尝有天也”*章太炎:《天论》,《章太炎全集》(三),第18页。。
同样,人们常怀有恐惧与敬畏感的灵魂与鬼神等也是不存在的,章太炎从西方物理与化学知识的角度解释了人以及死后的组成。“人死而为枯骼,其血之转邻,或为茅蒐;其炭其盐,或流于卉木;其铁在矿;其肌肉或为虫蛾蛰豸,……及死,则若波之复。乃夫气则瀸淖于水土也。”*章太炎:《原教下》,《章太炎全集》(三),第287页,第287页,第287页。既然天、天命、鬼神与灵魂等都不存在,那么,为何人们还孜孜于问天,相信鬼神、灵魂等的存在?在此章太炎致力于运用其所接触的西方自然科学给予一定的合理性解释,他认为,人们之所以形成各种超自然的偶像崇拜,那是因为当时的人们还无法用科学的方法解释很多自然的现象。“见夫芜荑之萎于燕,鲸鱼、慧星之迭相为生死,与其他之眩不可解者,而以为必有鬼神以司之,则上天之祭,神怪魌头之禓祓,自此始矣。”*章太炎:《原教下》,《章太炎全集》(三),第287页,第287页,第287页。至于鬼魂与灵魂,人们相信其存在,除了认识上的局限性所外,还有情感上的需要,“夫一朝而丧亲戚,匍匐皋复不得其处,之死而不忍致死之,荐祭之设,情也。”*章太炎:《原教下》,《章太炎全集》(三),第287页,第287页,第287页。
《訄书·河图》篇针对古人关于河图的神话*《易·系辞上》:“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尚书·顾命》:“大玉、夷玉、天球、河图,在东序。”《论语·子罕》:“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乎!”,尝试运用经验科学的方式进行解释,他认为,河图并非如儒家经典《周易》、《尚书》等传说的那样充满神秘性,它只不过是一块绘有地图的石块而已,“《河图》者,括地者也。”这张地图并非传说中的“天赐者”,而是“人之块”,其作用类似于“萧何之收秦图籍”,古人绘制这块地图其目的在于“知地形厄塞”,谈不上什么“瑰佹”*章太炎:《河图》,《章太炎全集》(三),第32页。。
如果说《訄书·河图》篇还在于向儒家经典中的神秘性提出挑战,意欲破除古书中的神秘性的话,那么,《訄书·封禅》篇以及《訄书·冥契》篇则直指古代帝制君权的合法性信仰。封禅一向被视为君权神授的象征,司马迁《史记·封禅书》尝言:“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通过封禅,帝王获得了统治中国的合法性,上启于天,下通与民。但章太炎从发生学的角度对封禅进行了考证,认为封禅最早是因为军事统治的需要,“帝王治神州,设险守固。其封大山者,于《周礼》则沟封之典也。因大麓之阻,累土为高,以限戎马。”因此,“封禅为武事,非为文事”,但后来的统治者基于文治与意识形态驯化的需要,将封禅当成祭祀神灵的一种仪式,再后来,随着“三王接迹,文肆而质韰”,封禅的“本意浸微”,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军事价值,而成了论证君权神授的工具*章太炎:《封禅》,《章太炎全集》(三),第30页。。
同封禅一样,章太炎在《訄书·冥契》中认为,环观世界,“自东自西,自南自北,凡长人者,必雄桀足以欺其下,以此羑民。”在他看来,所谓的“天子”、“帝释”、“上帝”之称谓,以及“上帝冯身以仪之”之传说*章太炎:《冥契》,《章太炎全集》(三),第29页。,皆乃政治统治之工具,通过借助于某种并不存在的形而上称谓,老百姓就能心甘情愿地安分守己,对现存不合理的秩序无法进行理性的反思,不仅如此,在这套神话语言之下,一旦君王有难,他们甚至还“趋令若牛马”,勇于赴死,由此可见这套神秘化的语言对于老百姓心理征服与意识形态说教的影响。
《訄书》以现代科学的名义对传统文化中建构帝制中国合法性极为重要的一套神秘化语言与符号,进行了重大的解构,它实际上与此前对进化论的宣传以及对传统的重新诠释一样,都是从晚清中国人元思维的角度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因此,其志存高远,自不待言。因为一旦人们将科学世界观纳入到自己的思维层面,并以此反观中国的传统,那么,传统中国中的政治哲学甚至传统本身,都将作为整体而被国人抛弃,这也正是汪荣祖将五四反传统话语体系的源头追溯到章太炎的重大缘由;这同样也意味着,“西方”已经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思维的一部分,知识分子思维层面的西化将无可避免地促进国人在世界观,价值理念方面的西化,最终,这种科学世界观为国人拥抱西方提供了根本性的合法性。
《訄书》的语言风格基本是古典的,但无论是从写作思维方法还是从写作内容上看,该书都体现了典型的现代性。该书不仅是近代中国较早尝试用进化论的思维方法来进行学术创作的著述,更重要的是,该书所系统表达的进化、科学等观念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的天道观、变易观以及认识论的范畴。它反映的是清季中国在巨大的危机之下知识分子的自救,他们试图通过颠覆传统主流、引入西方一系列价值理念来完成中国思想界的观念革命。在这套全新的观念之下,中华民族既有进化论带来的深重危机意识,但也有因思想启蒙与观念解放而带来的希望。此外,《訄书》通过引入空间性坐标对进化论进行的改造,也开启了近代中国知识分子通过学术建构来对抗西方入侵的合法性的尝试。在此意义上,《訄书》实乃近代中国以现代性反击现代性,以西学挑战西方的一次系统的努力。
[责任编辑:翁惠明]
余艳红(1980-),男,政治学博士,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家关系学院政治学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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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6)05-0156-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