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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旅行,从旅行中学习

2016-03-07丁晓洁

大学生 2016年3期
关键词:川端康成铁道店员

丁晓洁

把人生交给路上,交给一种漂浮不定的生活,旅途中的相遇便会教给你一切——这是我到了三十岁,才终于学会的道理。

我也曾是一个把旅途当成观光的人

也曾每年攒钱出游两次,成为黄金周或春节团中人潮汹涌的一员,抢廉价机票,照着一本又一本旅行攻略,从一站匆匆赶向另一站,致力于那些标记着“著名景点”的观光地。彼时,我也一样,从未思考过旅行的意义,觉得无非是:人人都这样做,我也不能太落俗。

某年春节,在大雪纷飞的北海道,初衷其实也是如此。现在想来,那是一趟典型的观光之行,在小樽满街听到的都是两岸三地的国语,在札幌著名螃蟹店递过来的是一份中文菜单,长途跋涉跑去网走搭上了破冰船,那一天却并没有流冰到来。不好意思地说,也是买过好几个电饭煲带回国的,也曾在像观光客常做的那样奥特莱斯流连忘返,不得不要多买一个行李箱才能离开。

多亏了那年的北海道。我去了那一间——事后想起来也是可以贴上“著名”标签——的咖啡厅,店员大概是因为对异国观光客见怪不怪,神情漠然,举手投足间皆是例行公事的生疏。那日遇上暴风雨,任何预定的计划都无法成行,一整天我都只能坐在壁炉前发呆,等到客人走得都差不多,便用半生不熟的日语和店员聊起天来,聊起以这间咖啡厅为背景的那部电视剧,聊起在人生的低潮期那个导演的作品如何赐予我勇气,他方才缓缓道来:那导演偶尔也会来,就在你坐过的这个位置上,喝一杯咖啡便离开。

次日,在赶往机场回国之前,无论如何都想再要去一次那间咖啡厅。一大早便去了,在门口遇到店员,抱着一大堆柴火正往回走,依然是最初的淡漠神情。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我,松了一口气,露出熟人般的亲切笑容:“你怎么又来了?”

直至今天,还是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一幕,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们是朋友了。后来又走了许多路,我终于明白:在这一系列旅途中,在咖啡店门口与店员的相遇是起点。它显然让我触及到“旅行”这个词的动人之处:它本质上是相遇——初阶是和陌生人相遇,进阶是和自己相遇。

去年夏天,我搬到大阪,一边在日语学校上课,一边四处旅行写稿。这不是一个需要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无法抑制的内心冲动:关于这个国家,我实在有太多地方想去,实在有太多未知需要得到解答,实在是太多人,想要穿越时空与他们相遇。

我的日语老师中,有一个50岁的女人。起初我以为她是当主妇腻了,出来找点事做。后来一起喝酒,知道她年轻时想去海外,就想办法去欧洲住了几年,回日本后先进了旅行社,又跑去航空公司工作,总之抓住一切机会往国外跑……30岁遇到现在的老公然后结婚,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想着“在日本的什么地方能接触最多的外国人呢?”于是来了语言学校当老师。不想要小孩就一直和老公二人世界。也在考虑过几年把语言学校的工作结束,然后去海外做志愿者,给那些没钱出国又想学日语的人们当老师。她送了我两个人生锦囊:世界永远比你想象中广阔。对于想做的事,别怕受伤。

世界广阔,把人生交给路上,交给一种漂浮不定的生活,旅途中的相遇便会教给你一切——这是我到了三十岁,才终于学会的道理。来到日本的第二周,我曾无意中看到一张海报,主题:旅大学。

“旅行去。像旅行一样工作,像旅行一样生活。更自由,更广阔的世界。更崭新的自己。学习旅行。然后,从旅行中学习。”

那些川端康成和小津安二郎教我的事

一年前的秋天,我想要来一趟文豪之旅,去看看那些青春期读过的书,究竟写于怎样的语境。

去了箱根,住过了夏目漱石和吉川英治住过的百年老铺旅馆;去了浅草,顺利找到森鸥外旧居住了几夜;去了爱媛,出现在《哥儿》中的道后温泉从早上6点就开始排着长队;去了熊本,夏目漱石和小泉八云一前一后来到这里,并未相遇,却同样拥有一个和文豪匹配的,阳光四溢的后廊;去了热海,起云阁因为晨间剧人气飙升,但它还有另一层意义:谷崎润一郎来对谈小坐,三岛由纪夫来新婚旅行,太宰治在这里写出了《人间失格》……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头绪,殉情自杀前的三个月,太宰治到底在这个房间里看到了怎样的风景?

念念不忘留着川端康成房间的汤本馆,他在这里写成了《伊豆的舞女》,那房间如今还在。一进门先端上来和果子,川端康成的字和《伊豆的舞女》台词。老板和店员都上了年纪,有着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热情,从老板娘那里学会了香鱼的正确吃法:定要连骨头也一根不剩。店员轮番来跟我聊天,聊着聊着就找来张地图,我才知道附近果真是文豪路线,梶井基次郎之碑、若山牧水歌碑、井上靖墓地……我说读过梶井基次郎的小说,老板邪魅一笑:“川端康成住在这里的时候,梶井也来住过哦!”又带我参观了梶井的照片和宇野千代的亲笔……最后楼下传来几声诡异的动物叫,老板又催:“快去泡露天温泉!河鹿现在出来喝水了。”

次年再去,才得知:河鹿原来不是鹿,而是一种叫声似鹿的青蛙。时隔一年,我回到伊豆,刚进门便被老板认了出来:“去年这个时候,你来过吧?”再离开,上了年纪的老板夫妇,照例像去年那样,一路将我送到路口,直至我的身影消失,才最后鞠一个躬,转身进屋。

后来再读川端康成,他写到对这间旅馆有乡愁之情,我便立刻感同身受,理解了那伤感。

第一次去镰仓文学馆,遇上大门紧锁的休馆日。百无聊赖在附近的居民区瞎晃,晃到一间挂着“川端”名字的豪宅,心想世上竟会有这样的巧合?上网一查:果然是川端康成的旧邸。那个下午便去了旧宅后的“甘绳神明社”——据说是镰仓最古老的神社,源赖义在这里祈祷后生下了义家,也是川端热爱的散步之处。听着轰隆隆的风声和凄厉的乌鸦叫,终于明白川端那本《山音》为何充满了将死的绝望,一点不错,“他确实听见了山音,恍如魔鬼鸣山而过。”

次年终于没错过镰仓文学馆,走进了三岛由纪夫《春雪》的故事发生地,还看到了小津安二郎当年在镰仓参加拔河比赛的照片,叼着烟,可酷。庭院里正好有移动咖啡车,坐下来喝一杯文学馆Blend,老板放着黑胶,泡完咖啡就自顾自看小说去了。

小津安二郎的墓地每年都去,上一次去,北镰仓的桂花开得正是时候。运气不错,从小津身前一转身,就遇到了木下惠介,想着一鼓作气吧,于是也找着了田中绢代。

也在小津安最爱的茅崎馆住了一晚。后来有人提醒我,是枝裕和在浪声一文中写道:“又住进茅崎馆这家古老的旅馆了。一八九九年创业的这家旅馆,从湘南海岸步行约十分钟的路程上,唯有它像时间停止般耸立眼前。”“最令人激动的是,每到夜晚,从黑暗的中庭就会传来白天听不到的海浪声……事后回想,身处那种反复的韵律中,意识和神经全都敏锐起来。”

在通往川端康成和小津安二郎的旅途上,充满了错过和重逢,错过和重逢一样美好,因为有错过,才会有重逢。这便是他们穿越时空,教会我的人生哲理。

那些慢行列车教会我的事

某个大雪天在北海道慢行列车上看到的绝美夕阳,大概是我沉迷于铁道的契机。但铁道之美,不在与风景,同样在于相遇。

从北海道到四国,再到九州,几乎将所有的慢行列车都搭了个遍。九州有一辆名叫“乘着A列车,前进吧!”的观光列车,著名导演森田芳光曾拍过同名电影,瑛太和松山健一主演,那部电影里,有一句台词是这么总结铁道的:“重要的,是人和之间的缘分。”

在铁道上,能遇见少年的梦。

九州著名列车“由布院之森”上有一个角落,专门提供给小朋友们对着列车外的风景画画。我在那里遇见一个小男孩,先画了一辆绿色火车,又觉得不满意,拽着乘务员说要把阿姨都画进去,整辆车的女乘务员真的就全部过来了。又过一会儿,说要把乘务员叔叔也画进去,女乘务员一路小跑,把男乘务员也叫来了。又吵着要把司机画进去,男乘务员说:“可是司机在开车啊,他要是来了,我们就不能继续前进了,不如我带你去见他吧。”在两人去围观司机的那段时间里,我突然意识到:之所以日本的年轻父母都愿意带着孩子来一趟铁道之旅,一定是因为那是一个被所有人尊重的梦想。

在铁道与铁道之间,充满了意想不到的约定。

这个夏天,我乘着SL人吉(蒸汽机车)在人吉站换乘九州横断特急,要等一个小时,便在车站附近找了家咖啡店。真的是非常小的店,店里坐着两个大妈、一个大叔和一个穿西装的小青年,实在是很小的城市,所以大家都很熟络,一直在聊着些家长里短。大叔离临走前,研究起吧台上的花来,作为一个外来者,我实在很在意那花的名字,厚着脸皮请老板娘写下了,才知道原来是杜鹃草,常用在茶道里。以此为契机,我便也成了聊天的一员,到了离开的时候,旁座的大妈走过去摘了一朵杜鹃草送我,又跟老板娘约好明年来搭车的时候一定再来喝一杯咖啡……欢乐过头,走回车站才想起来我把行李忘在店里,慌慌张张折回去拿,大妈们笑成一团:“姑娘,这样可不行啊!怎么能忘了重要的行李呢?”

在旅途中能留下一些约定,便是最好的事情。你并不知道你们会在何时再相遇,但你知道你们一定会再见——这便是铁道之于我,最欲罢不能的地方。

那些幕末和战国教我的事

如果你也喜欢那部叫《银魂》的动画,那么爱上幕末史就是必然。

站在大阪城下,便知道这城并不是战国的城,而是江户的城。丰臣秀吉从大阪城开始,到冈山城、广岛城、伏见城,全部以“黑城点缀以金色”来设计天守(白色天守那是德川家康的品位),一方面是为了作战隐蔽,另一方面是太思慕信长当年修建的“梦幻般的安土城天主”。再见到黑色的熊本城,便惊艳于加藤清正果然是早战国造城第一小能手,再想及没运气亲眼见上一次安土城,只剩一声叹息。

因为这些必然,再看宗教便会不同。因为全战国的名人都在高野山建了墓碑,慕名而去,当我深夜独自跑到奥之院暴走,被空无一人的墓地吓到头皮发麻之时,前方突然闪耀起弘法大师殿的灯光,竟然有种宇宙大片的即视感。难怪一位作家说:“高野山是日本唯一可以称得上是异域的地方。”从那天起,我终于读起了日本的佛教书,终于能看明白了一些佛像,终于开始用一种不同的眼光阅读每一间寺庙——也终于明白,绕了一圈,原来在这里找到了中国。

因为这些必然,再看日本便会不同。正如远藤周作在《狐狸庵食道乐》中所说:“茶道与花道形成于战争不断的室町时代至战国时代,那是不知明日身在何处所发展出来的艺术。然而,在那份迫切感不复存在的这个衣食无虞的时代,纵使茶道老师大谈所谓茶就是一期一会的精神,学生也无法领会。”

因为这些必然,再审视人生便会不同。寺庙巡礼的定番是收集御朱印,京都黄梅的朱印是住持亲自出来写,写完还会随机讲上一段故事。排在我前面的女人,远远听见住持跟她讲了个有关红叶绽放与凋零的故事,接着她便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好半天才缓缓道出:“母亲和丈夫,都这一年过世了。那天在离开之前,抬头撞见迦蓝的Magic hour,寺庙的钟声缓缓响起,便明白热爱定会受伤,然而心死于热爱之物与美好一瞬,大概也好。”

大德寺的住持也给我写了一段话,主题是:故乡。他对我说:“快想起了吧,那些被你遗忘的过去。永远不要忽视,在你心底还有一处故乡。”

如果我心底真的有那种东西,那所谓的乡愁,存在且只存在于在路上的每一个时刻,等着我们再相遇。

责任编辑:方丹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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