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赠
2016-03-07聂鑫森
聂鑫森
钟声敏感地发现,七十岁的父亲钟钫,应邀到云南讲学、画画半个月,回来后精气神陡地旺盛,从早到晚都在画画。更加奇怪的是,先前父亲画画时,画案上必放一把斟满酒的青花瓷细腰酒壶,画一阵便要提壶呷一口,现在不但画画时不备酒,连正式用餐也不饮酒了。
在古城湘潭的美术界,无人不知钟钫是嗜酒如命的酒仙,有海量,轻松喝半斤,尽兴则可喝一斤以上。他姓钟名钫字酉,钟、钫都是古酒器名,酉与酒最早是一个字。《说文解字》称:“酉,就也。八月黍成,可为酎酒。”
钟钫出名很早,这与他爷爷、父亲都是大画家的门风有关。特别是在大写意的花鸟和人物画上,下笔凌厉、快捷,色、墨酣畅淋漓,声播海内外。他是湘楚画院的专业画家,市场给他定的润格是每平方尺八千至一万元。
令他遗憾的是,儿子钟声却不肯在画画上下功夫,虽是美术系毕业并在画院工作,却热衷于在画院的接待办混日子,安排酒宴,陪吃陪喝,胡吃海喝摆龙门阵。
钟钫六十岁退休,比他还小一岁的老伴因上街买菜,被一辆违反交通规则的摩托车撞死,车主是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下岗工人,以摩托车载客为生。钟声开出了一个索赔的大价码,钟钫说:“用钱可以买你妈重活吗?车主犯了事,要坐牢要赔钱,那他一家子还活不活?我跟有关部门讲了情,别让车主去服刑,钱也不要赔了。”
钟声耷拉下脑袋,说:“好……吧。”然后又说,“你退休在家,虽可请保姆,我怎么放心?我跟领导讲好了,我留职停薪在家侍候你。再说,有些人胡乱上门白要画,我得为你挡挡驾。”
“行啊,你想阿堵物想得太多了。”
“阿堵物是什么?”
“阿堵物”就是金钱,语出《世说新语》。但钟钫没有说,儿子哪会去读这种书。
钟钫画了十年,钟声也闲了十年。这十年,钟声天天收现钱,存折上的数字肥得喜人。
儿子闲着,儿媳还在中学教书,她也想提早离岗,说教书太累了,家里又不缺钱。孙子呢,到北京上中央美院国画系去了,这一点令钟钫略感欣慰,只是不要学钟声,光拿个文凭就心满意足。
吃过早饭,钟钫进了画室,钟声也像影子一样跟了进来。
“今儿还画小品?”
“嗯,把我历年收藏的古旧宣纸找出来,一张四尺纸裁成八小张。”
“爹,这些清代、民国和解放初期的宣纸,现在贵的一张上万元,最便宜的一张也要几千元啊。画了画还白送人,可惜,可惜。”
钟钫厉声喝道:“送的是我的老友和得意门生,还有多年来帮助过我的人,可惜吗?‘秀才人情半张纸,你懂不懂?”
“爹,我照办就是。”
钟钫摆砚磨墨,磨得砚水乌黑流香;然后摆开一溜碟子,分别将曙红、胭脂、石绿、花青、藤黄、赭石等颜料调入,再将一支支大小毛笔蘸湿、摆好。
他运了运神,提起笔来,先画人物:屈原、老子、孔子、陆游、辛弃疾、李清照、红娘……再画花鸟,梅、兰、竹、菊、翠鸟、小鸡、松鼠……
每画好一张,都题上款,上款是受赠者的姓名,下款是X年X月钟钫乞正”。
钟声要做的事,是铃印,然后把画夹在悬挂的细绳上。
“爹,你的画疏简而墨色丰富,没人能及。何必都送人呢,可以拿些到画店去出售。”
“不!”
“爹,你怎么不时地用手去按腹部,有哪儿不舒服吗?歇一歇吧?”
“习惯动作,没什么地方不舒服,我在和时间赛跑。”
“爹的身体好着哩,齐白石活到九十七岁,爹只会多不会少。”
“唉,爹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的。”
“千万别老想这个事,儿子听了都害怕。”
“假如到了那一天,我想不要惊动朋友、学生,家人给我送行就行了。如果他们得知了消息,盛情来告别,绝对不要收奠仪。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
每天画好的画,是送谁的,钟钫都一一登记好。到晚饭过后,他让儿子一一登门送去,并要受赠者在登记簿上签字,回来再交他验看。
这么好的纸,这么好的画,得了画的人都对钟钫心存感激。
三个月后,钟钫突然昏厥倒在画案边。在医院抢救时,医生说他得的是肝癌晚期,是长期饮酒伤肝所致,已经回天无力了。
医生问钟声:“你父亲平日看过病吗?”
“他从不去医院。”
“难道没有一点儿征兆?”
“没有。”
“这几个月离开过此地吗?”
“去过一趟云南。回来后,精神状态比以往都好,酒也不喝了,画了好多画。”
“你们……很粗心呵……”医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湘楚画院的领导,在办丧事上向钟声征求意见,钟声说:“爹是一个著名画家,还是让大家向他告个别吧。”他心想,爹不想惊动大家,我能这样傻吗?爹也知道我会这么做,故在临死前作画、赠画,这样他可以安心地走,我也不会遭到非议。
开追悼会、向遗体告别,一切都按正常程序进行。
只是在殡仪馆悼念厅的入口处,专设一个签到桌。钟钫的老友、学生在签到后,会恭敬地递上一个白纸包封,里面是奠仪,也就是钱。登记名字和数点钱的是钟声的妻子,沙、沙、沙,她数钱的动作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