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
2016-03-07陈毓
陈毓
生活是一张网。韩吉坐在那把只属于他的椅子上,发出如此感慨。
从面前玻璃墙看出去,深秋的街道银杏金黄,色彩绚烂。倘使阳光晴好,一树树银杏像一树树灿烂的金币,此刻细雨霏霏,银杏树隐退了光芒,现出思考的迷人模样。
韩吉的思考难入深境,因为一个女人袅袅走来,玻璃门无声滑开,店员适时出现,恭迎门内。女人熟人熟道,向着韩吉的位置走来。
这是今天韩吉预约的第一个客人。韩吉未起身,就预测了女人今天停留本店的时间,他将为她打理出怎样的发型,漂染出的颜色也是基本确定的。待到这一切完满,女人离开前,会如何在镜子前搔首弄姿,顾影自怜,韩吉也是熟悉的。女人成为他的客户十年了。十年,因为每月都要见面,他都没机会看清她是如何一天天变成今天这个眼前些微有了点“老”的样子的。她显然一直满意他对她的“塑造”,这就是十年过去,她依然“忠诚”地把自己的头,不,头发,交给他打理的理由。韩吉偶尔想,一个女人对爱情,能否如对自己满意的理发师一般恒常持久,是说不准的事情。
韩吉开店十五年了。
刚开张那会儿,这条街还是荒凉陋巷,银杏刚栽下,细弱的枝头挂着十几片叶子,出租车很少到这条街上来,偶尔来的,出去很少能碰上搭载的人,就更不想来了。
选择在这样的街上开店,亲近的人就为韩吉担心,但韩吉有耐心。他说:“租金便宜。”对方点头。他说:“停车方便。”对方停顿后,也点头。韩吉话多起来,清静、环境美,想象一下,这些美丽的银杏树高茂起来时这街道的景色该有多美。看着对方眼睛睁大,皱眉,哼哼,摇头,又点头。韩吉总结说:“我就是剪刀手,我就是要开一个老店,我的店就叫‘韩吉理发。”
就这样,“韩吉理发”在长安街东段的位置挂了牌子,三年后又有了另一家“韩吉理发”,细心人识辨出,在这家“韩吉理发”的边上,多了一个手写体的“2”。韩吉第一天看人把那个牌子挂上去的时候在心里沉吟,他对数字不敏感,他之所以在距离第一个“韩吉理发”不到二百米的地方开出这个“2”店,也完全是想要清静有序的缘故,他内心里拒绝大,拒绝喧哗,说到底,他喜欢有序的,能自主的生活方式。
也许这样的想法在第一个顾客临门的时候就显现了。
第一个顾客就是此刻正袅袅向韩吉走来的女人。
两人偶尔聊起第一次见面“过招”的情景,都忍不住调笑一番,仿佛这样诠释两人的相遇和情谊是很合适的。
理发先读人,韩吉说的。一个不自信的理发师是难成就自己的名声的,而名声下的信誉,被客户的依赖,很重要。说穿了,就是彼此驯养。
韩吉面对的群体,多为女人。
女人进店是韩吉开店的第一周。没人慕名韩吉,进店的人对自己的头发不花心思,只是觉得头发长了,是要剪的,剪短就是了。这样的客户,店里的每个理发师都合适。除了两个洗头妹,余下的三个理发师加韩吉这个老板,四个男生在没有特殊点名外,是按一个基本顺序排列的。
但女人进来的时候,韩吉却先于店员一步搭腔,韩吉说:“这边请坐。”又说,“剪头发吧,护理这次不用。”神情中有三分傲慢,三分矜持,余下皆是游离的女人眉宇之间“噫?”了一声,当然,这声“噫?”只有韩吉看得懂,听得见。
女人陈述她想要的发型,不要短。刘海要飞扬。耳根脑后如何如何,那样那样。很大气地比画着手势,韩吉只管听,微微点头,仿佛认同。
女人终于不说话了,韩吉慢声招呼洗头小妹,带客人洗头发。
温水淋在头皮上的感觉使女人惊醒又放松,不觉地在椅子上嘘一口气,走进理发店是一念决定,她没计划理发,但她昨晚和自己最在乎的男人吵了架,憋在心里的气闷无从宣泄,就莫名地想要剪一剪头发。想着走着,抬头看见这家店门。
怀着隐匿的破掉什么又重修什么的心思,女人在韩吉所指的椅子上坐下。
她听见剪刀在耳畔发出一声细碎的声响,莫名地打了个激灵,于是她重申,不要太短。身后一个声音笑一下,放心。
放心,女人哼一声,随即陷入昨晚争吵后凝聚在心里的那团气闷中。
等惊醒来的时候,女人看见镜中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头发前所未有的短,短到连耳垂都盖不住了,这哪里是自己描述的那个形象,眼里新添了吃惊,加上旧日迷茫,和不知被什么调制出来的悲欣交集。这是自己吗?习惯使女人发脾气,她不想判断好与不好,只想这不是自己描述的。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帮你判断,做了决定。请和刚才的你比较一番,有比较才有鉴别,货物尚如此,何况人?”韩吉说完,适时闭嘴。女人张嘴,看镜子里的人,转圈,发现双手无处放置,后悔自己没穿带口袋的衣衫。于是临时决定把自己的意见坚持到底。
韩吉微笑:“如果还不认同,你完全可以不买单,过一些天,头发自己会长长。”
一个月后女人又来了韩吉的店,笑容自然,说她来送上次欠的款,顺便请那个她不知道名字的理发师帮她的头发塑形一下。两人相视一笑。一笑十年。
十年。今天来韩吉店的人完全要预约,不预约当天就不能剪发,或者韩吉不在,在了,一定就有客人,客人走了,预约的客人都打发走了,理发师也是要走的。不复杂啊,这多简单。
韩吉不喜欢等待,如不喜欢自己被等待。现在他每天九点到店里,晚上五点半离开,每个周末休假两天,这是他给自己的规矩,他努力过一种被自己掌控的日子。所以来店里找他理发的,都是会员。
可是这天,韩吉坐在椅子上,看见女人穿过斑马线一步步走近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也是被绑架的,被“韩吉理发”,被客户名录中那上百个人绑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