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飞溅的泡沫青春
2016-03-07魏天一
魏天一,男,青年作家、编剧,著有《镜子风暴》《我怀念的是那时的自己》。
1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学校在市体育场开运动会。体育场的旁边是公园,中午12点到下午两点是休息时间,而每当回体育场集合的时候,总能看见有人晕晕乎乎地走在路上。喝醉在那个时刻似乎成为一种英雄行为,每个喝酒的人都会在夏日炽热的阳光下被人询问:“你喝了多少?”瓶子的数量越多,他们在回答时自然就越自豪。那天,我很自豪,因为我结结巴巴地向很多人回答了这个问题:“14……14……14瓶……两个人……我和……阿暴……”
阿暴先是我的初中同学,后来成了我的高中同学,再后来成了那个我口中终结我们这一代青春的人。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结婚太早了,22岁,刚毕业就领了结婚证,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女儿。时间回到2004年的那个夏天,那时我喜欢我们班的女班长,她同时还是班花。当时的我们如果喜欢一个人,多半是不会直接表白的,而是通过一种散播消息的方式——先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在给他说之前还要先加上一句“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只要加了这句,很快便尽人皆知了。这样,你喜欢的人会通过别人的嘴,知道你喜欢她。若她对你也有好感,只要你稍微主动一些,你俩多半会一拍即合;若她对你没有好感,则能通过别人的嘴让你知道她不喜欢你,此时可锲而不舍,也可知难而退,避免当面告白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场面出现。
我喜欢女班长,但连暗恋都谈不上。我和女班长关系很好,当过同桌,聊过理想,探讨过数学题。女班长说她在上大学前不会谈恋爱,我相信并且尊重她,遂放弃了早恋的打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女班长的话是一个魔法免疫技能,她拒绝的并不是我,而是她在上大学前遇到的所有男生。
但喜欢实在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可我还是喜欢你。在开运动会时,我构思了一个“求婚仪式”。我准备了一枚从“3元店”里买来的戒指,设想着我单膝跪倒在女班长的面前,将戒指递给她,恳求她10年后,或者15年后嫁给我。我对着家里的镜子排练了四五遍,将我要说的每一个字都铭记在心。我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完成这个仪式,无论人们惊讶还是起哄,这些都将助长我的热情,坚定我的信念,证明我的诚意。毕竟,这么多人看着呢。
然而,当我看见女班长的脸时,我脑海里排练许久的动作消融了。简单地说,我了。别说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就算是把我和女班长扔到一个孤岛上,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下,我怕是也跪不下去,更说不出那些羞死人的话。所以,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了喝酒的理由,尽管那时我依然觉得,啤酒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喝的东西。
阿暴喜欢女学习委员,而女学习委员和女班长又恰好是好朋友。没办法啊,她俩都是班干部,这是天然的阶级情谊。我和阿暴两个“草民”凑在一起,一杯一杯地碰着,一边说“真苦”,一边一饮而尽。阿暴的情况与我不同,女学习委员虽然学习成绩比女班长好,但她不拒绝早恋,只是她心里早已有人,而这个人又恰好不是阿暴罢了。很多同学在路过我和阿暴喝酒的小桌,看到上面立着的绿色瓶子时,都会惊讶地发出赞叹声:“你们喝了这么多?!”这些赞叹声让我们愈喝愈勇,仿佛每一个立起的空瓶子都能为我们增添一丝悲壮。人有时候有一种比惨的特质,因为内心似乎隐隐觉得自己愈惨,心上人就有可能愈同情自己。
那天喝完啤酒后,我和阿暴离开酒瓶林立的小桌,在同学们的搀扶下一前一后地往体育场走。我能感觉到每走一步,胃里都有啤酒在晃荡,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回到看台之后,我感觉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难受得很,于是跑到看台顶层没人的地方,将胃里的酒水全部吐了出来。然后我躺在那里,泪流满面。我能看到女班长打着遮阳伞和她的闺密们坐在一起,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她能一回头就看见我,然后跑过来,问我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如此我就能告诉她:“我是为你而喝的……”这样故事就能继续下去,说不定还会有意想不到的结局。我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下午4点左右,我最好的朋友大帅哥H摇醒了我。老师让他上看台来看看我,在确定我没有中暑而只是喝多了酒之后,叫他把我送回家。当经过女班长身旁的时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喂,怎么喝这么多酒啊?”
“他陪阿暴喝的,至于阿暴为什么喝那么多——”H的意味深长的尾音配合着眼神,甩向女班长旁边的女学习委员。我分明看见女学习委员的脸瞬间就红了。
没有人知道我是为女班长而喝的酒,我也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计划,哪怕是在和阿暴推杯换盏的时候。反而是他一直在诉说他对女学习委员的“深情”,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任何一个在我们的小桌前稍作停留的同学。但这还不算完,回到体育场后,他又干了一件疯狂的事情,他站在看台边缘上,像一个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人,有一个女同学过去问他是否安好,他却答非所问,说了一句:“若是J(女学习委员)能喜欢我,即使让我现在从这儿跳下去,我也愿意啊!”鉴于他当时浑身的酒气,就算女学习委员说不喜欢他,他也可能因站不稳而摔下去,所以他被很好地“解救”了下来,然后被送到厕所里呕吐,不像我,一个人孤独地在看台上流泪,还睡着了。
那天之后,我收获了一样东西,叫作酒量。我想起了舅舅的话:“多喝几次,习惯了就不苦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和阿暴喝到后面时,感觉啤酒已经不苦了,我们一杯一杯地干,就像喝水一样。
2
女班长还是早恋了,对方是一个大帅哥,叫H。
没错,就是那天送我回家的我最好的朋友H。
开完运动会后的一个月,H告诉我他喜欢女班长。我点点头,心里念叨:“谁不喜欢她呢?”然后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喜欢她的人,差点数到隔壁班去。但我对H说:“你还是尽早打消这个念头吧。”H问:“为什么?”我说:“我和女班长曾经是同桌,我们是探讨过数学题、聊过理想的。女班长说了,她在上大学前是不准备谈恋爱的,她是不会喜欢上谁的。”
我至今仍记得H看我时的那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他说:“这话你都信!”我说:“我相信啊,喜欢一个人,当然要尊重她的意愿了。”
H笑得更厉害了,这多少有点惹恼了我,于是我说:“那你去试试吧,到时碰了钉子,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H收起他那哭笑不得的笑容,换了一副狡黠的笑容,对我说:“那我就追到女班长给你看看。”
后来我问H他和女班长是如何开始的。H说他在放学后送女班长回家的路上,试探着牵了牵女班长的手,发现她没反抗;又试探性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还是没反抗;再后来,周末的时候H将女班长约到公园里,在无人的湖边吻了她。
当H跟我讲完事情的整个经过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憋出了一个“哦”字。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不是女班长骗了我,而是我其实并没有那么喜欢她。我那天在运动会上所喝的酒,并不是为女班长而喝的,而是为了自己。我只是在无处安放青春的青春期,必须给自己找一些青葱的事情去做。因为“酒壮人胆”,我若真如H那么喜欢女班长,喝成那个样子,恐怕会不顾一切地去向她表白,又怎么会一个人在看台上默默流泪到睡着了呢?
6年后,H和女班长分手了。
那是2008年,我们高考的那一年。
3
在大学4年里,我都很少喝酒,因为我逐渐发现,也许我喜欢的并不是喝酒,而是那些和我一起喝酒的人。
大学毕业后两年,在一个盛夏的夜晚,我和H参加了中学同学的聚会。大家面前摆着啤酒,每个人都小口啜饮,开怀大笑,曾经上学时从未说过话的男女同学,如今仿佛老朋友一般畅快交谈。曾经上学时对彼此有些情愫的男女同学,如今都被大家起哄安排坐在了一起。
H和女班长坐在一起,阿暴和女学习委员坐在一起,我坐在他们4人中间。
阿暴问女学习委员:“哎,你娃多大了?”
女学习委员说:“刚满周岁,我给你看照片。”
另一面,H和女班长都沉默地坐着,女班长不喝酒,H端起杯子一直小口喝着酒,像是在思考什么。终于H放下酒杯,我也竖起耳朵,听到H对女班长说:“得有四五年没见了吧,听说你结婚了。”
“嗯,去年结的。”女班长说。
女班长问:“哎,你呢?”
“我还是一个人。”H笑笑,又端起了酒杯。
我拿起酒杯,开始挨个儿敬酒,透过酒杯,我仿佛看见了在座的每一个人年少时的样子。
每当杯子相撞、泡沫飞溅的时候,我都仿佛能在啤酒的香味中,回想起自己以前所经历的那些有关青春的时光——像泡沫一般美丽而易碎的青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