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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敲棋子落灯花

2016-03-07林子楠

关键词:骑驴棋局棋盘

林子楠

同学们学习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的颔联“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时,老师都会讲到“烂柯”一词的典故。烂柯,是围棋的别称。南朝《述异记》有载:“晋樵夫王质,人石室山伐木,观二童子对弈,不觉斧烂柯矣。质归故里,已及百岁,无复当时之人。”

围棋,有坐隐、手谈、忘忧、木野狐等雅称,古代通常用一个字来表示——弈。《说文解字》云:“弈,圍棊也。从?亦聲。”?,两手捧物之义。“弈”,很普通的一个形声字,就字形来说并无太多可发挥之处,却是解读中华传统文化的一把钥匙。

围棋手陈祖德曾有一段发言意味深长:“没有任何东西能像围棋这样充分体现出中国的特色、思想、文化内涵。中国有四大发明,但我想如果中国没有这些发明,世界其他国家可能早晚也把它们发明出来。但是,如果中国不发明围棋,那世界上就永远不会有围棋,因为围棋体现了太多中国的思想和智慧。”

围棋,至简,至繁。

围棋,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棋子,却是中国文化中最基本的颜色,像太极图的阴阳两面,这两种颜色在棋盘上生长着,相互纠缠着。“星罗棋布”一词便是形容这种仅由黑白两色构成的极致的美。围棋的简单还在于规则的通俗。气,棋子存活之根本,多么简单的道理,无须解释。“断”“退”“扳”“粘”“跳”“冲”“吃”“长”“打”“提”“点”,这一系列围棋术语初听似乎不易理解,稍稍回味便可知道都是对日常生活的模仿和演绎,一点也不神秘,不管多复杂的局面,都是由这几个简单的棋着一步步走出来的。围棋,是以最通俗的方式向生命致敬。

围棋的复杂性在于其集中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矛盾性。也许,一直处于儒家文化熏陶下,又时时刻刻受道家思想晕染的中国土人,本来内心就是焦灼矛盾的吧。

由于围棋雅俗共赏,智者用之于权谋,俗者用之于赌博,喜者为之沉溺而荒废政务,因此自古以来围棋常常受到一些忧国忧民者的贬低,指责其丧志误国。

《论语·阳货》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圣贤将“弈”与“博”相提并论,认为这都只是无所事事之人聊以消遣的,都是奇技淫巧一类的玩意,非经世济民的正人君子所好。孟子更是把“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当作是不孝之一。三国时期吴国的韦曜在《博弈论》说得更为直白:“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杀为名,则非仁者之意也。”都认为围棋是伪诈争斗之物,和儒家传统的忠孝仁义伦理观相冲突。因此,儒家所谈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就不包括弈。魏晋以后,不仅文人愈发喜欢以对弈的方式排遣抒怀,围棋也深为皇帝所爱,但关于围棋的争议却并不因此而渐渐沉寂。唐代皮日休的《原弈》便直白地指出:“则弈之始作,必起自战国,有害诈争伪之道,当纵横者流之作矣。岂日尧哉?岂曰尧哉?”

既然围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合儒家的伦理观念,道家又如何呢?的确,不乏有人喜欢用阴阳八卦之理对棋理进行解读。围棋的棋子只分黑白两种颜色,正好分别对应“阴”与“阳”。围棋子之间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差异,不像象棋生来有尊贵高下之分,这也正符合道家“众生平等”的哲学思想。这黑白两色超脱世俗观念的棋子,在棋盘上演绎的棋局就像是天地变化不止、万物生生不息的宇宙和阴阳形成万物的过程。这样说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林语堂曾说过,“道家及儒家是中国人灵魂的两面”。这话这是不错的,然而并不全面。无数文人在欲进不得、欲退不甘的焦灼下寻找自我突围,他们在棋局的方圆之中觅得。于是乎,围棋的价值并不会被儒者完全摒弃,不为道家的阴阳学说掩盖,围棋得以在夹缝中的突破,愈发蓬勃、奇崛,成为中国文化必不可缺的一环。

其实,围棋的意蕴更多是审美层面的体验,是无数士人的情怀在指尖的流淌与诉说。棋者,奕也,艺也。闲敲棋子,天圆地方自在其中,几番花开花落,多少英雄折戟沉沙,王朝更迭,演绎出多少传奇佳话、美文诗赋,浸染了多少历史年华。“棋”已经与中国文人风骨、传统审美意识和中国厚重的历史不可分割了。

说来也怪,自古以来描写围棋的诗歌数不胜数,但纯粹对棋局进行描写的流传并不广,反而是以棋写境的几首颇为世人称道。列举三首,以供读者细细品味:

约客

赵秀师

黄梅时节家家雨,

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

池上二绝

白居易

山僧对棋坐,

局上竹阴清。

映竹无人见,

时闻下子声。

题王质烂柯图

徐文长

闲看数招烂樵柯,

涧草山花一刹那。

五百年来棋一局,

仙家岁月也无多。

不光是诗歌,围棋在各类文学作品中也频繁出现,并且从不千篇一律,反而各成棋理。如大家熟悉的《红楼梦》和《三国演义》,其中对“弈”的描写并不多,却起着重要的作用。

我们先来看《红楼梦》。贾宝玉题“有凤来仪”的联甚是精妙:“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如此清幽淡雅之境,非黛玉能有,这一局棋,非潇湘竹窗前不能对弈。茶一盏,棋一局。这颗棋子由黛玉略带冰凉的纤细手指拈起,轻轻拍落,世事沧桑,人情冷暖,都在指间滑落。第二回中,娇杏因一个偶然回头的机缘逐渐成为雨村的正室夫人,判词云:“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这里化用了围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之理。看似是很通俗的大道理,但一着不错,即使最高水平的国手都难以做到,而聚散娴缘之间,真与假的流变之中,岂是能一步步算出?指尖那一枚棋子落下,命运如何,冥冥之中是否早有定数?

在《三国演义》中,最让我动容的不是关羽刮骨疗毒时对弈的自若,而是诸葛亮高卧隆中时写的小诗:“苍天如圆盖,陆地似棋局,世人黑白分,往来争荣辱。荣者自安安,庸者定碌碌,南阳有隐居,高眠卧不足。”以围棋巧妙设喻,道尽了世人心态。围棋,说来也怪,纵然此时棋盘上看似平淡无波,但突然便能杀机四起,千军万马,硝烟弥漫。世俗之人固然可步步为营,将其看作用来争名逐利的博弈之术,在隐逸与冲淡的高士眼中却是另一番境界。

突然又想起三顾茅庐情节里骑驴老者黄承彦吟唱的《梁甫吟》:“一夜北风寒,万里彤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江山旧。仰面观太虚,疑是玉龙斗;纷纷麟甲飞,顷刻遍宇宙。骑驴过小桥,独叹梅花瘦。”这首诗乍看是对时局的隐喻,“雪乱飘”“玉龙斗”“麟甲飞”,群雄并起,烽火连天。然而,最后二句笔触一转,何等辽阔雄壮的境界突然剧烈收缩到眼前小景,一人、一驴、一枝梅,好一幅高人隐匿图。骑驴,与骑马大大的不同。骑马,大多表达的是一种征战沙场的威武豪放之情,而骑驴,不急不缓,却多了几分闲情逸致,多了几分仙气。如今细细想来,便渎出了另一层含义:这首诗表达的是怎样的一局棋!棋盘上不论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对弈之人凝神于棋盘,却不会执着于输赢,他早已参透一切,出入自如,心如止水。天下大乱,风云诡变,我只付之一叹,百年沧桑巨变不过是烂柯一局,我自静静观照着自己的生命,不悲不喜,不怒不嗔。

人生如棋,闲敲棋子中,一局千载。围棋,千古不同局。然而,千百年来,人们似乎都在下同一局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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