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冲天·黄金榜上》赏析

洪柏昭

黄金榜上①，偶失龙头望②。明代暂遗贤③，如何向？未遂风云便④，争不恣狂荡⑤？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⑥。

烟花巷陌⑦，依约丹青屏障⑧。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⑨，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⑩。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注释】

① 黄金榜：黄榜，皇帝的文告用黄纸书写，故称。这里指会试后发放的进士题名榜。

② 龙头：状元的别称。与“鳌头”同义。

③ 明代：政治清明的时代。这是古人对自己所处时代的谀词。

④ 风云便：《易·乾·文言》：“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比喻人生际遇，事业得意。这里指中进士。

⑤ 争：怎么。恣：放纵。

⑥ 白衣：古代平民穿白衣，因用以称无功名的人。

⑦ 烟花：歌妓的代称。

⑧ 依约：隐约。丹青屏障：绘有彩画的屏风。

⑨ 恁：这样。偎：紧贴，挨着。红翠：指穿红着绿的年青女子，即歌女。

⑩ 一饷：片刻，短暂的时间。

这首词的写作时间，大概是柳永初到汴京不久时。一个出生于仕宦家庭，从小就饱读诗书、肄习举业的年青士子，本来以为一到京华就“定然魁甲登高第”，想不到初战就落第了，那心情自然是不好。然而他是个具有叛逆性格的人，仕途上受到的打击在他的身上产生了反拨力，使他一下子转向了一个相反的方向——敝屣功名，流连坊曲，在花柳丛中寻找生活的方向。一曲《鹤冲天》，便是他这种内心历程的真实记录。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开头便说出了落第的事实。“失龙头望”冠以一个“偶”字，表明作者对自己的才能并没有失去信心，和下句的“暂”字互相呼应，说明这次落第只不过是偶然的，是受种种客观原因制约而已。然而落第毕竟又是眼前的现实，今后一段时间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是不得不考虑的。接下去的两句，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明代暂遗贤”，说得何等委婉！表面上，既没有抨击那个时代，也没有贬低自己。既然是政治清明的时代，就应该“野无遗贤”才对。这句话的重点，是把自己说成一个有才能的“贤”者，被当权者所“遗”弃了。

接下去是回答问题。“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二句，用斩钉截铁的语言，说出了今后生活的行动指向：恣意狂荡。“恣”字已有放纵的意思，“争”字领头造成反问语气，双重否定构成肯定意思的行文法加重了“恣狂荡”一语的力量，给人的印象是深刻的。“何须论得丧”三句，进一步申述走这一条恣意狂荡之路的得失，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因为这是一条违反应举出仕的封建规范的道路，是一般读书人都不愿意走的道路。但是作者却认为：走这条路，做个“才子词人”，与仕宦而至公卿宰相，是没有什么两样的。就作者的本意而言，是以为“教坊乐工”写作歌词来对抗为朝廷草诰制策，即以为市民阶层服务来代替为统治集团服务，客观上是提高了词人的地位。

上片到此结束，在表意上自成段落，相当完整。而“恣狂荡”生活的具体内容，“才子词人”的真正含义，还有待于进一步展开，这也正是词人下笔时有意的布局，为下片的描写留下了余地。因此过片以后，即展开了“依红偎翠”生活的具体描写。

“烟花巷陌”四句，勾画出绮丽的环境和可意的佳人：一条歌妓聚居的深巷里，摆列着丹青画屏的绣房中，住着那些值得词人时时来寻访的“意中人”。在这里，“意中人”没有标明数目，也没有描写外貌，但是不难推知，她们一定是美丽的。文艺创作有时不得不把丰富的生活内容压缩在短小的篇幅里，读者只有展开想象的翅膀，才能充分领略其中所包含的意象。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了解作者的生平行事。

“且恁偎红倚翠”三句，紧承上文，意谓对着这些聪明美丽的烟花伴侣，应该尽情地享受美满风流的生活，以求达到平生的快意。这种境界，其他词作中也多有：“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他是沉浸在“偎红倚翠”的生活之中了。词作至此，已极道“恣狂荡”的内容，意象的容量得到了极大的丰富。

以下三句，又把词的思想推向更高一层。作者直接拈出“浮名”来和“浅斟低唱”对比，认为青春易逝，与其去搏取功名，还不如酒边花下，浅斟低唱。这固然有沉湎于寻欢作乐的一面，然而联系柳永为举子时专为乐工新腔作词，他自己亦善创调二事，联系上片结句“才子词人”两句，则“浅斟低唱”一语，实不徒为单方面的把酒听歌，还包括为歌妓们谱写新曲新词。换言之，即进行新兴词曲的创作活动。他不愿意把这种生活和“浮名”对换，这就不能不是“狂怪”的论调。因为在封建社会里，蔑视功名，就等于不愿为君所用，这是有悖于“忠君”之道的，无怪乎仁宗读后要不高兴，把他黜落了。当然，话又说回来，既然柳永愿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为什么他又一再去参加科举考试呢？这就是柳永思想的矛盾。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走和下层人民结合的道路，一般都是被迫的，并非出于自愿。应举求仕的观念，在他们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一旦时机到来，就会重作冯妇，所谓“身在曹营心在汉”者，比比皆是。时代的局限，阶级的局限，柳永也不能跨越这一历史的制约。

柳永在这首词中揭示的人生道路在宋元时代有着重大的意义和反响。随着城市繁荣和物质生活的提高，精神生活的需要也日趋多样化。北宋的汴京，南宋的临安和元代的大都，都是瓦舍林立，众伎纷呈的。演唱、说书、杂剧等群众艺术，亟需一些有文化素养的文人参加，只有这样才能使艺术水平不断提高，满足欣赏者的要求。因此，文人和民间艺人的结合，就成为促进群众文艺发展的一条崭新的道路。柳永是走在这条道路上的较早的一位著名文人，他是第一个在词中提出“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话的人。继他之后，我们看到了不少的“书会才人”，在默默地走着他的这条道路，并且学着他的口吻，以“风流浪子”自夸。当然，这种“偎红倚翠”、“浅斟低唱”的生活，有其放荡的、颓废的一面，这是不言而喻的。

编辑/曹焕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