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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美学的几点问题

2016-03-07阿诺德伯林特李素杰

东岳论丛 2016年4期
关键词:美学价值科学

[美]阿诺德·伯林特,李素杰 译

(美国长岛大学)



名家主持·生态美学研究

生态美学的几点问题

[美]阿诺德·伯林特,李素杰 译

(美国长岛大学)

本文以探讨生态学在审美价值论证中的运用为例,通过梳理生态美学理论的发展,尤其是对韩裔美籍学者高主锡和中国学者程相占相关理论研究进行观照,可以看出,二者在把生态学与美学联结的过程中,存在一些概念性错误和研究方法的误用。环境的各种价值包括生态价值、伦理价值、审美价值,我们希望这些价值能理想化地互为补充,但同时,我们必须接受它们的差异性,简单地用生态美学或生态伦理学的方式坚持其互补性丝毫不能解决其差异性,没有什么先验必然性确保这些价值和谐共存。没有哪一种价值一定在某一特定的复杂环境问题中占据主导,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构成一个规范性复合体,其相对的重要性由当时情况的特殊性质和进行评价的人的判断所决定。更恰当的做法是,为每一种价值在环境体验和认识中所做的重要贡献争取尊重和认可,包括伦理的、科学的/生态的和审美的。

生态美学;环境;生态价值;伦理价值;审美价值;差异性

一、引 言

人类了解和控制自然的热情一直是贯穿世界历史的一股经久不息的力量。它使希腊人创造出纷繁复杂的神话故事来讲述神祗的解释和影响,同时也引发了早期的思辨性自然哲学。它使亚洲、非洲、南北美洲以及欧洲等各地文化创造出伟大的民族史诗①维基百科仅就欧洲就列举了25个民族史诗。,以虚构的历史叙事为族裔身份和族裔权益提供合乎情理的基础。人们发明了各种仪式来试图影响自然界的各种现象和过程。当然,这些仪式之后是早期现代科学的出现以及近年来各种科学理论和技术的蓬勃发展。它们使人类能够更好地理解和更有效地控制自然力量和自然事件。

然而,科学总是充斥着各种概念和设想,希望能够帮助我们捕捉大自然中种种不可见的力量。它的阐释模式既是想象的,又是理性的,使我们远离了感性体验的直接性和当下性,而把我们带进抽象理念与概念建构的避风港。现代科学的发展史记录了人类非凡的文化成就,它不仅改变了人类的生活,也改变了地球的面貌。

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称之为美学的历程却不甚平坦,尽管它在自柏拉图以来持续到今天的官方疑虑与压制的情况下,依然获得了认可和重视。“审美”一词一般用来指与欣赏艺术和自然之美相关的规范性体验。美学则是对这种体验的研究,是一种多学科研究,在其定位上既可以是哲学的,也可以是心理学的、社会学的、历史学的。虽然学界关于“审美”的含义已基本达成共识,但关于如何将其运用到事物及体验上的指导性论述却严重偏于理论化,深受西方近两千年历史的文化思想和理论的影响。“美学”一词所涵盖的含义广博庞杂,以至于有些参考著作上都没有该词条,这是因为缺乏一种基于概念、理论、语义以及经验的基本共识*一个突出的例子就是《美学百科全书》(New York:Oxford,2nd ed.2015)。。我在这里要谈的主要是审美的哲学理解。

二、审美欣赏

自西方思想史早期,哲学家们就已经注意到人们与自然以及艺术的审美交融所产生的力量。古代希腊人很早就意识到,我们所称之为审美的体验是超越理性的。柏拉图对此的认可颇不情愿;他对艺术深深的疑虑正是源于对这一先验体验的强烈不满*特别要参看《伊安篇》,不过也要看看《理想国》,查《斐德罗篇》。。亚里士多德则不那么贬斥,并且提出净化理论来说明悲剧对于观众的巨大作用*见《诗学》。。这之后一直到近代,艺术史的大部分时间都由怀疑和审查制度所主宰,尽管在这期间宗教和政权都会向艺术索要符合各自目的的经验支持。然而,文艺复兴以后,艺术在种类和普及程度上都得到蓬勃发展,证明了它所拥有的非凡魅力和独特力量。如果说古典时期的作家们表达了对大自然的仰慕,那么直到17世纪,艺术家和作家们才认识到自然环境是值得审美欣赏和科学理解的*Marjorie Hope Nicolson,Mountain Gloom and Mountain Glory,New York:Norton,1963,c1957.。在随后的几个世纪里,对艺术和自然的审美价值的兴趣不断增长。那么,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兴趣?为什么要如此关心它的影响?

虽然艺术的审美魅力已经长久得到人们的景仰,对自然的审美欣赏却进展缓慢。自然美和艺术有一点相通,那就是它们都能使人得到一种独特的愉悦。虽然审美体验很早就得到认可,但是直到18世纪美学才被纳入系统的哲学思想,作为一个重要的、可辨识的哲学研究领域得以确立。其标志性事件是1750年亚历山大·鲍姆嘉通出版的《美学》一书,该书对美学的定义为后来的工作设定了框架。鲍姆嘉通借用了希腊语aisthēsis一词,其字面含义是“通过感官获得的认知”。 鲍姆嘉通利用该词命名美学,将其定义为“研究对美的感性认识的科学”,而艺术则是“对感性认识的完善”*我们的感性体验由于受到之前的经历、教育、文化成规等因素的影响而变得复杂因而不会是纯粹的感觉,审美欣赏却是以感性体验为中心的。。康德在18世纪晚期以美学完善了他的哲学体系,这一转向成为现代美学的奠基性举动,至今仍保持着主导性影响力*康德:《判断力批判》(1790)。。这一美学传统的关键洞察在于,审美欣赏有赖于感知。

然而,柏拉图关于审美的疑虑直到今天依然阴魂不散,无论是在哲学上还是政治上。而且,美学史上充斥着以政治枷锁管控艺术和将审美囚禁于认知体系的尝试。有时是一个神学指令,它为加在美学上的种种束缚寻找借口,不让它逾越神学教义的边界。有时是一个社会命令,它把道德的繁文缛节强加到艺术及其体验上。有时候,广阔的社会-文化力量以哲学命令的形式强行制定界限,规范何为可被接受的行为和事物。不过,美学总能冲破这种种的束缚,令神学家们、道德家们、哲学家们颓丧不已。

很显然,现代世界里占据主导地位的思想领域是科学,而且,20世纪中叶以降,科学已经成为大部分西方哲学的模型,包括美学。人们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把审美体验圈划到科学的边界里。有些人以科学为认知模型,仿效科学的方法进行小心的界定和概念及语言分析。各种各样的科学学科被用作模型来指导对审美现象的研究。心理学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从19世纪下半叶的实验心理学研究(费希纳、冯特、赫尔姆霍茨),经过实证艺术研究,再到影响卓著的弗洛伊德关于创造力和审美体验的心理学解释*一项20世纪中期关于科学对美学的贡献的重要研究是托马斯·门罗的著作《走向科学的美学》(New York:Liberal Arts Press,1956)。该书以自然主义哲学为框架,囊括了心理学、社会学和艺术史。,一直到最近广受关注的神经科学,都把心理学理论运用到审美现象的研究之中。

在过去的半个多世纪里,对美学的一个重要影响是运用某些特定的科学理论来解释审美现象。作为一个集科学、史学、经济学理论和哲学为一体的理论体系,马克思主义一直是一个典例。在最近几年,进化理论也成为解释艺术和审美活动的主要理论*此处引用丹尼斯·达顿、斯蒂芬·戴维斯、凯特亚·曼多克等人的著作。(Cite books by Denis Dutton,Stephen Davies,Katya Mandoki.)。有些作家一概而论,认为要想充分欣赏自然,科学知识是必要条件*艾伦·卡尔松的坚持特别值得关注,不过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和格兰·帕森也值得一提。。还有一些研究者把生态学的科学理论用作自然审美的模型*这方面成就突出的是高主锡、曾繁仁和程相占。。所有这一切尝试都有其可取之处,但他们都代表了自柏拉图以来想要把审美欣赏这一独特体验附着于某一理性主义的标准或模型的意图。尽管晚近的科学转向可能源于不同于柏拉图的动机,但它代表着同样的企望,也就是无论怎样也要把审美的感性体验归于认知模式的荫庇之下。

科学影响可以采取不同形式,但当它们因试图将审美纳入某一科学模型而偏离了审美体验的首要地位时,这种努力就误入歧途了。对审美现象的科学研究是一个合法的研究方向,无论这种现象是感知、或者更广泛意义上的体验,还是个人或群体的行为模式。但是,一定要避免错误的认识,即这种科学研究可以通过感知心理学、生物过程、行为的普遍模式等等来解释审美现象。另一个值得怀疑的使用科学的方法是运用一个值得敬重的理论,比如进化论、因果决定论、相对论物理学或者生态学,来界定、解释或者说明审美现象或体验。这些尝试所蕴含的危险在于试图通过某种形式的科学认知模型或范式来约束或解释审美的独特力量。

本文的目的是倡导对科学在美学中的运用加以限定,质疑其作为具有普适性的诠释模型的大一统地位。这一提议是为了回应在运用科学的显著声望来解释审美方面已经形成影响力的一些做法。它针对的是卡尔松将科学认知主义强加到自然审美的做法。它也对把进化论理论和生态学理论应用到自然美学的做法加以限定,因为这一做法已经使得美学变成了进化论或生态学的一个分支。这不是一个科学在美学中是否相关或者有用的问题,而是一个霸权的问题。譬如,自然美学可不可以成为进化论或生态学理论的一个分支?回答这一问题需要非常广阔的研究范畴,远非一篇论文所能完成。所以,就让我挑选一个新近在美学研究中广泛使用的科学学科为例:生态学在审美价值论证中的运用。这也有助于我们思考科学认知主义与审美鉴赏的关系方面更为普遍和关键的问题。

三、生态学与美学

希望从生物科学中寻找美学研究的模型的想法并不奇怪。自从19世纪进化论理论瓦解了中世纪神学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观以后,科学就促使我们重新构建我们的思想景观。这一过程仍在继续,不乏助益,但也不乏内在问题。我在这里要探讨的是其中一种科学影响,即生态学理论。

生态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整体主义的阐释原则,这一原则以生物学为模型,认为有机体和其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是一个相互依存的系统。生态系统则指由有机体和环境构成的共同体,二者相互依存、相互作用,形成一个复杂的功能单位。自从生态学于19世纪中期诞生于生物科学以来,它便作为一种丰富而多产的生物学概念被广泛运用于众多科学学科和人文学科之中,诸如心理学、政治学、哲学、文学,现在也进入美学。生态学在自然科学的运用引发了广泛的科学研究,不仅是生物学,还有自然资源管理、农业等等,在环境科学方面尤其大有作为。然而,需要考虑的是,它在社会和人文科学领域的适用性究竟如何,比如经济学和心理学。在某些用途方面,生态学已经远远甩掉了环境系统研究,而成为具有普适性的阐释原则。它在自然美学方面的运用就属于这种情况,而我们需要问的是:生态学在这些非生物学的语境下究竟有多少适用性?

促成近年来美学的生态转向的重大贡献之一来自高主锡*Jusuck Koh,另译高州锡,曾被误译为“贾苏克·科欧”,但该学者祖籍韩国,译名应遵循韩国名字的中译法。程相占教授曾对此做过特别说明,认为“高主锡”是较为准确的译名。详见程相占:《美国生态美学的思想基础与理论进展》,《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译者注。。高在20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就提出了生态美学的观点,认为生态美学超越了西方传统美学中的主观主义,以人与风景融为一体的主观意愿为基础。他提供了大量、广泛的论证来说明建立一套整体主义的环境设计理念的必要性。在一篇题为《生态美学:环境美学的整体主义演化范式》中,高主锡提出了生态设计的三个原则,这也成为他随后的生涯中一直倡导的观点*Jusuck Koh,“Ecological Design:A Post-Modern Design Paradigm of Holistic Philosophy and Evolutionary Ethic”,Landscape Journal,(Fall,1982,v.1,n.1,76-84),Madison: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Specific references are to this paper.Jusuck Koh,“An Ecological Aesthetic,”Landscape Journal(1987)pp.177-191;“Ecological Aesthetics”,Landscape Journal,(Fall,1988,77-191)(first written in 1985);“An Ecological Theory of Form,Evolutionary Principles of Design,”Proceedings of the 71st Annual Meeting of the Association of Collegial Schools of Architecture,1983;“Seeking an Integrative Aesthetics,”Gimme Shelter:Global Discourses in Aesthetics,2009.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of Aesthetics,International Yearbook of Aesthetics,Vol.15(2011).。第一个原则是创造过程的包容性统一。这一原则将形式与目的、语境融为一体,而且他认为,这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创造过程的必要条件,展示了创造过程与审美体验的相互关系。高把这一原则和人与语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人与场所的统一关系联系起来,类似于伯林特的“审美场”和巴克尔的“行为背景”等概念*Arnold Berleant,The Aesthetic Field:A Phenomenology of Aesthetic Experience Springfield,IL:Charles Thomas,1970);Roger Barker,Ecological psychology:Concepts and Methods of Studying the Environment of Human Behavior(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68);J.J.Gibson,The Ecological Approach to Visual Perception(Boston:Houghton-Mifflin,1979).。对于高来说,生态设计应该以设计人与环境的互动为核心,建筑物被视为环境,生态设计者所应关心的不是事物或环境的形式和结构,而是人与环境的互动关系。创造过程的第二个原则是目的与语境、环境与场所、使用者与参与者等形式体系上的包容性统一。高主锡认为,包容性统一否认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和区分。第三个原则是动态平衡,指的是保持有机形式与无机形式之间的创造和发展过程有序进行的定性平衡。高主锡把这一原则和他称之为“互补性”的原则联系起来,该原则克服了我们头脑中关于自然与世界的二元对立的固有思想。他强调主体与客体、时间与空间、固态与空无、以及概念上分为形式与内容、物质与形式、浪漫主义与古典主义、感受与思想、意识与无意识等的不可分割。互补性也是一个美学原则,它联结了形式秩序与意义的丰富性、内与外、错与美。高主锡认为这三个原则——包容性统一、动态平衡、互补性——有助于理解西方艺术和东方艺术、纯艺术与实用艺术、建筑与景观设计。他声称,生态美学“是一种包容性范式,因为它面对的是所有的感性体验,而不仅仅是视觉体验。”它把人与环境视为一个系统。它具有演化性,因为它关注过程和变化以及形式秩序,“认为人造环境和人对它的感知都是富有创造力的、不断演进的、具有适应性的产品和过程”*《生态美学》,结论部分。。

自从高主锡提出该理论之后,生态美学的思想被很多学者所接受。时间和空间都不允许我在此详述,这包括艾伦·卡尔松、阿诺德·伯林特和曾繁仁的贡献。为了进行对比,让我来谈一谈近年来程相占对该理论的发展*Cheng Xiangzhan,“On the Four Key Points of Ecological Appreciation,”in X.Cheng,A.Berleant,P.Gobster,X.Wang,Ecological Aesthetics and Ecological Assessment and Planning(Henan People's Press,2013).。程首先对环境美学和生态美学的发展进行了全面而详尽的综述,并对两种思想的独特方法给予了肯定,但是他坚持认为,应该以生态伦理学为基础对生态美学思想进行严格的界定,“把自然环境视为一个动态的有机生态系统,对自然环境怀有一颗敬畏之心”*Cheng Xiangzhan,“Environmental Aesthetics and Ecological Aesthetics:Connections and Differences,”Ch.1 in Cheng et al,p.29.。

在《论生态审美的四个要点》*②“On the Four Keystones of Ecological Aesthetic Appreciation,”Ch.3 in Cheng et al,pp.85-104,pp89.一文中,程把美学从对美的研究的狭隘思维中解放出来,把审美的概念拓展到生态学,他称之为“生态审美”。这种审美为美学增加了伦理维度,并把生态意识作为核心思想。它用生态学知识激发想象和情感,从而超越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和偏好。经过详细的分析,程认为生态美学具有四个要点。第一点是生态美学摒弃了人与世界的区分和对立,并以审美融合取而代之,从而鼓励人与自然的融合统一。在这一点上程与高主锡完全一致。“只有通过超越主客二分的审美融合才能建立起人与世界的亲和关系。”②程的第二点认为生态审美必须以生态伦理为基础。他声称,生态审美蕴含着具有伦理价值的生态意识。这种生态人文主义认识到人、人类社会体制以及非人类环境之间的相互关联,它与西方美学传统直接对立,因为后者将伦理价值从审美活动中剥离。程提出的第三个要点是生态学知识对于充分实现生态审美的必要性。这是对西方美学传统的一个根本性问题——非认知性——的挑战,因此需要深入讨论。众所周知,康德认为审美判断的普遍有效性不是基于认知,而是基于主观感受*康德:《判断力批判》,第58页。。西方美学界一直对此深信不疑。而生态学知识从根本上是一门科学学科,其普遍有效性建立在客观和实证的证据之上。对自然过程的研究无疑是生态学的核心内容;问题是,这是否与审美有相关性?如果有,如何相关?这里我们有必要直截了当地讨论这一问题。为了增加说服力,程引用了利奥波德的例子*Aldo Leopold,A Sand County Almanac,and Sketches Here and There(Oxford,U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49).。但问题的关键是,利奥波德强调的是对自然过程的知觉的重要性。也就是说,无论我们获得什么样的关于自然过程的知识,只有当它影响了我们的知觉而不是仅以认知存在的时候,它才是与审美有关的。程在这点上的讨论有些闪烁其词,因为他大篇幅地引用了克利考特对利奥波德的大地美学的诠释,而克利考特超出了利奥波德只关注知识对知觉的影响的限定。正如克利考特所言:“一个沼泽或泥塘的体验令人感到‘审美满足’,与其说是因为它的实际感觉,不如说是因为我们对它的生态的了解或有理有据的想象。”*同上,第99页。The reference is to B.Callicott,Companion to A Sand County Almanac:Interpretive and Critical Essays(Wisconsi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7).程似乎认同这种把非知觉的生态学知识纳入生态审美的做法。后面还会谈到这一点。程提出的生态审美的第四个要点是生物多样性原则和生态系统健康原则。这就引出了生态学知识在审美欣赏中的相关性问题。很显然,这些原则在生态欣赏中必不可少,因入侵物种导致生态系统健康问题的生动例子也不胜枚举,程便举了这样一个例子(凤眼莲或水葫芦)。程在这里表现出的道德关怀超出了一切,因为他坚持认为,“‘爱美’必须基于‘爱物’,即进行生态欣赏。”*程相占,[美]阿诺德·伯林特,[美]保罗·戈比斯特,[美]王昕晧:《生态美学与生态评估及规划》(中英文对照版),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4页。一个人很容易被他所了解的广泛的生态滥用和生态不公现象所左右,我们也能理解程想把伦理和审美结合起来的意图,也很希望能支持他的道德洞见。但问题是,这样的联姻是否与美学有关?在多大程度上有关?

四、重要问题

对高主锡和程相占在建立生态美学方面所做的突出工作进行比较研究很有意义。把生态学与美学联结,高强调了生态学的整体主义和系统性等特征。环境的美学特征呈现出形式与目的、创造力与审美体验的统一,但是它超越了人与景观融为一体的主观性,而强调人与场所的统一*“Ecological Design:A Post-Modern Design Paradigm of Holistic Philosophy and Evolutionary Ethic”,II,1,2.。确实,这种包容性统一“否认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之间的距离和二元性”, 超越了二元论思维,认为环境融合存在于生态系统的动态平衡内部。高认为这是一个美学原则*同上,第三章,第2页。。通过把互补性作为审美原则,高认为当意义融于审美体验时,审美价值便可实现:“当美与意义、形式与内容相互交融,审美体验就会更加强烈,可能是因为人类的感知与认知互为补充,不可分割……”*在上述引文中。

程对生态学的使用却大不相同。在高主锡的包容性统一和互补性概念的基础之上,程强调审美欣赏必须以生态学知识为基础*③④⑤同上,第96页,第91页,第98页,第99页。。他的观点丰富而又复杂,提出了道德在生态审美中的内在作用③。这一道德意识的恰当指向不再是人自己,而是整个生物圈,这就使它有别于以人为中心的传统伦理学。他不仅在利奥波德的思想中发现这一广阔视野,而且在悠久的中国传统中也是如此,后者向来重视人与自然的基本和谐,其实就是一种基于生态的人文主义。

程进一步详尽地阐述了他称之为“生态审美”的观点,认为生态学知识对于充分欣赏自然环境必不可少④。他承认自己与深受康德影响的西方美学传统大有分歧,因康德坚称审美欣赏与认知无关。程的观点来自于利奥波德的大地美学,认为利奥波德借助生态学知识来提升“感知能力”。然而,程偏离了利奥波德把认知与感知联系起来的做法,而去追随卡尔松为了论证他的“审美认知主义”而提出的观点:正如我们需要艺术史的背景知识来欣赏艺术,自然知识对于欣赏自然也至关重要。

这一类比乍一看可能很有道理,实际上是谬误的。艺术史知识的确能提高我们对艺术的鉴赏力,但它具有这样的作用不是通过为我们的知觉体验增加认知内容,而是通过提高我们对知觉特征和细节的敏感度,而这些特征和细节在之前可能会被忽略或者不被理解。因此,懂得立体主义会帮助我们从视觉上理解一幅立体主义的绘画是在同一画面上呈现多个观察视角,从而提升我们的知觉体验。同样地,了解指导印象派画家的光色理论或者关于表现主义、抽象表现主义、色域画家以及其他运动的美学理论,会有助于我们从视觉上理解那些对于没有受过训练的人来讲混乱无序的画面。这里所要说的是,关于绘画技术和艺术风格的知识可以增强我们的知觉敏感度,从而提高我们的审美欣赏。这些信息本身可能很令人满意,但如果孤立地看,它们与美学无关。确实有这样的情况,生态学或者进化论知识可以帮助我们的知觉不受无关问题的干扰。利奥波德称之为“头脑的眼睛”。但是与此同时,他通过把这种知识与知觉相连保持了与审美体验的纽带。可惜的是,程转向克利考特对利奥波德的大地美学的诠释来寻求对他的生态认知主义的理论支撑。这令人遗憾,因为克利考特不懂利奥波德把生态学知识与知觉连在一起的苦心,而正是这一联系使得生态审美具有效力。就像程所引述的那样,克利考特认为“一片沼泽或泥塘的体验之所以令人‘审美满足’不是因为它的实际感觉,而是因为‘我们对于它的生态的了解’”⑤。这使得程认为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健康具有无以伦比的重要性。这些的确是生态系统评价中的重要考量因素,但它们与知觉毫不相干。程进而得出这样的结论:“生态审美的两个主导性生态价值原则是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健康。”

遗憾的是,程所接受的影响是生态和伦理的价值观,而不是审美的价值观。但是他同时又以肯定的态度引用利奥波德的观点,而利奥波德强调的却是环境审美中的合理知觉。这里就出现了一个什么是根本因素和首要条件的模糊地带:是生态学知识,还是伦理价值,抑或是审美体验?事实上,程在强调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健康为生态价值原则时,好像已经完全忽略了审美。在程发表论文的同一本书中,保罗·戈比斯特(Paul H.Gobster)的文章就谈到了生态价值和审美价值之间可能出现矛盾的各种情况。他把这种情况称之为“审美-生态断裂”,并且认为“审美特性和生态特性是景观特性的两个互为区分的概念维度……可能更合理的做法是对二者分别评价。”*在上述引文中,第 99页;第四章,特别是第145页。我在此有意忽略像臭气熏天的烂泥塘这样的情形,在这种情况下,生态系统的健康和美的体验、审美快感完全对立。

五、结 论

总而言之,这些问题说明我们有必要厘清环境的各种价值,即生态价值、伦理价值、审美价值。它们虽然各不相同,但都很重要。最为理想的是,我们希望这些价值互为补充,因为他们都是人类世界的重要因素。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必须坦诚地接受它们的差异性。简单地用生态美学或生态伦理学的方式坚持它们的互补性丝毫不能解决它们的差异性。没有什么先验必然性确保这些价值和谐共存。事实上,它们之间不断出现的矛盾对立恰恰表明这些价值互不相容的可能性。

欣赏是一个价值判断的体验,而且,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它可以基于不同的事物,比如确认重要的伦理考量,认清并评估生态学和其他科学知识所提供的理解的价值,或者感受某一场景的审美特性。当程相占讲到生态审美时,他实际上指的是认知价值,而不是审美或伦理价值。因此,用“生态审美”的说法很容易产生歧义,仿佛这两种欣赏形式是可以结盟、甚至一定是互补的。在有些情况下,认知的、伦理的和审美的价值虽然不同但可以结合,但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比如在理性的土地使用规划、城市规划、或者社会及环境政策等方面。更为常见的情形是它们彼此矛盾对立*不幸的是,常规的矛盾现象非常常见。这包括正在发酵腐化的粪池,从有机物上讲它极富生产力,但它产生的各种污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还有为了建盖一个风景宜人的度假村而进行海滩湿地填埋的设计,这些湿地在海上风暴出现时可以充当缓冲区,还是迁徙途中水鸟的乐园;对一条奢华舒适、真丝制成的东方地毯来说,它成千上万的节都是用儿童娇嫩的手指编织出来的;最突出的例子就是金字塔,它是一个建筑和工程奇迹,但却是用奴隶的劳动修成的。。这就暴露出程与卡尔松所宣传的认知美学这一概念中的含糊之处。实际上,“认知美学”这一概念是一个矛盾修辞法,因为审美价值是以知觉为基础的,而认知价值是概念性的。正如康德告诉我们的,二者完全不同。我们只能希望,通过培养关于这些价值以及它们的差异性的意识,我们可以促成一种更为广泛的整体性规范认识。

或许生态学的最佳用途是作为一种隐喻来描述环境审美体验的整体主义和语境性特征。人与环境在审美交融体验中的统一性这一点近似于高主锡所一贯倡导的思想,事实上也与中国的传统思想一致。科学可以有助于我们理解和欣赏环境体验及其价值。当科学知识使我们对我们的环境交往具有更强的感知力时,它就是与审美相关的,而且能够提高我们的欣赏感受。当生态学或其他科学信息通过拓展我们的知觉意识及其敏锐度来提高我们对自然的知性欣赏和赞美时,它所提供的就是具备审美意义的认知价值。因此,比方说,相对论物理学改变了我们对物理宇宙的认识和知觉。运用这样的知识去认识我们空间体验的相对性和合理性就具有极强的审美意义,因为它使我们总是能从参与其中的观察者的角度理解环境。同样地,如果我们的进化论知识能让我们更敏锐地注意到一些知觉细节,这些细节的出现伴随着动植物因环境中的光、风、气候以及周围气温的变化而发生适应性变化,那么这种进化论知识就可能是审美的、有意义的。而且,一些关于知觉的科学研究本身便与审美理论有直接相关性。

本文对高主锡和程相占所做的重要理论研究的批评能帮助我们认清近年来在发展生态美学的努力中所出现的一些概念性错误和研究方法上的误用。没有哪一种价值,无论是生态的、科学的、抑或审美的,一定在某一特定的复杂环境问题中占据主导。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构成一个规范性复合体,它们相对的重要性由当时情况的特殊性质和进行评价的人的判断所决定。更恰当的做法是,为每一种价值在环境体验和认识中所做的重要贡献争取尊重和认可,包括伦理的、科学的/生态的和审美的。我相信,环境欣赏,无论是科学的或审美的,必须放在以哲学引导的审美研究、也就是规范性研究中去理解。我称这一研究为 “哲学引导的”,因为哲学假设在这里起到关键作用,揭示这些假设既能澄清事实,也能解放思想。

我希望本文勾勒出了一个广阔的探究领域,它需要我们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具体的环境复杂问题方面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对生态意识的丰富可能性的热情需要通过认识其与伦理和审美兴趣与价值的差异而加以平衡。科学知识在环境体验中的合理运用一定要兼顾特定环境状况下内在的伦理价值,同时注意它们的审美价值,并仔细思考这些价值相互关联的情况。我希望,通过阐明如何认识这些价值以及它们如何在互有差异的情况下实现互补,本文的讨论会对大家有所帮助。

[责任编辑:王源]

阿诺德·伯林特,博士,美国长岛大学荣誉退休哲学教授,曾任国际美学学会主席(1995-1998)、国际美学学会秘书长以及美国美学学会秘书主管,是多个国家美学学会的名誉会员,网络期刊《当代美学》的创立者和主编。学术兴趣涵盖美学、艺术、伦理学、社会哲学,特别是环境美学。他应邀在国际和国内作过多次学术演讲,其八部著作中的大部分都已经翻译成汉语和其他多种语言。在这些著作中,他发展出了美学中的审美场理论,认为审美场由创造、欣赏、表演和对象四种因素构成,四者互相依赖难以分割,共同参与到伯林特所说的“审美交融”过程中。著作包括《审美场:审美经验现象学》(1970)、《艺术与交融》(1991)、《环境美学》(1992)、《审美感受力与意义:人类世界的审美转化》(2010)、《超越艺术的美学》(2012)等。

[译者简介]李素杰(1971-),女,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英语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B83-069

A

1003-8353(2016)04-0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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