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剑记》的侠义精神与江湖文化
2016-03-07杨敬民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1
杨敬民(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文学与文化研究·
《埋剑记》的侠义精神与江湖文化
杨敬民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1)
沈璟《埋剑记》继承了唐代小说《吴保安》本事中的侠义精神,同时不拘泥于原有的故事框架进行了艺术创造。沈璟将吴地的豪侠事迹融入其戏曲传奇之中,这使戏曲情节增加了吴地的文化特征,也促进了其在吴江地区的传播。沈璟《埋剑记》的创作汲取了史传中豪侠的事迹以及咏侠诗的素材,使作品中充溢着坚贞不渝、重侠轻儒与移孝为忠的豪侠精神。同时,江湖文化与民间文化也对戏曲创作产生影响,使沈璟戏曲作品中的侠义精神具有新的时代文化内涵。
《埋剑记》;侠义精神;吴地文化;江湖文化
沈璟传奇《埋剑记》共两卷三十六出,其题材源于唐代传奇小说《吴保安》,是一部侠义主题的戏曲作品。沈璟在改造重写这类侠义题材作品的过程中,既有意继承本事原有的侠义精神,又将自身对侠义精神的理解融入其中,使豪侠形象身上的道德教化意味增强,成为符合封建伦常观念的忠义英雄。可以说沈璟是一位有着侠义情怀的戏曲创作者,这在其《埋剑记》的创作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一、《埋剑记》对《吴保安》侠义精神的充实与强化
《吴保安》见于《太平广记》卷一六六,《新唐书·忠义传》中的《吴保安》所述情节与此大体一致,然文词较为简要。小说中吴保安与郭仲翔的交往中体现出鲜明的侠义精神。
1.素昧平生、急人之忧。祁彪佳《远山堂曲品》中评《埋剑记》,就其所评内容实为《吴保安》小说写照,故引用如下:“郭飞卿陷身蛮中,吴永固以不识面之交,百计赎出,可谓不负生友。飞卿千里赴奠,移恤永固之子,可谓不负死友。世有生死交如此,洵足传也。”[1]628吴保安与郭仲翔两人虽为同乡,却没有见过面,更非深交挚友。故在书信交往中,吴保安言“幸共乡里,籍甚风猷,虽旷不展拜,而心常慕仰”,郭仲翔言“虽未披款,而乡里先达,风味相亲,想睹光仪,不离梦寐”。当吴保安赎郭仲翔至姚州,两人才真正相识。小说中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却在人生的磨难中成为深交挚友。一者倾家赎友,十年历尽苦辛;一者知恩报恩,千里赴奠,抚恤孤子,两人的侠义之行感人至深。吴保安信中提到“侧闻吾子急人之忧,不遗乡曲之情”,而郭仲翔则言“济物之道,古人犹难,以足下道义素高,名节特著,故有斯请,而不生疑”。虽为双方客套之语,但二者在小说中却通过自己的行动践行了“急人之忧”与“济物之道”。
2.死生相救、分义情深。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八卷《吴保安弃家赎友》开篇《结交行》云:“古人结交惟结心,今人结交惟结面。结心可以同死生,结面哪堪共贫贱?”患难之中,死生相救,才是心交挚友的认识,用以说明吴保安与郭仲翔的友谊比较恰当。值得注意的是,唐代小说中两个人均官职低微。郭仲翔虽有才学,但却依靠其叔代国公郭元振的援引才做了姚州都督李蒙帐下的判官。其叔希望其在征讨南蛮的战争中建功立业,以“俾其縻薄俸也”。所以当方义尉吴保安致信请郭仲翔荐引时,两个人更容易产生共鸣。通过小说可知“幼而嗜学,长而专经”的吴保安职位卑微,任期将满,受困于吏部的铨选,致信给郭仲翔,希望得到他的帮助,也能够到李蒙军中任职。唐代对于官吏的考核与任命权集中于中央,任期满后要赴京调选。吴保安家境贫窭,又无显赫门第,所以他寻求郭仲翔的帮助,否则“更思微禄,岂有望焉”。郭仲翔深深地被来信所感动,顾念乡曲之情,将吴保安推荐给李将军,召其为管记。所以,郭仲翔亦可谓吴保安的知心之人。吴保安日后能够历尽艰苦救赎郭仲翔盖源于此。在吴保安未至之时,李蒙被蛮兵所败身死,郭仲翔被擒为虏。蛮俗有以钱财赎囚俘的风俗,郭仲翔致书信给吴保安,希望通过吴保安告知郭元振营救他。吴保安虽然曾利用郭仲翔是“国相犹子”的身份而寻求职位,但营救郭仲翔时却是出于朋友之义,因为此时郭元振已卒[2]291。为了筹措千匹绢赎郭仲翔,素来贫窭的吴保安却能倾家置换二百匹绢,弃妻儿,在巂州十年不归,经营财物,共得七百匹绢。妻儿饥寒交迫,寻吴保安,受到姚州都督杨安居的救济。吴保安倾家救友,能够感动杨安居,与之共同赎郭仲翔。这种对朋友之义能够感化教育他人,可见作者之用心。作者通过作品中姚州都督杨安居之口评价吴保安曰:“吾常读古人书,见古人行事,不谓今日亲睹于公。何分义情深,妻子意浅,捐弃家室,求赎友朋,而至是乎!”杨安居于府库假官绢四百匹,以助吴保安凑足千匹绢之数。当郭仲翔在蛮洞买美女十人以谢杨安居,安居曰:“吾非巿井之人,岂待报耶!钦吴生分义,故因人成事耳。公有老亲在北,且充甘膳之资。”所以,正是吴保安对郭仲翔的患难与共的友谊使杨安居“因人成事”,助力吴保安营救郭仲翔。
3.意志坚韧、孝义为先。在人们高度评价吴保安的时候,往往忽视了郭仲翔,或是对其颇有微词。主要是其赠美女以报杨安居之恩,报恩于吴保安身后等。这些未免有对古人苛求太过之嫌,这就如吴保安倾家赎友,置妻儿于不顾一样,今人亦难理解。通过郭仲翔致吴保安的信及小说追述的故事情节,可知郭仲翔所经历的苦难历程。其信中云:“吾自陷蛮夷,备尝艰苦,肌肤毁剔,血泪满地。生人至艰,吾身尽受。”小说结尾处的追述,虽然可见吴保安救郭仲翔的恩德,但人们却忽略了郭仲翔逃离苦难的执着与坚韧。无论是蛮首待之“饮食与其主等”,还是苦役鞭笞,还是钉足于板、“木锁地槛”,都没有改变郭仲翔脱离苦海的意志。这也让人想到小说中提到郭仲翔徒跣赴奠,又负吴保安夫妇尸骨“徒行千里至魏郡”的情节,这足以说明郭仲翔报恩之至诚。因为在蛮洞,为了防止郭仲翔逃走,洞主“乃取两板,各长数尺,令仲翔立于板、以钉自足背钉之,钉达于木”,伤疮经多年才得以痊愈。郭仲翔以伤残之躯负骨千里,其坚忍之意志是常人所不及的。
郭仲翔身上还体现了孝义的品格。其在致吴保安的信中言:“思老亲于旧国,望松槚于先茔。忽忽发狂,腷臆流恸,不知涕之无从!”当其获救而归,在做蔚州录事参军时,他迎亲到官。后来做代州户曹参军。其母亡故,他葬母,行服墓次。百善孝为先,郭仲翔从赡养母亲,到行服墓次都符合孝道。他身上的侠义精神是以孝道为基础的。
郭仲翔身上体现的侠义精神是建立在儒家的礼与孝道基础上的。郭仲翔知恩报恩,情深义重。吴保安夫妇均卒于眉州彭山。仲翔“哭甚哀,因制缞麻,环绖加杖”,徒跣负骨千里,出家财二十万厚葬保安,刻石颂美。亲庐其侧,行服三年。对保安子爱之如弟,为之娶妻,恩养,甚至让官位于保安之子。缞麻、环绖、行服三年等均是为父母守孝的丧服、仪礼,这些足见郭仲翔酬之心与痛丧至交的伤痛。善待吴保安之子,更是尽父辈之责任,真诚感人。《新唐书·忠义传》中将《吴保安》列入其中。如《新唐书》中所云:“夫有生所甚重者,身也;得轻用者,忠与义也。后身先义,仁也。身可杀,名不可死,志也。”[3]5459在吴郭两人身上体现了忠贞孝义的精神与品格。
《埋剑记》对《吴保安》所体现出来的侠义精神有着积极的认同,同时,在对故事情节进行充实和改造的过程中,也对其侠义精神的内涵进行了强化和丰富,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生死如一、坚贞不渝。沈璟希望在人情冷漠的现实世界中,通过郭仲翔与吴保安的真挚友情,达到教化人心的目的。其在第一出《提纲》【行香子】开宗明义,云:“达道彝伦,终古常新,友朋中无几何存。朝同兰蕙,暮变榛荆。又陡成波,翻作雨,覆为云。所以先贤,著《绝交》文,畏人间轻薄纷纷。我思前事,作劝人群。可继萧朱,追杜左,比雷陈。”第七出《决策》中,吴保安云:“当面输心背面笑,嗟世态之悠悠;覆手作雨翻手云,恨交情之落落。”第十五出《对泣》中,仙吕过曲【胜葫芦】:“倾盖相看意偏深,将一诺重千金。吾以愧夫末世浇漓甚。波澜反覆,多少悠悠路人心。”第二十二出《殖货》【宜春令】:“时情薄,古道微。昨论交今朝已携。雷陈膠解,孙庞倾夺纷纷起。守着他能使鬼的钱神,肯偢釆故人行的狼狈。谁知道这末世颓波,见古人芳轨。”第三十出《惜别》双调过曲【摊破金字令】:“我想时情太薄,翻覆纷纷是。(生)纵使然诺暂许,终是行路悠悠尔。(众)管鲍当初,定不如此。我把肺肝相示,为知己死。看来不比轻薄儿,一朝少参差,不将手救之,却又排之,更不垂慈。把从前断金如故纸。”【夜雨打梧桐】:“倒不如邯郸市,游侠儿,节烈使人思。古来时,信陵求士。七十衰翁伏剑,也只为感恩私。当年孝标曾属词,又有翟公叹息,叹息一生一死,交情可试。愿从兹,闭户把时人说将起耳难闻。”沈璟反复抨击友道败落、人心不古,也正是在强调这种生死如一、坚贞不渝的侠义精神。
2.建功边塞、重侠轻儒。沈璟的作品中,充溢酬恩报国、驰骋沙场的游侠精神。虽为儒者,但却流露出重侠轻儒的游侠精神。如第五出《诘戎》李蒙的曲词“由来壮士耻为儒,报国纵横见丈夫”,则明显汲取了唐代诗人建功边塞、重侠轻儒的豪侠精神。其曲词化用了卢照邻《刘生》“报恩为豪侠,死难在纵横”的诗句,将诗歌中浓厚的功业追求在戏剧中表达出来。第七出《决策》中,吴保安也同样具有这样特征,他云:
平生气不平,抱剑欲从征。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下官姓吴名保安,字永固,魏州人也。家无儋石,谊薄云天。业本儒流,慕为侠客。孤军死赵,笑他无忌寡谋;狗盗出秦,羞杀孟尝养士。显髠钳之季布,不让朱亥;知囚虏之夷吾,何殊鲍叔。赴期元伯,范巨卿亦是信人;不背魏其,灌仲孺可称义士。
戏剧中吴保安同样表达了建功立业、重侠轻儒的思想。对于信陵君、孟尝君、季布、朱亥、管仲、范巨卿、灌仲孺这些战国、汉代的豪侠的评价中,突出了吴保安的侠者风范。他与郭仲翔、李蒙等一样,吟唱着“只为儒冠困人心懒,霄汉限九关。不如投笔去从戎登将坛,纾国难,策功紫塞,著名青简”。(南吕过曲【白练序】)第九出《前驱》仙吕引子【天下乐】:“(生上)男儿仗剑当樽酒,谁说临歧步步愁。”明显化用唐陆龟蒙《离别曲》,其诗曰:“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仗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蝮蛇一螫手,壮士疾解腕。所思在功名,离别何足叹。”第十出《后发》【归朝欢】:“(小生)成和否,成和否,此志甚坚。心匪石如何可转。家和国,家和国,未能两全。”第十二出《败闻》【风入松】:“(小生)霍嫖姚当时有云,(外合)胡未灭,何暇问家门。”
3.移“孝”以为“忠”。沈璟进一步强化了《吴保安》中以孝为先的侠义精神。虽然在戏剧中改变了其母亡故后报恩以及徒跣负骨千里的故事情节,但其将忠孝节义的伦常观念与唐代小说中的豪侠精神相结合是其戏剧的突出特征。在明人眼中,沈璟就是一位忠贞孝义的名臣。他直言疏争恭妃册封皇贵妃,“不惜一官争之,盖一日名重天下矣”。“‘夸者死权’,沈公自信平生,夷然不屑;‘烈士徇名’,沈公竟不免”[4]908-909。姜士昌对于沈璟的评价来源于《史记·伯夷列传》,即“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父死权,众庶冯生’”。《索隐》云:“太史公言己亦是操行廉直而不用于代,卒陷非罪,与伯夷相类,故寄此而发论也。”[5]2127可见在明人眼中,沈璟也是忠贞廉直的义士。而《家传》中记载:
公孝友天植,事王父母、父母皆得欢心。晚事母卜太宜人,尤尽色养。事诸夫、从祖及诸宗长,谦抑卑逊,不异为童子时。久而宗人化之,凌犯之风衰焉。至其为长,宁屈己居下,若示之标准而作其弟者。其丧葬王父母及奉直公,皆独任之,不以累诸弟。与闵宜人白首相庄,终身无頩颜语谇语。斯皆人情所难也。[4]907
根据上述材料,我们就不难理解沈璟戏剧作品中为什么充满了对于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伦的尊奉之情了。不仅郭仲翔忠孝侠义,其妻子颜氏更是符合封建妇女的德言工容的要求。第十三出《妇功》、十七出《拒谗》、二十三出《疗疾》等,着力塑造了颜氏忠贞节烈。当其父欺骗郭仲翔战死逼她改嫁,她想殉节丈夫,又恐婆婆无人照顾。在忍受悲痛中,表现出女性的刚强。她照顾病危的婆婆,仿效古人割股疗亲,可谓贞孝绝代。颜氏一柔弱女子体现的贞烈也是侠义精神的体现,似乎不能简单以今人眼光批评为封建糟粕。而郭仲翔在戏剧中,更是体现了对母亲的孝道,对国家的忠心,对朋友的信义。他拒绝南诏高官厚禄的诱惑,宁可为奴也不降顺,“报主不负平生”。(第十四出《士节》)沈璟在第十八出《混迹》与三十六出《恩荣》中,通过曲词道出了其创造中移孝以为忠的侠义精神。郭仲翔既以季布、高渐离这些忍辱负重的侠义英雄自励,忍死含羞,是为了挣扎着活下来,将来报答君亲,赡养母亲,善待妻子,尽臣子、儿子、丈夫的责任。“曲尽纲常,将移孝以为忠”正是沈璟创作的豪侠鲜明的特点之一。沈璟将《孝经》中孝道的观念融于传奇的创作之中,使人物身上体现了“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6]5的孝道思想。作品中屡次提到“移孝以为忠”,这正是《孝经》中阐发行孝道与立身扬名关系的重要理论。《孝经·广扬名章第十四》记载:
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6]55
这正是儒家所强调的能孝亲者必能忠于君,立身扬名是实现孝道的最终目标。郭仲翔已经成为遵循儒家道德伦理、忠孝节义的英雄。
二、《埋剑记》对吴地豪侠事迹的吸收与内化
从《埋剑记》与《义侠记》的创作看,沈璟作为江苏吴江人对于本地古今豪侠充满了敬仰之情,在戏剧作品中将吴地的豪侠事迹融入其中。这即可以看出沈璟对于家乡人才辈出的自豪感,也可使戏剧情节增加吴地的特征,使戏剧可以更好地在吴江地区传播。在《埋剑记》中,他以唐代小说《吴保安》及《新唐书·忠义传》中收录的吴保安事迹为故事本事,同时创作明显受《史记·吴太伯世家》季札挂剑徐君冢树事迹的影响。《史记·吴太伯世家》记载:
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从者曰:“徐君已死,尚谁予乎?”季札曰:“不然,始吾心已许之,岂以死倍吾心哉![5]1459
因季札生死不相负,重信义的事迹体现了吴地的侠风,为后世所景仰。从《埋剑记》的命名,到戏剧情节的构思,沈璟均对其有所借鉴。徐复祚《南北词广韵选》评《埋剑记》云:“此传笃于友谊,深可为纷纷轻薄者之戒。且借延陵挂剑事,名之曰《埋剑》,亦极佳。独增出一珊瑚鞭,后用卖鞭得信,如卖香囊故事,未免拾人剩唾耳。”[2]291无论徐复祚评价是否公允,但戏剧中郭仲翔与吴保安互赠宝剑与珊瑚鞭,并以之作为贯穿戏剧情节的重要物件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戏剧中吴保安的儿子名字为“吴延季”,正可见沈璟延续季札侠义精神的用心之处。沈璟更在戏剧中通过人物之口,提出对于季札挂剑的认识。第三十四出《痛悼》中,当吴延季拟遵父亲遗命将宝剑送还郭仲翔时,郭仲翔云:“说哪里话。古人有挂剑于墓树者,还是你吴家故事,你岂不闻?但我以为挂而不埋,徒为他人所得。他日亦无所藉手,以见故人于地下。我且待葬你父亲之日,就将此剑并埋坟内。一以见交情之有始终,一以使此剑之得所托,却不是好。”延季云:“恩叔此意,更出延陵季子之上,只恐我父亲魂魄不安。”[5]264第三十五出《埋剑》中,郭仲翔为吴保安上坟并将宝剑与珊瑚鞭一同埋葬。吴延季曲词唱:
【南侥侥令】昔人挂墓傍,百世已流芳。况你此段交情相酬报,真个比延陵意更长,比延陵意更长。[4]267
可见在沈璟的创作中,郭仲翔与吴保安的友情堪比季札对于徐君的情谊,甚至超越了古人,有始有终,百世流芳。沈璟对于吴地英豪的敬仰情怀并非只在《埋剑记》中有所体现,在《义侠记》中也有体现,是一种自觉的创作。《义侠记》中虚构了临难勇为与朋友共患难的叶子盈。很有意思的是,沈璟特意在作品中表明他是苏州人。十一出《遘难》中,柴进认为“乐莫乐兮心相知”,纵有三千客,不如有武松这样知心义重的朋友。更借叶子盈之口针砭“世人结交须黄金,没有黄金交不深”的现实。
在殷天瑞前来抓捕柴进之前,此出戏通过柴进与叶子盈的对话,将春秋战国及汉代吴地的英豪逐一点出,同时还介绍了吴地的山水,可谓人杰地灵。在危难关头,柴进让叶子盈逃走,叶子盈说:“大官人说了苏州许多贤人,小子也要与苏州争气,决当为朋友而死。”直到十三出《奇功》,梁山英雄救了柴进、叶子盈,约其上梁山时,他说:“官人有难,不忍辞去。如今既已上山,小子就此告辞。”宋江送他二十两盘缠,他诗云:“休将金宝饵英才,我今日原非为利来。”[7]由此可见,沈璟是有意识将吴地的英豪写入其戏剧作品中的,同时他通过吴保安与郭仲翔、叶子盈等人物形象表达了对患难与共、真挚友谊的歌颂。
三、史传豪侠记述与咏侠诗文对《埋剑记》豪侠精神表现的丰富
沈璟《埋剑记》的创作,汲取了史传中豪侠的事迹以及咏侠诗的素材,使作品中充溢着豪侠的精神。从戏剧的情节处理看,沈璟更多地借鉴了《新唐书·忠义传》中吴保安与郭仲翔的事迹。如在戏剧中,吴保安求谒郭仲翔,两人结为兄弟,此与小说情节不符,却与《新唐书·忠义传》的记载相符。且小说中吴保安为方义尉,而戏剧中吴保安为义安尉,恰与《新唐书·忠义传》一致。故可知沈璟在《埋剑记》的创作过程中,对唐代小说《吴保安》、《新唐书·忠义传》有关素材均有采摭,但其有不拘泥于故事本事,所以情节与小说、史传多有不同,体现其独立的创作意识,而非故事的简单复写。如戏剧中,对于郭元振的塑造,就是以史传中的豪侠事迹为原型,删除其性格的缺陷,保留其仗义疏财的豪侠性格。郭元振在《旧唐书》与《新唐书》中有传,比较文本,沈璟是以《新唐书》为依据的。《新唐书·郭元振》记载:
郭震字元振,魏州贵乡人,以字显。长七尺,美须髯,少有大志。十六,与薛稷、赵彦昭同为太学生,家尝送资钱四十万,会有缞服者叩门,自言“五世未葬,愿假以治丧”。元振举与之,无少吝,一不质名氏。稷等叹骇。
十八举进士,为通泉尉。任侠使气,拨去小节,尝盗铸及掠卖部中口千余,以饷遗宾客,百姓厌苦。武后知所为,召欲诘,既与语,奇之,索所为文章,上《宝剑篇》,后览嘉叹,诏示学士李峤等,即授右武卫铠曹参军,进奉宸监丞。[3]4360-4361
《埋剑记》第四出《举觞》,郭元振云:“老夫姓郭字元振,魏州人也。少游太学,偶遇家中寄到四百万钱。见一人三丧未举,遂举此钱相赠,不问姓名。及十八而登甲科,作尉通泉而被诖误。因献《古剑》之咏,幸运蒙祝网之仁。”从这一段自我陈述中,可以看出沈璟对于《新唐书·郭元振》的借鉴,但他还是做了一些必要的调整,如其将“尝盗铸及掠卖部中口千余,以饷遗宾客,百姓厌苦”的劣迹删除,而解释为“作尉通泉而被诖误”。沈璟为了表现郭仲翔的豪侠气度,在第二出《看剑》中,让其吟咏郭元振的《古剑篇》。诗云:“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龙泉颜色知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玻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郭仲翔借助于这首《古剑篇》表达怀才不遇、时未遭逢、无人鉴识的感慨。但沈璟却有意识地删掉诗歌的后四句,即“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虽复沉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8]。可见其对于人物情感的把握符合其恬淡和平的性格特征。此外,从上文论述《埋剑记》对《吴保安》侠义精神的丰富和强化的文字中,我们也可以看出史传豪侠记述与咏侠诗文对《埋剑记》豪侠精神的明显影响。
四、江湖文化对《埋剑记》侠义精神的浸润
沈璟传奇蕴含着浓郁的江湖文化气息,其侠义精神因此而显得更加丰富。
在《吴保安》中,吴保安与郭仲翔素未谋面,而在《埋剑记》第八出,二人结为异姓兄弟。《埋剑记》一改唐传奇中素昧平生、援引推荐的友朋关系为金兰契结、异姓兄弟之情,体现了江湖结义的故事情节。《三国演义》中的桃园结义、《水浒传》中的英雄结义,在明代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小说中这种义结金兰的结义故事,体现着江湖文化的特征与内容。沈璟《埋剑记》将吴保安与郭仲翔的关系改造为结义兄弟,渗透着江湖文化的气息。
《埋剑记》中的江湖显然是王学泰所说的“游民的江湖”[9]6,刀光剑影、阴谋诡计和你死我活的江湖。《水浒传》中的江湖文化自然会影响和内化于沈璟的作品之中。如《义侠记》中对《水浒传》中武松的塑造,虽然将武松故事改造为生旦悲欢离合的故事,表达了“荷皇恩把前非鼎新。男儿志欲酬圣恩”(三十六出《家荣》)、“人生忠孝与贞信,圣世还须不弃人”的思想,但传奇中也有“今古英雄称义侠,报恩雪忿名高”(第一出《家门》)、“凛凛英姿义胆,论男儿侠骨生香”、“宁为紫塞千夫长,不作青衿一老生”(第二出《游寓》)的豪侠气概。他对于英雄豪杰所经历的磨难能够寄予深切的同情。
其他一些情节也显示出沈璟在《埋剑记》创作过程中,受到了英雄传奇小说《水浒传》及相关神怪小说的影响。十八出《混迹》中,郭仲翔称吴保安“吐胆倾心真剑侠”,并在【太师引】曲中称“昔日有个白猿公精于剑术。便做道他要点化我呵,我为学剑吃人凌践,枉自说刚肠百炼”。二十一出《濒危》中,从酋望家中逃出来的郭仲翔在客店被店主用蒙汗药麻翻,准备用其祭祀蛟神,幸亏仆人郭顺仗义营救,才免得一死。此情节不禁让人想到《水浒传》中的类似情节。结合沈璟《义侠记》中对于武松的塑造,其熟稔《水浒传》可知,所以其用此情节可以表现郭仲翔所经历的诸多磨难。二十四出《慢藏》中,吴保安带着绢布去营救郭仲翔,却在平蛮寨被人欺骗,损失了一箱绢布。作者用离合体曲文暗示人物的身份,颇有用意。两个骗子,一个叫作诓马扁,一个叫作脱水骨。事后吴保安醒悟,称“那诓马扁,马扁是个骗字。脱水骨,水骨是个滑字。诓骗脱滑,分明是两个鬼名,却被他哄过了”。其江湖气息扑面而来。
吕天成《曲品》曾云:“郭飞卿事奇,描写交情,悲歌慷慨。此事郑虚舟釆入《大节记》矣。《大节》则以吴永固为生。”[1]119由此可知,除沈璟《埋剑记》外,郑若庸《大节记》也釆录了《吴保安》本事题材进行戏曲创作。不过因该剧佚失,其具体创作情况已无法知晓。据吕天成《曲品》可知该剧合叙了孝子、仁人、义士三事,则其对吴保安故事的取材角度与《埋剑记》大体一致。这说明吴保安题材所蕴含的侠义精神引起了明代传奇作家的普遍关注。而沈璟之作自有其特点。《埋剑记》的创作有意吸收吴地豪侠题材,增强了作品的吴地文化特征,广泛汲取了史传中豪侠的事迹以及咏侠诗的素材,使作品的豪侠意蕴更为丰厚。同时,江湖文化的渗透也使得这部传奇呈现出别样的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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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valrous Vitality in“The Sword Entombed Biography”and the River-Lake Culture
YANG Jing⁃min
(College of literature,Mudanjiang Normal University,Mudanjiang 157011)
Inheriting chivalrous vitality from the Tang Dynasty novel“Wu Bao-an”,“The Sword Entombed Biography”written by Shen Jing was not rigidly adhered to the original story on the basis of the frame⁃work,but had an artistic creation.Gallant stories of Wu area were integrated into Shen Jing's opera legends,which increased 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Wu area into his drama plots and that contributed to the spread of his dramas in Wujiang area.The creation of“The Sword Entombed Biography”written by Shen Jing drew gallant stories from historical biographies and assimilated materials from chivalrous poems,so they were filled with gallant spirits of faith,more chivalry than Confucianism and changes from filial piety to loyalty in this work.At the same time,the river-lake culture and folk culture also had an impact on the creation of dramas,which entrusted the chivalrous spirit in Shen Jing's opera works with a new era of cultural connotation.
chivalrous vitality in“The Sword Entombed Biography”;culture of Wu area;the river-lake culture
I209
A
1009-1971(2016)04-0079-06
[责任编辑:郑红翠]
2016-03-21
杨敬民(1974—),男,黑龙江嘉荫人,副教授,博士,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