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石头的梦(组章)
2016-03-07林柏松
林柏松
一个词,长久地沉吟着,像暗夜里无法触摸的诗。
——题记
思 念
思念的雨汤汤而落,天与地相拥而笑。
任你把不顾一切的思念烹煮上千次,仍浸着忧伤。我躲进沦陷的夜,黑暗正在磨洗一把利剑,然而除了我的目光没有别的光。无法写尽流淌的,是那个唯一远离我的她,她的泪水一定在哗哗坍塌……
思念是翩翩来也翩翩去的爱,是一壶倾倒不尽的情。思念让我仿佛看见暗夜里一座浅浅的青铜浮雕,我和她的两张年轻多情的脸,比不在更无情的存在。我用手去触碰青铜浮雕,结果浮雕立刻从闪耀的视野中消失。
千百年来,所有的思念都是血淋淋的……思念的影子在说话,影子让我们用青春交换青春。影子也经常披着无常,我想把影子捣毁,结果捣毁等于重建。
思念的雨还在下,水面上一曲音乐和世界相反流淌。回眸,一瞥潮声如玉的生命。
没有思念不滑入爱的空白,我爱上了上帝咬过的半个苹果。从此,寂寞成灾……
戕 害
石头衔起黄昏,月亮眨眨眼睛,月光便低声咆哮起来。一只大鸟把大海担在肩上,飞过黄昏像穿过火,血光洞开,恰如瀑布。光弯曲成锚,从海中拖起带条纹的月亮。
万物把大海的乳头咬在嘴里,是谁在海边站成了一棵树,于狂风中独享孤独?
永远灰蒙蒙的天,无法摘下面具,像一块巨大而又推不开的石头。人们纷纷长出卑微的骨头,被波澜渐渐融化。那棵树留下黑影,星群,炸裂于树梢的高度,有液体悲惨地渗出,太阳每天诞生一次就杀伤一次根。人们湿透了心灵,躲进黑暗,躲进一种传说,一动不动地陷进迷途。
冬天落下,人们看见酷寒对那棵树的无知肉体疯狂报复。挖掉一个词,那棵树终于死在风的领地里。
一些人怀抱那棵树的白骨,每天都在悼念一个事实……
遗 忘
血,点燃最后一支蜡烛,紫色的夜空开始纺织伤口。而另一个时间里,天空沉重的表情,把鸟儿压进一堆堆煤粉般搅拌的黏土。
骸骨形状的桌子一张挨着一张,一群无法走开的死者,它们说话像无声的爆炸,震动生者毛茸茸的耳膜。我们如同哑巴被谎言当成玩具。
黄昏的光是夜晚来临前勤奋的锯子,人们木桩一样在凄惨地微笑,仅剩下的一个无力报复的词,没有气力爬过那些闪光的古旧瓷器。我们都是这暗杀场里还未完成的作品,一些著名的舌头被各自的嗓音死死压住。
贞操林立,梦,没有灵魂。一张喃喃自语的白纸越来越懦弱,死亡的常识,来自莫名的数字的边界。死者,极像一个没有阅读的作者,怀着隐秘而多病的孩子,在人群中走动。不知疲倦的人仍在勤奋地学习记忆。
其实,被遗忘是一种幸运,因为一切黑暗智慧都与腐烂吻合。
梦见石头的梦
黑暗从哪里来?石头从哪里来?果实从哪里来?爱已死去,两头野兽以走投无路的血相识。风暴的唇紧贴透明的心,我在石滩里听到了果实的心跳。雷电,缠满一只绝望呼救的手。石头的话语,像海水粗野的肺叶,在沙滩上起伏。
一座墓碑在死亡里保存完好,一本书被吞吐的一刹那,顿时变成了瀑布。每一次翻阅和回顾都更换着死者,众多流逝的面孔,使黑夜越来越潮湿。诗,是诗人灵魂里长出的骨头。骸骨无数,无不记得被疼痛敲打的经历。睡在草下的一定是风,睡在风中的一定是我,因为我们都想逃避火辣的太阳。
晒干的石头再次被埋入泥土,等待生根。我从一块钉死我的木头摸到森林在我身体里复活。躺在冰川下的一首诗,于一个词重新起源。历史浅浅地勾勒我的颅骨,我从墓穴里俯瞰世界,也看自己怎样以黑暗的勇气闪闪发光。在没有灵魂的地方,记忆被轻轻触碰,都是血。
多年后,汪洋之水变成了冲天大火!那些石头,那些果实,它们在自己之外,行为在欲望之外,梦在梦之外。大地深处的太阳像一汪水被看不见地掬起,盈盈声音的影子,从它们内脏的小小地狱里开始焚烧。就这样,孤立片刻,体温犹存的梦,一击粼粼……
盲 人
一场雷暴突然变得急促,烈性,甚至暴躁。它在模仿一个独裁者的激情,兽性的昏暗白昼,雷暴用凶狠的爪子在无辜生命的头上行走。
死亡,啃着更多的头颅,险些把自己淹死。
无数张脸,潜入比世界更深的黑暗……
雷暴过后,被提炼的无数建筑的骨骼,正在用哭声洗脚。关于死,死者又能回忆起什么?有个孕妇已去天堂分娩,那位救人的年轻人,最后把自己搬进了存放尸体的阁楼……
泥水中布满了盲人,他们看不见一首死于泥水里的诗和繁殖着可怕泥石流的山峰。一首诗里的异乡客,裸体躺在坍塌半壁的旅馆的床上……
太阳碎了,它的爪子柔软而有力,那光横贯黑暗如盛大的音乐。倒在旅馆床上的人,惊魂过后双目已经失明。他的瞳孔向着落日方向裂开,他的心远赴苦难之海。
一个婴儿的啼哭,远比那些死者更熟悉墓穴。一个失明者的啼哭,是他看见了万物既是神又是白骨。他的心里非常清楚,有更多的人在面对雷暴时早已失明,或是装聋作哑……
从此,他即使被死亡牢牢记住,但也无法抵达那场雷暴的深度……
潜 在
不知从何时起,我患上了夜游症。目睹了风,歇斯底里地刮走了夜晚……
天使的笑声就是枪声,我中枪后,倒进了血色黎明,而枪声则躲进一场冷雨里哭泣,于是哭声便照顾到围观者的体面。
刚才月光还波涛汹涌呢,转眼间魔鬼却围着一株月季花烤火,并咒骂这坏天气。我放声大笑,笑出了眼泪。那躺在一边的草地便一声不响地认真擦洗这笑声……
我是和出走的世界一起携手出走的,我倒下的地方一片空白。我疯够了,玩够了,还亲眼见到一湾柔弱的水,慢慢长出骨头来。雨,不停地下着,等待一场大雪收留它的忧伤。
死亡是不透明的,尤其是对一个夜游者,但死者知道人们的谎言,就像果实知道大地用鲜血灌溉它一样。死亡的隐喻只有死亡知道,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我是摆上死亡课程的一段朽木,一只鸟被风惊醒。从此,死亡的峡谷便在我渐老渐衰的躯体中,夜以继日地开凿它的运河……
夜至深
孤独到走投无路时,只能隐入淡淡的月光。我让胡思乱想沿着丛生黑暗的老年斑,湿漉漉地滑动,然后幻化成一个世纪硬化的眼泪。
我在无言中赤裸,挪动幽暗的身体,皮肤下压着一片片饥饿的月色。每天,我把自己拖成影子,那只握着笔的手,早已皮开肉绽,整个人在一首诗里任意衰老。人就是怪物,好像自己骗自己时,更有耐心。
我用咳嗽涂去浑浊的笑容,翻出潜伏已久的词,发出绝望呼救。我发现沉默中到处是谎言,一个人独处时,寂静不可逾越,它让我和黑夜的喘息靠得更近。
一个词,长久地沉吟着,像暗夜里无法触摸的诗。我苍白的躯体越冷越庞大,孤独无须衣服。淡淡的月光无声地溅落,它在我的五指间爬动,笔被词攫住,我用一首诗去推敲整个世界……
我突然发现,时光还蹲在那里一动未动,是我们流逝了。时间,一个大于世界,和宇宙并肩而行的词,在这里穿透了所有规范和法则。我静止于明亮的孤独里,与时间携手忘掉年龄。
虚 构
虚构,像一个残缺的词,经常破坏着它的原始意义。
无数手指,把难耐的寂寞引申成纷乱的厮杀。一块巨石的颂辞,蔓延成风。
于是,极有强度的风长出牙齿,然后把白色钟乳石捏成钙化的少女,她鲜艳地跳跃在草坪上,漫山遍野都是她过去的灵魂。
一条河死于一口枯井,无人认领它的尸体。那场横行一时的风,躲在一座坟墓里哮喘。黑暗的石头需要草,要成吨成吨地喂它,而我,需要的是那些热情的肥料和清澈的水。我愿把我的生命埋在一座饲料加工厂,从此贫血不能贫肉,贫骨不能贫油(我怀疑,我还是人吗)……
四季之上,每一只鸟无论逃到哪儿,死亡的峡谷就延伸到哪儿。阳光,犁过一具具发霉的尸体。从肉体节省下的光和光的节日,被盛大的泪水淹没。你们看,那些黄土和草,被会哭的骨头的哭声擦得明亮……
无法腐烂的黑暗
我摸到了我的手,手的背面是黑暗。我误入黑暗的河流,只能把末日当作生日。有种幸福剥夺了我的舌头,这是多么惨痛的事情!
光从未溢出眼眶,但它已腐烂得无声无息,连根都软了。梦化为刺客的手,在众目睽睽下施展狂暴。孩子们坠入水,依旧干渴。黑暗的雨滴像石块一样漫步在孩子们的心上。我们这些成人们被撕裂,染上血色的孤独敲打地面,于是我们远远死去……
世界新得如此残忍,听凭黑暗舔净城市上空的鸟群。我偷偷把黑暗关在屋子里,我用脚踩住它,我用手攥紧它,我拿起一把锋利的剑,试图把它砍伤,哪怕斩断它的尾巴。结果,我的皮肤被黑暗染黑了,脊梁被黑暗撞断了,我的血管里流的全是黑暗,我在黑暗中守口如瓶。
虽然黑暗是光明之母,但今夜黑暗太可怕了,它就是瘫痪了,也能笔直地耸立起来,涂掉它眼前的一切,尤其涂掉了一天衰老一岁的我。
死亡在黑暗的专制中,已经是臭闻了。时间被凶残的黑暗绑架,每一天都从我们身上拿走一点什么,偷偷地让我们无法感知,像尘埃一样覆盖着,磨损着,噬咬着,一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