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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批判的解读:刘泽华王权主义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述论

2016-03-06张师伟

关键词:王权主义历史

张师伟

(西北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西安710063)

·政治文明与法律发展·

一个批判的解读:刘泽华王权主义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述论

张师伟

(西北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西安710063)

近30年来,刘泽华先生从整理和分析客观存在的思想事实出发,围绕中国传统政治的中心议题,在从君主政治制度到传统政治哲学的广大范围内,得出了系统化的学术观点,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了较为广泛的学术影响。刘泽华先生通过分析中国传统政治思维的成长经历及社会功能,深刻揭示了中国传统政治的本质,将之概括为王权主义,从思想与社会互动的角度,得出了颇具理论解释力的研究结论。这一方面较为客观地呈现了作为历史事实的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本来面目,如实分析了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理论体系,有利于较为完整地理解中国传统历史,也有利于深刻地认识中国传统社会的根本属性;另一方面,因为现实的中国仍然保存着较多的传统遗留,特别是在思想意识层面,因而刘泽华先生对中国传统政治思想的研究结论能提升人们批判地认识传统的意识,颇有利于人们发现现实社会中残存的诸多旧观念,从而促进中国社会在观念层面上从过去走出来。

刘泽华;思想事实;传统政治思维;王权主义

刘泽华先生文革前就有志投身中国政治思想研究,曾到中山大学从杨荣国教授进修中国政治思想,虽然因病中途折回南开大学,讲授先秦史,但其学术兴奋点却始终难离中国政治思想,并就某些热点或关键问题写了若干学术论文,董仲舒、秦始皇等因其在中国传统政治中的地位而颇受先生关注。刘泽华先生固然深深折服历史唯物主义的诸多结论及重要分析方法,并曾多次在著作中严肃声明自己的研究是建立在历史唯物论的基础上,但受南开史学传统的影响,他在中国传统政治研究中并没有采取从历史唯物论诸多重要结论说开去的演绎方法,尽管这种方法用起来既颇为方便,在政治上也比较安全,更重要的是这种方法及范式在政治学恢复之初颇为流行。在政治学恢复发展之初,虽然许多学者在从不同的学科转移到政治学的时候也把不同学科的研究方法及范式带入政治学领域,但由于参与恢复重建政治学的主要人员大多来自国家与法、科学社会主义、国际共运史、党史及哲学,因此,刚刚恢复的政治学主要围绕阶级斗争展开,把政治看作是各阶级围绕国家政权展开的斗争,并主要运用演绎推理来构建学科概念及范畴体系。刘泽华先生从历史学贴近政治学,虽没有亲身参与政治学的恢复重建,但也参与了不少政治学方面的学术议题讨论,在政治概念等方面也提出了自己的独到见解,比较早地提出了政治的非阶级性内容,并率先在政治学领域中实践了注重社会事实研究的范式,从社会事实的“实事”中“求是”,寻找历史唯物主义基本观点在具体社会事实层面上的“是”。刘泽华先生的历史学视角将历史研究侧重点转移的信息及趋势及时带入到政治学领域,在促进中国政治学研究主题、方法及范式的转移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

刘泽华先生从分析中国传统社会阶级关系的特殊性入手,着手收集和分析了大量的事实性材料,在借鉴马克思关于“行政权力支配社会”的经典论点后,初步得出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权力支配下的等级社会,不仅不同等级的形成及流动是权力运动的结果,而且不同等级形成和保护自己财产的最有效手段也是权力。正如商品在资本主义社会里的强大化约作用一样,权力在封建社会也具有同样强大的化约作用,即资本主义社会的一切社会事物都可以简化为商品标准,而封建社会的一切社会事物则都可以简化为权力,资本主义是个有钱就有一切的商品社会,封建社会则是个有权就有一切的权力社会。①刘泽华先生所谓封建社会并不是指分封制,而是指在理论界曾颇为流行的五种社会形态中的封建社会,其社会基础是地主和农民之间的有一定人身依附关系的生产关系,其社会关系的核心就是不平等的人身依附关系。中国传统社会所谓君尊臣卑、父尊子卑、夫尊妻卑等纲常伦理即其典型代表。封建主义的封建等同于前述封建社会的封建,用来描述封建时代的一些普遍特征及其在今天的遗存物。根据历史唯物主义的意识与社会存在原理,在把中国传统社会看作一个权力社会的大前提下,刘泽华先生在中国政治思想的研究中就把统治理论作为自己分析研究的主要对象,在梳理了不同时代不同流派杰出思想者的权力理论后,将中国传统政治理论的发展归结为君主专制主义理论的成长,并在分析了一系列纲领性概念后形成了一个更加普遍的概括——王权主义。值得注意的是,刘泽华先生的研究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自认为研究结论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精神及主要原则的,但他所得出的结论并不是历史唯物主义层面的历史哲学结论,而仅仅是基于社会事实层面的局部性的具体思想事实结论。

一、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方法的反思

刘泽华先生在中国政治思想研究方面有自觉的方法论意识,从进入这个领域伊始就专门探讨了“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对象和方法”,从研究对象的确定上,初步反思了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方法及范式问题,并反映出了较为注重具体思想事实的研究特点。“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对象,大体可概括如下:研究历史上不同阶级、不同阶层、不同学派和不同人物关于国家和社会制度、社会改造以及通过国家机关和强力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人与人的关系的理想、理论、方针和政策;研究这些理想、理论、方针和政策提出的社会背景及其对实际政治的影响;研究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及其发展、演变的过程和规律。”[1]8政治思想研究对象的罗列之外,刘泽华先生在当时条件下还展示对政治事实的独特理解,较早地提出了政治既有阶级性的内容,也有非阶级性的内容。他指出:“在阶级社会中,政治是具有强烈的阶级性的。但政治又不完全同于阶级,政治的内容应大于阶级。……它既有阶级性,又有社会性。这种社会性超出了阶级的局限,是人类社会共同创造的产物。”[2]如此看待政治概念,刘泽华先生在当时情况下就有可能在政治思想的内容上做出较为宽广的选择,与一般从阶级性来定义政治的研究者有了明显区别。这样就自然无法回避怎样看待阶级分析方法,怎样处理阶级分析方法与其他研究方法的关系,怎样在进行正统阶级性政治内容的分析时兼顾非阶级性的政治。刘泽华先生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没有忘记政治思想的阶级性,但在以现实的政治问题及具体的概念、理论为对象展开研究时,却将重心放在了具体思想事实上,将阶级性的内容与非阶级性的内容统一在了研究对象身上,而没有着意从研究对象身上仅仅分解出阶级性政治的内容来进行分析。一方面,如果不能妥善处理阶级分析方法与其他分析方法的关系,政治思想研究要关注非阶级政治内容就会面临当时意识形态的压力,面临体制层面的合法性危机;另一方面,如果其他分析方法不能获得与阶级分析方法同等的合法地位,政治思想中非阶级性的共同社会性又如何能得到必要研究,从而实现在研究对象列举所给出的承诺,缺少了对政治的这种非阶级性内容的补充,就在思想内容上难免沦落为标签化的阶级鉴定,从而较多地关注对思想进行比较抽象的阶级属性分析,但单纯为非阶级分析方法争取学科合法性又很容易在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等精神污染的过程中受到冲击[3]《再版弁言》1。就政治思想研究中阶级分析方法与其他分析方法的关系,刘泽华先生指出“在政治思想的研究中,一定要坚持阶级分析,但阶级分析方法并不是要求人们简单地把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思想命题都统统编排到阶级的行列中”[1]8,因为“即使在政治思想范围内,也不能把每一种思想命题统统还原为阶级的命题,因为政治思想对象本身并不都是阶级的”[1]9。

刘泽华先生以《先秦政治思想史》为起点的政治思想研究,虽然也使用阶级分析方法分析政治思想的阶级性,但其重点方法已经是阶级分析方法以外的其他方法,侧重分析政治思想的共同社会性。他在2007年的《再版弁言》中将《先秦政治思想史》中的非阶级分析方法戏称为“脱帽礼”,因为非阶级分析方法在政治思想研究中的应用摘掉了思想家头上的阶级帽子[3]《再版弁言》1。刘泽华先生认为《先秦政治思想史》的“立论来自归纳法,所有的材料都是从‘母本’中梳理出来的,而且在解释和运用时也都以‘母本’的完整性为前提。我曾给自己‘立法’,绝不抓住一两句话,离开‘母本’体系,推导和演绎出现代性的政治观念或理论”[3]《再版弁言》2。从这样的“母本”出发,就会比较关心政治思想家向他自己提出的问题,就会比较关注思想家对自己急于想回答的问题给出的具体答案,而不太关心思想家对我们想要追问的关于国家和阶级的答案,从而就会在政治思想史的资料整理中发现思想家们热点讨论的问题,并进而发现思想家们在提问及回答方面表现出来的相同或不同点。关注相同点就要求研究者聚焦于政治思想中的共同性普遍观念,进行重大概念、范畴与判断等的政治哲学研究,整体性地理解中国传统政治思维。关注不同点要求政治思想研究思想家中的卓越人物,进行列传式个案研究。刘泽华先生在研究方法列举时并列了上述两个关注点,主张在列传式研究、思想流派研究、重大时代课题研究等的基础上,进行重大概念等的研究,肯定了“研究重要概念和范畴的发展变化,对推进政治思想史认识是有积极意义的”[1]11。20世纪80年代,刘泽华先生继承了萧公权的研究传统,在政治观上率先突破了僵化的阶级政治模式,能够“采政治学之观点,用历史之方法”[4],进行先秦政治思想史的列传式兼顾专题的研究,撰述了“迄今为止最系统、最全面(包括‘人’和‘书’)、资料最翔实的一部先秦政治思想史”[3]《再版弁言》1。

刘泽华先生自述其进入政治思想最初出于学术补白,以为中国政治思想是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不懂政治思想就难于触及历史的灵魂”,不研究中国政治思想就不能很好地理解中国历史。但就在刘泽华先生力图在中国政治思想研究方面继续努力时却在实践中碰了壁,因为政治研究在当时是不准研究的禁区。“在挨整的时候下决心再也不搞政治思想史。……稍稍冷静之后,我感到政治思想史必须搞下去,能引起‘革命’群众的批判,说明这个问题有现实意义。我这个人多少有点社会关怀,也力争做些分辨,比如对‘文化大革命’中的封建主义的泛滥就比较反感和厌恶,很多活动我不敢公开反对,但能避开的就设法逃之夭夭。我虽然反感,但缺少理性认识。……黎澍……有一篇系统批判封建主义的长文……使我对封建主义问题的认识更自觉了。为了从‘文化大革命’中走出来,为了从封建主义中走出来,为了清理自己,我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起开始下定决心,把主要精力投入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和教学,同时把清理封建主义作为自己的一项使命。”[3]《总序》12-13思想从来都不是抽象的存在,从而也不可能进行抽象的继承,以往的优秀思想必须经过社会实践的历史选择,更何况思想是否优秀并不取决于它的命题,而是取决于它的社会意义或作用。刘泽华先生非常关注思想与社会的互动,主张政治思想研究既要搞清楚政治思想在历史上是如何在社会中形成的,又如何反作用于社会的哪些方面,又要确立合理评价政治思想的社会尺度,以其具体的社会功能客观评价其社会效用。注重陈述思想事实的完整性,注重时代及思想家政治问题与政治思维的完整性,注重从社会与思想的互动中来理解和评价思想,这实际上是在中国政治思想研究领域走上了观念史社会分析的道路,从而创造了一个与中国传统历史解释相互融合的中国政治思想史的理论体系,并据此开创了一个“王权主义学派”。

二、刘泽华先生王权主义理论的要点举例

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刘泽华先生在中国传统政治的研究方面卓有成效,获得了可以一言以蔽之的整体性结论,即王权主义。从研究的逻辑进程看,刘泽华先生以春秋战国封建主产生与再生的途径为突破口,发现了政治在传统社会各阶级生成及相互间关系方面的决定性影响力,得出了土地及人都是政治的附属物的结论。“土地的占有从属于政治权力,土地运动主要不是通过买卖、交换或其他经济方式进行,而是从属于政治和军事行动。”[5]381中国传统社会阶级关系主要表现形式是等级制度,它也“需要建立在一定经济基础之上,但是,等级制度却是由政治直接造就的。……当等级制度不仅决定着人们的社会地位,而且也决定着人们的经济地位时,那就意味着人们很少能在政治之外获得更多的自由。人们从属于政治的成分越大,作为经济主体的可能性就越小。……等级制是由政治直接规定的,所以在等级桎梏中,人们的经济关系从属于政治关系,不具有独立的意义,随时可能被政治改变”[5]382。“要想成为地主或进一步扩大产业,最有效的办法是当官,为了当官又须先读书。这样一来,文人—官僚—地主三者之间形成了一个生态循环圈。这个生态循环圈把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贯穿为一体……封建社会的许多现象都与这个生态循环圈有极为密切的联系。”[6]由经济、文化等对政治的附属性进一步扩大观察范围就会得出社会一切现象皆附属于政治的结论,从而得出“权力支配社会”的结论。刘泽华先生全面阐述“权力支配社会”的著作是《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该书一方面比较全面梳理了无所不在、无所不管的政治权力对社会生活主要方面的支配性影响与决定性作用,突出了政治以外的诸多社会领域对政治的依附性,可以说君主政治导致社会事物普遍发生政治异化;另一方面,该书还点出了权力是理解中国传统社会诸多奥秘的钥匙,实际上点出了中国传统的诸多问题都可以化约为权力问题,有权就有一切,权力可以和一切有价值的东西挂起钩来,社会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源源不断地流向有权者,政治权力成为当时比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更值得追求的无价宝[7]《引子》2。

刘泽华先生在强调“权力支配社会”的结构性特征之后,紧接着探讨了中国传统政治中的权力争夺、权力结构及权力流向等问题。“君主专制现象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中国古代的国家机器从文明刚刚到来之初,就走上了一条君主专制的道路。”[7]1-2“纵观中国古代数千年的历史,一直充满着军事争夺、武力兼并的事实。不仅仅是在国家形成的商周时代,以后的每一个封建专制王朝,几乎都是靠刀剑砍出来的。”[7]7战争的结果“就是在战争中逐渐形成了暴力中心……逐渐形成了一个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的支配力量——政治统治权力和这个政治统治权力能够绝对支配的稳定的地理区域。”[7]29“中国从有文字记载开始,即有一个最最显赫的利益集团,这就是以王——贵族为中心的利益集团,以后则发展为帝王——贵族、官僚集团。这个集团的成员在不停地变动,而其结构却十分稳定,正是这个集团控制着社会。”[8]1这个集团主要通过军事斗争争夺社会最高政治统治权,并依托最高统治权而全面控制、主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后集中社会一切美好的事物于权力中心。中国传统政治的政治权力争夺对象主要是君主权力,只有夺得了君主权力,才算是夺得了政治权力,因为其他政治权力都派生于君主权力并依附于君主权力。中国传统社会的权力结构显示,一切政治权力“都属于帝王,所有的政治权力机构无一例外地都是皇帝的办事机构、派出机构和私人服务机构”[8]206。“帝王的权力特征可以用一个‘独’字来概括,具体说来有‘五独’:天下独占、地位独尊、势位独一、权力独操、决事独断。……官僚体制的权力分工与权力之间制约机制是一个过程的两个方面。权力之间的制约无疑有来自权力之间的平衡、确保权力执行的公正、效率等方面的原因,但在帝王‘五独’体制下更主要是保证皇权的集中,制约的机构与方式由帝王设定。……传统政治中的权力之间的制约关系所造成的趋势,主要不是驱动权力向‘公共’方向发展,而是向王权集中。……伴随着武力的统一,王权‘五独’几乎无一例外地更加突出……中国古代的权力运动尽管错综复杂,但从总的趋势看基本没有离开过王权主义的轨道。”[8]207-222

中国的政治观念并不是凭空抽象产生的,而是在社会政治实践的一再追问下、在经验中逐渐生成的。刘泽华先生将中国传统政治观念放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中,通过分析它面向政治实践的一系列问题及相应回答,从思想与社会互动的角度,用解读文献的历史方法,以政治观念对社会的具体功能、作用、影响等解读政治观念,揭示其社会历史含义。从先秦诸子百家的政治期待、追问及其所提供的诸多答案来看,刘泽华先生《先秦政治思想史》的一个最主要的结论是:先秦政治思想的主旨是君主专制主义,诸子争鸣争的是实行什么样的君主专制;先秦诸子没有哪一位在主旨上属于一些学人所说的民主主义、民本主义、人道主义、社会主义的[3]《再版弁言》1。在此基础上,他进一步考察研究得出结论说:“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的思想文化定型时期,诸子百家创立的学说和思维方式开其后两千多年的先河,后来者虽不乏创造,但直到近代以前,基本没能突破那个时代创造的思想范式和框架,甚至不妨说,承其余绪而已。……战国百家争鸣的是争实行什么样的君主专制主义,并极大地丰富了君主专制主义理论。秦始皇的君主专制主义理论正是对先秦诸子的承继和发展,是诸子君主专制主义理论的集中和实现,是先秦政治文化的集成,是其后两千多年帝制的祖师。”[3]《总序》3刘泽华先生很重视对重大概念、范畴、判断及时代思潮的研究,并依托纲领性概念帝王化的普遍现象,站在政治哲学的高度,得出“君尊臣卑是中华传统思想文化骨架”的结论。“作为观念的王权主义最主要的就是王尊和臣卑的理论与社会意识。我们的最伟大、最杰出的思想家几乎都在为王尊编织各种各样的理论,并把历史命运和开太平的使命托付给王。”[8]3“每种思想文化都有一套纲领性的概念来表达和支撑,这些纲领性的概念集中体现了真、善、美以及更超越的精神。在中华思想文化里,表达超人和本体、本根的概念,如神、上帝、天、地、乾坤、日月、阴阳、四时等;表达理智的,如聪、明、睿、智、英、谟、理、文、武等;表达道德的,如仁、义、德、惠、慈、爱、亲、宽、恭、让、谦、休等,还有一些包含了上述诸种含义,如天、圣、道、理等等,这些纲领性概念都献给了帝王,或变成了帝王的品性与功能。”[3]《总序》4刘泽华先生认为:“纲领性概念帝王化现象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帝王拥有、占有了这些纲领性的概念,也就控制了思想文化的命脉,反过来又成为控制社会和人们的灵魂的法宝。”[9]265在中国传统社会,“君尊臣卑成为一种思维定式,成为人们一种不自觉的当然观念和认识的前提,影响深远”[3]4。

刘泽华先生将他对中国传统政治的总的看法归结为王权主义。王权主义在内涵上包括了上述各个方面,“大致来说又可分为三个层次:一是以王权为中心的权力系统;二是以这种权力系统为骨架的社会结构;三是与上述状况相应的观念体系。王权为中心的权力系统有几个特点:其一,一切权力机构都是王的办事机构。其二,王的权力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任何有效的、有程序的制约力量,王的权位是终身的和世袭的。其三,王的权力是无限的,在时间上是永久的,在空间上是无边的,六合之内,万事万物,都属于王权的支配对象;王权的无限……是说,王权恢恢,疏而不漏,它要管什么,就可以管什么……其四,王是全能的,统天、地、人为一体,所谓的大一统是也。……在王权形成的过程中,同时也形成相应的社会结构体系,王权无需经过任何中介,直接凭借武力便可以支配‘天下’……权力的组合与分配过程,同时也是社会财产、社会地位的组合与分配过程。王权——贵族、官僚系统既是政治系统,又是社会结构系统、社会利益系统,集政治、经济、文化于一体。这个系统及其成员主要依靠权力或强力控制、占有、支配大部分土地、人民和社会财富。……这个系统在社会整个结构系统中居于主导地位,其他系统都受它的支配与制约。在观念上,王权主义是整个文化的核心。各种思想,如果说不是全部,至少是大部,其归宿基本都是王权主义。……作为观念的王权主义最主要的就是王尊和臣卑的理论与社会意识”[9]引言2-4。刘泽华先生认为,王权主义是分析历史、分析传统得出的客观结论,而并不表示对民族的现代创新没有信心,而且王权主义也不是一个否定性的概念,更不意味着全面反对传统;王权主义在历史上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历史合理性,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在主旨上是王权主义的看法也不会导致人们担心的民族虚无主义[10]。

刘泽华先生的观点一言以蔽之就是王权主义。从有可靠文献记载的文明时代开始,中国在社会结构、权力形态及观念内容上就迈步走上了一条王权主义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有过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荣光,也有过屡屡走进历史死胡同的尴尬,在接触西方世界以前,王权主义的惯性发展速度并未稍减,即使在接触西方世界的鸦片战争以后,王权主义仍然具有强有力的惯性速度。刘泽华先生从君主专制的权力形态入手,逐步地深入到了社会结构与思想观念中,在完整梳理传统时代社会关系及历史变迁的基础上,总结整理出了一个关于中国传统社会形态的理论,这个理论的核心就是王权主义。王权主义作为一个整体性的理论概括,在内容上突出了专制王权的决定性角色,而王权主义在社会结构、权力形态及思想观念三个层次的经典表现也都与专制王权支配社会的地位密不可分。王权主义的理论观点以社会事实的分析为基础,注重完整地理解、解释和呈现中国传统历史,将王权支配社会的核心观点展现为一个清晰而完整的关于中国传统社会形态的理论体系,既理顺了中国传统社会运行中权力形态、社会结构与思想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又揭示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历史变迁趋势与规律等。王权主义的视角实际上坚持了政治思想研究的历史整体主义,一方面坚持政治思想作为社会事实,不能脱离其社会环境,另一方面又坚持了政治思想作为一种理论,不能脱离特定的理论需求,从而在揭示作为一种社会事实的政治思想方面显示出了它的优越性。但王权主义的视角也往往过分拘泥于思想事实的历史属性,相对忽略了思想事实作为一种分析的工具与理论结论还具有超越具体历史阶段的普遍性。注重对理论本身的思维特点及优秀观点的分析,发掘思想事实所具有的理论普遍性,应该是王权主义视角解读中国传统政治思想应予以重视的一个重要方面。

三、现代政治意识的前提是对传统政治思维进行批判

刘泽华先生自述具有社会关怀,并申明研究中国政治思想的实践目的就是说明现代中国社会中封建主义的来由并清理之,以实现从传统政治思维到现代政治思维的转换,不清理大量残存的封建主义就不能实现转换,这里所说的清理就是批判。“‘文化大革命’中的封建主义……是历史封建主义的继续和集成。专制权力支配中国社会有二三千年的历史,其影响是相当广泛的,它不仅形成了一套体制,也形成一种文化心态。我们要从这种体制和心态中走出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封建主义对我们的时代有广泛的影响,造成了惨重的后果……封建主义表现多多,其中危害最大的应该是:‘官本位’、‘一言堂’、‘独断专行’、‘无法无天’、‘严刑峻法’、‘个人迷信’、‘特权经济’、‘以权谋私’等等。这些其实就是封建专制主义或王权主义的现代版,也可称为现代封建主义。”[3]《总序》1-11鉴于在丢掉儒家话语的半个多世纪后,传统政治思维在现代中国的残留还比较多,还在对人们的政治思维产生实质性的强势影响,甚至有时候封建专制主义的政治病毒还会很严重地发作,现代政治思维方式的产生及发展仍然严重受阻于传统政治思维方式。因此,刘泽华先生对儒家话语体系对现代中国的积极意义持否定态度,他担心中国文化保守主义者召唤儒家话语的结果会巩固和强化现代封建主义在中国的影响力,毕竟作为传统时代的话语体系,它能够优先巩固和强化的对象乃是封建主义在现代的遗存。刘泽华先生认为中国传统政治思维向现代思维的转换,不可能在传统儒家话语的基础上“枯木生花”,而只能如鲁迅所说的那样搞“拿来主义”。进行“拿来创新”,不拿来即无以真正创新。“思想都有时代性,不同时代的主流思想文化应是该时代的产物!……‘礼仪之邦’……如果较真地追问……就历史内容的主干而言,那只能是‘等级贵贱之邦’,或者说是‘君主专制之邦’。……‘礼仪之邦’与‘民主之邦’是历史过程中的两个高低不同阶段,是两种不同的语言和价值体系,再怎么‘转化’、‘返本开新’,也不能使两个阶段混为一谈。……就实而论,把功夫下在‘枯木生花’上,不如像鲁迅说的搞‘拿来主义’。……我们的‘礼仪之邦’的尾巴拖得实在又粗又长,要从‘礼仪之邦’变成‘民主之邦’,必须痛下决心割尾巴,进行自新和改造。……近代以来我们的进步主要靠‘拿来创新’实现的。”[3]《总序》11-112

在现代政治意识的建构中,怎样看待儒家政治思维的人文主义特征,既是一个很有意义的问题,也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刘泽华先生认同文化保守主义者“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是人文主义”的结论,但对认为“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人文思想提供天下为公、人格平等、人格尊严、个性独立、道德理性、民主政治的基础的观点,则不敢苟同。……中国传统的人文思想,其主导方向恰恰是王权主义”[8]7,因为“传统人文思想思维方式最主要的特点是……把自然、社会和人视为一个和谐的统一体。……人自然化,自然人化的思维方式,把一切个体都视为恢恢天网中的一个结。个体在关系中只有相对的地位,君主是人间最尊贵的,独一无二。但君主也只是关系中的一环。他只有顺天、从人,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与尊贵。……人自然化,自然人化的结果,既使人不成其为人,又使自然不成其为自然。自然与人都因此而失真。但由此却得到一个对当时君主政治非常实惠的东西,即大一统”[8]11-12。文化保守主义者把人文思想与民主、自由相联系的看法或说法,不论从逻辑上还是从历史上看,都“难以成立”。“从逻辑上看,专制主义可以包括在人文思想之中;从历史上看,中国古代的人文思想很发达,君主专制主义也很发达,专制主义恰恰以具有浓厚的人文色彩的儒家思想为理论基础。另外,从内容上看,中国古代人文思想的主题是伦理道德,而不是政治平等、自由和人权,当时的伦理道德观念最终只能导致专制主义,即王权主义。”[8]12中国传统的人文思想“是历史留给我们的一份厚重遗产,其中有精华,但有时也渗透着糟粕……两者几乎是很难分解的。因此在建设新文化过程中,我们不可能采取简单的‘拿来主义’。其中的精华也不可能原封不动地移植,必须经过再认识、再消化,而后才会变成有益的营养。……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定将发生根本性的变革。我们应该力促这种变革一定要沿着马克思主义方向,并吸收人类一切先进的文化,向前滚动。而不是寄希望所谓传统儒家人文主义的复兴。……近代史既然研究证明,儒家文化过去不曾救中国,它怎么可能在经历了没落之后又会胜任救世的角色?!”[8]22“传统文化的主旨是王权主义……我对它在现实生活中的有效性怀疑多于相信,对张扬传统的种种说法多不敢苟同;对流行的开发传统、开发儒家以救时弊的思潮更为怀疑。在我看来,当务之急是分清什么是传统观念,什么是现代意识,以及如何从传统中走出来!”[9]自序4

刘泽华先生批评了某些学者“从儒学中刻意追求现代意识”的做法,认为他们在研究儒家思想方面存在方法论问题。“在一些论者中……有一种太爱做抽象和无限逻辑推衍的倾向。这种研究方法不是一无可取,但用过了头,就离开了历史的真实,也就难于顾及整个思想体系了。儒家本来是产生它那个时代的产物,那个时代与我们这个时代是大不相同的。我们虽然可以从中吸取一些有益的养料,但无需刻意夸大其中超时代的一般性,用这种方法弘扬孔学,我期期以为不可。”[8]318因此,在中国政治思想的研究中,刘泽华先生并不否认中国政治思想中存在着具有形而上普遍必然性的概念、范畴和判断,即所谓纲领性概念[8]226,但他并不认为那些概念、范畴与判断,真的如文化保守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普遍必然、绝对有效、亘古不变,而是仍把它们看作经验比较丰富但又依然有限的比较顽固的历史或然判断,而远非如它们自身形式所显示的必然判断。在研究方法上,刘泽华先生认为中国政治文化中的纲领性概念既然不是真正必然的判断,也就不能仅仅满足于从思想到思想进行抽象研究,更不能提倡无条件地进行从思想到思想的跨时代抽象继承。从思想与社会互动的角度来看,即使文化中的纲领性概念、范畴与判断,也总是一定社会存在的能动反映,从而在学理上不具备适用于一切情况的必然依据。因为社会总是提供给思想家一个问题成堆的具体环境,并给予一定的问题压力,逼迫他们回答一个一个的具体政治问题,因此文化中的那些纲领性的概念、范畴和判断,也仅仅是建立在过去有限的经验基础上,也许对未来有借鉴意义,但绝对没有达到文化保守主义者所期望的那种绝对普遍性——不仅可以在中国亘古不变,而且对世界其他地区也普遍适用。另一方面,思想能发挥的社会作用总是具体的,具有问题的针对性及功能的专门性,没有一个概念能够真正解决了人们在某些方面的一切重大问题,从而也就不可能出现所谓普遍适用的绝对概念或范畴、判断等。任何政治概念都是具体的,从而根本不可能被抽象地看待。中国政治观念由传统到现代的转换不是从思想到思想的逻辑推演结果,而是社会实践步步推进的后果。由传统政治观念向现代政治观念的转变,“不是中国社会历史与实现文化自然发展中的自然产物,它是西方大炮打开国门之后,在既被迫又自觉的复杂矛盾情态中进行的。西方近代政治观念的中心是民主、平等、自由和人的主体性意识的增长,这些与中国传统政治观念是相冲突的。先进的中国人接受了西方这种政治观念,提出以民主主义取代君主专制主义,做公民不做臣民,做自己的主人而不做圣徒”[11]247-248。中国传统政治思维及观念转变为现代政治思维及观念,实际上就是戊戌、辛亥、五四以来面向现代政治世界的“拿来主义”,以民主主义取代专制主义,以公民观念取代臣民观念,以平等、自由、人权等观念取代崇圣观念[12]。

20世纪后半叶,海外两代新儒家致力于恢复儒家道统,强调传统儒家内圣之学可以作为民主政治的本根,提出著名的返本开新理论,试图将民主政治植入儒家伦理。刘泽华先生将这种努力比喻为“枯木生花”。实际上,近代的经验表明,民主政治连带必要的伦理创新都可以通过“拿来”实现,也只能通过“拿来”实现。身处海外的新儒家面对的是民主政治已经成功植入之后的民主政治与东方伦理的关系问题,并着力于寻找中国儒家伦理中能与民主政治相融通的部分,并且从有利于民主政治的方面发掘、解释和论证了儒家伦理的普遍意义[13]。刘泽华先生深感民主政治在中国扎根之艰难,并发现以儒家思想为主要内容的传统政治文化大量遗存是民主政治扎根艰难的重要原因,王权主义的政治心态及文化还在继续阻挠着民主政治在中国的发展。“由臣民意识向公民意识转变,是中国近代政治观念发展中一个基本问题。由臣民意识转变为公民意识,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极为困难和痛苦的过程。”[14]254“从臣民观念在中国有着两千年的悠久传统,其中的价值准则经过多种社会渠道的长期渗透,已经深深地嵌入并固着于人们的观念意识之中,积淀为普遍的政治心态素质。面对着有深厚基础的臣民观念,舶来的权利义务观念势必难以凭朝夕之功取而代之。价值系统迥异的不同政治文化的转换需要长期和相对稳定的融合过程。可是近代中国……却难于提供这样的环境。……八十年来的政治实践证明,由于缺乏必要的实践环节,公民权利从法制规定向普遍意识的过渡并没有完成,传统的臣民观念一直未能根除。”[11]251-252“圣人崇拜与臣民意识的结合,极大地阻碍和破坏了公民意识和公民文化的健康发育。”[14]254因此,刘泽华先生相当关心的是民主政治在现代中国发生、发展的政治文化条件,怎样预防和清除王权主义政治文化的遗存,促进政治思维、政治观念由传统到现代方式的转换。刘泽华先生面对的是一个发生学意义上的民主政治与传统伦理的关系问题,他关注到的是在缺乏西方影响的情况下,儒家传统伦理的纲领性概念等在继续创造着王权主义的政治体制和政治文化,而不是如新儒家所说的那样可以经由“良知自我坎陷”而开出民主政治的“新外王”[15]。处理两者是否相融通的问题远比处理发生学意义上的两者关系问题简单,而且也可以主要用逻辑分析的抽象分析方法,从儒家伦理中抽象出具有普世价值的观念成分也未尝不可,因为毕竟中国不可能完全西化,特别是在宗教层面,而儒家伦理中的宗教层面如果确实在逻辑上与民主政治相融通,那么在观念上把两者逻辑地联系起来也不是绝对无益于社会,起码在民主政治已经确立的情况下可以让它更加民族化。但是处理发生学的问题就不那么简单,必须依托两者在民主政治发生过程中的关系,实事求是地分析儒家伦理客观上发生的实际影响,不能使用抽象的逻辑分析方法,而只能运用归纳方法,而归纳又因为发生的过程尚未完成而不能不是不完全归纳,儒家传统伦理在民主政治产生过程中的积极作用既然尚未发生,那就不能把新儒家在处理两者的相融通关系时得出的返本开新理论作为合理结论接受下来。因为新儒家的返本开新理论是从发生学的意义上得出的结论,但却由于儒家传统伦理在中国民主政治发生过程中的消极影响而根本不具有路径或方法指导的意义与价值。在中国民主发生、发展的过程中,该怎样认识和对待儒家传统伦理,怎样实现政治观念由传统到现代的转化,怎样发展民主政治?刘泽华先生的观点在上述诸方面具有实际的路径和方法指导意义。

四、中国传统政治思维王权主义批判解读的价值与不足

中国传统政治思维支撑了几千年的中国政治史,并支撑着中华文明的政治大厦,它的光荣一面毋庸讳言,但中国在近代以来的被动挨打也与传统政治思维的高度烂熟与僵化密不可分。可以说,中国传统政治思维既造成了光辉灿烂的中华政治文明,也在本质上决定着中国传统社会的绵延流长,以致长期迟滞在古代[16]。从落后状态中走出来,势必要对造成落后的传统政治思维进行思想和政治上的清算。在思想上的清算就是告别旧政治文化,进行普遍意义上的启蒙,在政治上的清算就是走向共和,确立民主政治。在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思想上的价值启蒙和政治形态的根本变化,首先要求清算旧政治、旧文化和旧伦理,为此走向现代的第一步就是在思想和政治上都以决绝的态度批判和告别传统,不批判和告别传统,就不能冲决传统社会的完整网络,就不能真正从尊卑贵贱的社会关系中释放出自由平等的人,就不能在政治上使逆来顺受迷信盲从的臣民转化为公民。但历史毕竟是延续的,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及其个性毕竟不是可以完全忽略不计的,因为中国的现代也必然是一个体现中国文明普遍共性的特殊现代,而不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民族个性的一般现代。中国的现代固然要向西方学习现代的共性,但也不能不认真保留和延续自己的个性。共性和个性相统一的中国现代并不能完全按照思想家的逻辑来完成,而必然要经历一个复杂的历史转变和转换过程,但思想家关于个性优先还是共性优先选择在中国追求现代的过程中却是一个常见常新的争论话题。中国在追求现代的过程中,批判传统的高潮在时间点上也往往是弘扬传统的高潮,批判者往往结合社会事实,从社会改造的角度提出对传统的批评,弘扬者往往强调民族个性传承,试图从传统中解读出现代内涵。刘泽华先生从对中国历史的完整解读入手,准确地研读了传统社会中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的整体统一性,运用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和社会意识反作用于社会存在的唯物主义原理,深刻地指出了传统思想文化与传统社会在历史阶段上的统一性,并从历史事实的研读中发现了传统思想文化、传统社会结构及传统政治控制的协调性和统一性[17]。在这个统一性和协调性中,一方面思想内容的时代性及社会属性取决于产生它并由它反映的社会事实,另一方面政治统治者在这种统一性和协调性中居于枢纽地位,具有重要的决定性作用,思想事实固然在内容上反映社会的结构、内容及逻辑,但在事实上它又更多地是一种充分突出统治者地位并服务于统治者的思想意识。刘泽华先生的王权主义其实就是一种对中国传统社会历史的统一性整体解读,其目的也首先在于比较完整客观地呈现中国传统社会历史的面貌及核心特征。

刘泽华先生的王权主义理论在今天的理论价值,首先是一种历史解释和认识的价值,即它比较完整、客观、科学地解释了中国传统历史的独特内容及发展逻辑,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素装版本的中国传统历史。历史虽然是过去的事情,但也时常强烈地影响着现实,特别是在中国这个历史意识特别发达的国家中,人们往往出于现实的需要而编纂和解释历史,历史著作往往具有特别强的经世功能。以史经世促成了历史著作的意识形态化,历史著作特别是中国传统的历史著作也往往是将历史浓妆艳抹,即使是原始史料的制造者和提供者也往往有诸多避讳。史学的现代著作体例传入中国以来,中国历史著作依然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具有强烈的经世功能,在历史发展阶段、各个阶段内容及特点、历史发展方向与趋势、重要人物评价等方面,往往以论带史、以史证论,历史的具体性真实被意识形态抽空,其解释力在实践中日渐削弱。随着社会科学在历史研究中的广泛应用,国内史学界在近30年以来逐步放逐了历史研究中整体性理解与解释,较为注重对日常社会生活的描述与统计,社会史、文化史、生活史等在传统历史著作时代不很流行的话题,现在却取代了注重解释的整体史而成为学界主流。中国史学界中社会史、文化史、生活史等的兴起在一定程度上肢解了中国传统历史的整体性,淡化了对传统社会历史的理解与解释,描述性的故事及大量的统计数据取代解释,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历史著作的解释性认识功能,人们从中获得的是碎片性的历史故事,以至于完整解释框架则付诸阙如[18]。人们对历史的认识一旦联系上严肃的现实,描述性故事及统计报表的研究范式就会遭遇挑战,缺乏历史解释功能的社会史、文化史、生活史主要满足人们的娱乐性阅读,而理论性阅读则一定会要求具有历史解释功能的著作,钱穆等史学著作的流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对解释性历史著作的需要。刘泽华先生的王权主义观点立足于历史过程中的经验材料,从经验材料中分析、总结中国传统历史的内容、特点及趋势、规律等,其整体性的解释比较客观、完整、公允,具有一定的历史解释力。所谓客观就是王权主义理论以史料来解释历史,而不试图从历史史料中解读出一个现代;所谓完整就是王权主义理论既可以从社会历史横截面上完整展示传统社会的运行机制及内部逻辑,梳理出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之间的逻辑关系及相互作用链条,也可以在历史发展纵向维度上解释历史变化的缘起、趋势及规律等;所谓公允就是王权主义理论并不回避中国传统历史的光荣与伟大,光荣与伟大足以提升信心,鼓舞勇气,但也容易产生蒙蔽作用,使人陶醉于过去的荣光而不求进取,王权主义理论比较倾向于批判传统社会历史的缺点与不足,主要是突出了它的认识功能。

刘泽华先生的王权主义理论在今天的理论价值,其次还体现在它基于经验材料所提供的一套在科学上可靠的关于传统文化的整体性解释知识。与现代新儒家等其他诸种关于传统文化的整体性解释不同,王权主义理论对传统文化的整体性解释性具有基于历史经验材料的可靠性。传统文化是传统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它的内容逻辑及宗旨目的等都首先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因此对传统文化的整体性解释就必须首先置身于历史的社会环境及事实中,而不是脱离历史的环境及诸多事实单纯地进行思想家文本的语义解读。语义解读者脱离历史环境及事实的解释受自身理论体系的制约和影响很大,特别是其解释立足于阐发文本的超历史普遍含义时,往往将现代的含义强行灌入对思想家文本的解释中,其解释往往由代思想家表达变成替思想家立言,传统与现代在其解释中混杂难分。王权主义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解释的科学性就在于它的经验性解释坚持了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相统一的基本原则,从文本的历史环境及与它密切联系的诸多历史事实出发,梳理出其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与历史事实密切联系的观念内涵、思想逻辑及宗旨目的。王权主义理论对传统文化的解释既是一个体系完整的更讲究经验事实的科学认知,从思想服务和适应社会的角度,呈现了一个完整而不偏颇的传统文化的历史镜像,也是一个完全立足于历史的解释性框架,它描述出来的是一个不掺杂任何现代意识的纯粹传统的文化形态。刘泽华先生对传统文化的王权主义认知,明确了在传统时代传统文化的核心和重点是服务于政治的,其主要的概念及思想逻辑都是围绕着王的统治而进行的,不同时代不同思想家的认知目的及结果无不服务于王权体系的建设及王权的有效应用。这当然是因为中国传统社会历史的独特性就在于其统治体系由来已久的王权专制特征,这个特征并进一步导致了思想文化对专制王权的一定依附性。从概念的界定,到判断和命题的形成,直到形成一个认识的完整体系,思想文化的各个环节均面向并围绕着政治实践,而政治实践的核心就是王天下所必需的安天下、安人,而不论是安于道、安于法、安于仁,其总要求则无非是一个无我、无情、无欲等的安分守己,其结果就是在遏制个性的人以维系尊卑贵贱的完整社会网络。传统文化的具体真实就在其历史的完整社会形态中,而因为我国尚处于从传统中走出来的历史发展阶段,一方面是以往完整社会形态的遗留尚多,因而附着社会存在在历史遗留物上的传统文化,还几乎完整地保留着其传统的形态特征及社会功能;另一方面是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过程的压力下,在实践中往往试图极力抵抗具体的西方现代性,在现代性对中国是一个外来物的情况下,抵抗具体的西方现代性也就是抵抗着普遍的现代性,抵抗了普遍的现代性又试图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演绎出一个自己的现代性,其结果往往是以似是而非的伪现代性阻滞和消解了中国的现代性建构。走向现代性建构的中国,在刘泽华先生看来,首先就是批判性地认识中国传统的王权主义文化,并从中走出来[19]。在这个意义上,王权主义的研究方法及结论提供了一个正确认识现代中国社会的传统文化遗留,以正确地认识现代中国社会的过渡性质,顺利实现现代性的中国建构。

刘泽华先生的王权主义理论是一种历史解释和认知的总体性理论,它对传统社会及传统文化的诸多认识无疑都经得起历史事实的检验,但由于使用的研究方法基本是一种经验性历史分析的方法,其研究结论自然也存在一些缺点不足,而这些缺点与不足也恰好成了王权主义的解释与其他解释之间发生争论的可议论之处。比如王权主义的解释主要是立足中国传统历史的经验材料解释传统历史,而缺少了一种比较分析的视野和方法。一些学者以国外特别是一些被当作民主典范国家的王权专制经历中,得出王权专制并非中国传统所独有,王权专制的制度及文化并不必然阻遏民主的发展及公民的生成,并以此来批判王权主义解释的科学合理性。有学者甚至在比较分析了西方主要民主国家的中世纪以来历史之后认为,西方主要民主国家的王权专制要比中国传统严重很多,而中国传统王权因为有了民本等人文主义的影响甚至连专制都算不上,更有人认为“专制”这个词适合西方经历的王权,而不适合中国传统的王权[20]。如此等等的结论都是一些学者比较分析之后得出的,虽然貌似有理,实则似是而非,实际上王权主义理论如果能稍稍增加历史比较分析,前述各种似是而非的说法都经不起推敲,而王权主义理论的历史解释也能更有说服力。又比如王权主义理论关注历史整体性及文化内容等的历史性,固然是其能够科学合理解释传统历史及文化的一个重要条件,但在分析中又过于注重已有历史经验的特殊性,而相对淡化或忽略了中国历史及文化的民族统一性,没有兼顾到历史特性和民族共性的统一。一定历史阶段的历史与文化是时代特性与民族共性的统一体,王权主义解释偏重了时代特性,却忽略了其中的民族共性,并由此而带来了一个现代性的民族共性从哪里来的艰难问题。如果忽略民族共性的王权主义解释合理,那么中国现代性的民族共性从哪里来,如果中国现代性与传统性在民族共性上是相同的,那么王权主义忽略民族共性的历史解释就存在诸多可以怀疑之处。王权主义理论说服力的增强实际上要求它要重视历史解释中民族共性的发掘与传承问题,面对糟粕与精华共存的传统文化,不仅要高度重视批判性地去其糟粕,也要高度重视建构性地取其精华。

[1]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研究对象与方法[M]//刘泽华.洗耳斋文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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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4]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凡例》:1.

[5]刘泽华.从春秋战国封建主的形成看政治的决定作用[M]//刘泽华.洗耳斋文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6]刘泽华.再论中国封建地主产生与再生道路及其生态特点[M]//刘泽华.洗耳斋文稿.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411.

[7]刘泽华.专制权力与中国社会[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

[8]刘泽华.中国政治思想史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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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杜维明.儒家传统价值观念与民主[M]//杜维明文集:第5卷.武汉:武汉出版社,2002:24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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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王学典.从反思文革史学走向反思改革史学——对若干史学关系再平衡的思考[N].中华读书报,2015-03-18.

[19]郑士波.走出“王权主义”的阴霾——访南开大学刘泽华教授[J].学习博览,2012,(5):10-12.

[20]王文涛.“专制”不是表述中国古代“君主专制”的词语[J].史学月刊,2012,(8):86-91.

Liu Zehua's Theory of Monarchy on the China Political Thought:A Critical Interpretation

ZHANG Shi-wei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Nor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Xi'an 710063,China)

Starting from sorting and analyzing practical thought,Liu Zehua has concluded a systematic academic point of view in a wide range from institution of monarchy to traditional political philosophy concentrating on the them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politics,which works out significant influence among domestic and foreign academic community.By analyzing the growing experienc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political thought and social function,he revealed the essenc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politics,which he summed up as monarchy theory.This view means he draws a powerful theory conclus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action between thought and society.On the one hand,objectively,the essence shows the true natur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political thought as the historical facts,and it helps to forge a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traditional history.It also helps to make a deep acquaintance of the fundamental natur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society.On the other hand,the research view of Liu Zehua on Chinese traditional political thought can improve people's awareness of critical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 tradition,because there is so much traditional legacy remaining in reality China.This essence helps to find plenty of old ideas in reality society,and can help further Chinese society to step out from the past in the aspect of conception.

Liu Zehua;the fact of thought;Chinese traditional political thought;monarchy

D092

A

1009-1971(2016)05-0001-11

[责任编辑:张莲英]

2016-06-25

2015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传统的国家治理思想及其现代化研究”(15BZZ013)

张师伟(1973—),男,山西汾阳人,教授,硕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从事政治学理论、中国政治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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