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莱诗歌译介看苏曼殊的文学审美追求
2016-03-06刘雨潇
刘雨潇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从雪莱诗歌译介看苏曼殊的文学审美追求
刘雨潇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清末民初社会语境之下的文学翻译往往以社会改造为目的,致使文学的审美特质往往被忽视。而苏曼殊对雪莱诗歌的译介则是一个特例。他对雪莱诗歌的阅读和翻译过程中融入了自己独特的审美追求,传达出他从精神审美的层面来济世救民的胸襟抱负。而这种审美追求也正是对中国现代性建构的一种重要的精神资源。
苏曼殊;雪莱;翻译;个人情感;文学审美
在中国近代的文学家和翻译家中,苏曼殊是重要且独特的。这主要在于他在文学创作和翻译之中往往与清末民初的社会语境之下大量功利性的救亡启蒙的尝试有着疏离,他总是试图在宏大的社会叙事之中发出自我内心真挚的声音,并通过对心中一片净土的维护和弘扬来建构起一个真而美的理想,表达了他对于审美的渴望和追求。而苏曼殊对雪莱诗歌的翻译,作品虽不甚多,影响也不甚大,但却清晰地表露出他的审美理想,是他以审美的姿态从精神的层面介入社会的一种努力。他对雪莱诗歌中审美色彩的珍视和欣赏在救亡的时代语境中,乃至整个中国文化中都弥足珍贵,值得我们思考和研究。
一
审美体验首先是属于每个人自身的。而对于雪莱诗歌,苏曼殊从阅读到翻译都融合了自己浓浓的个人经验。共鸣感可谓伴随着苏曼殊整个的译介过程。雪莱诗歌中所流露出来对于爱与美的渴求和对生活的敏感也正是苏曼殊个人生活的基调。因此,在译介时,苏曼殊亦会不自觉地掺入他自己的内心情怀。在这种结合着自己诚挚的个人感情的译介过程之中,文学更容易流露出其情感和艺术审美的特质,更为真诚动人。
要说苏曼殊个人经验的融入,不得不提到苏曼殊对雪莱的接受过程中的一个故事。苏曼殊在他的《燕子龛随笔》中记载了他见到雪莱诗歌的经过:“曩者英吉利莲华女士以《师梨诗选》媵英领事佛莱蔗于海上,佛子持贶蔡八,蔡八移赠于余。”[1]得到辗转而来的雪莱诗歌之后,苏曼殊日夜诵读,深感雪莱诗句的“最奇诡而兼流丽”[2],并选取其中部分进行了翻译。在翻译的时候,这本《师梨诗选》背后的故事更是让他无法忘怀,他时时想到最初赠送诗集的莲华女士,这种对莲华女士美好而玲珑的遐想已经深切地融入到了他的雪莱诗歌的阅读经验之中。他的诗歌《题<师梨集>》中这样写道:“谁赠师梨一曲歌,可怜心事正蹉跎。琅玕欲报从何报,梦里依稀认眼波。”[3]刘斯奋在为这首诗作注的时候借用了《诗·卫风·木瓜》中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的诗句来解释苏曼殊诗歌中“琅玕欲报从何报”之语,认为“‘欲报(之以)琅玕’,则是对自己作品的谦称,犹言‘打算把这首粗陋的小诗回赠。’”,奈何“曼殊并不认识莲华,《师梨集》亦是辗转得来,故有‘从何报’之叹”[4]。而章太炎提到这一段故事,更是借用佛教难陀的典故感叹道:“其所赠者亦女子,辗转移被,为曼殊阇黎所得。或因是悬想提维,与佛弟难陀同辙,于曼殊为祸为福,未可知也。”[5]可见,苏曼殊在雪莱诗歌的阅读经验之中,蕴含了一种对一位现实生活中素未谋面的女子美妙而求之不得的思慕情愫,这种个人感情与雪莱诗歌的奇诡浪漫互为呼应而愈发浓烈,以至于苏曼殊很容易将个人的感情经历不自觉地带入他的雪莱诗歌接受过程中。其实,“任何对文学作品进行理解的人都是一种有限性和历史性的存在,作为有限性和历史性存在的人对于文学作品的理解都具有其有限性历史性。”[6]一切对文学的阅读都会携带读者的个人情绪,都不会是被动的、麻木的接受,只是,苏曼殊在雪莱诗歌接受中,还夹杂有这样一段美妙浪漫的故事,而浪漫任情如苏曼殊,更不可能在阅读和译介雪莱诗歌时将自己禁锢在冰冷的书斋中摆出一个学究的姿态,这样一来,便大大加深了苏曼殊在接受雪莱诗歌时所携带的主观的历史性的情绪体验。因此不难推断,苏曼殊眼中和笔底的雪莱诗歌是他个人主观情怀的载体,满溢着他的内心情怀。
其实,除了这样的一段轶事的缘故,苏曼殊对雪莱的情感投入也是诚挚而深切的。苏曼殊是一位浪漫的诗人,对英国浪漫主义文学情有独钟。他对拜伦诗歌的翻译奠定了他作为翻译家的地位。虽然他翻译雪莱诗歌的数量不多,也没有产生像翻译拜伦诗歌那么大的影响,但他对雪莱的推崇并不亚于对拜伦的推崇。他在译诗集《潮音》的自序中,将拜伦和雪莱并置,并分别探讨了这两位诗人诗歌中的魅力和价值。拜伦在诗歌中流露出的激扬的个性、对自由的热烈追求、以及被逐出故国的悲惨境遇深深地打动了苏曼殊,他在拜伦身上找到了惺惺相惜的共鸣感。而“和Byron同时还有一个诗人,生在英国,比Bryon还像他自己。”[7]毕竟拜伦的个性太强势太张扬,即便是被逐出英国来到希腊,也有着做革命领袖的强烈欲望,正如张定璜所说:“那病死在希腊的英国贵族太高贵了,太聪明了;比起他,我们的曼殊太可怜了,太傻了。……前者一生太光耀夺目了,无奈太粉饰雕琢了,后者始终太埋没了,然而太表里合一了。”[8]因此,相比拜伦,雪莱或许和苏曼殊有着更多的相似。“真同曼殊一样遭埋没的运命,真同曼殊一样真率,真同曼殊一样爱自由爱人类爱艺术的,不是那个趾高气扬,‘一天早上醒过来,发见了自己声名赫赫’的Byron,实在是那被家庭追放,忍不住英国绅士唾骂,匿迹销声,仅在罗马找到了一片安息地的Percy Bysshe Shelley。”[9]的确,在苏曼殊的个性中,我们很难找到拜伦那种锋芒毕露,他的悲哀从来都是“难言之恫”,纵然他有“易水萧萧人去也”的慷慨,但那也是少年时代革命的一腔热血,“白云与尔共无心”的单纯自如和“尚留微命作诗僧”的落寞萧索才是他惯常的生命状态。对于苏曼殊这样一个敏感、单纯、瘦弱的诗人,“拜伦那火山般的活力却是过于炽热的,就像是烈酒一样。他较需要寻求像雪莱那样的沉默,从他那宁静与高深之中去找寻‘爱的涅槃’”[10]。或者说,雪莱那“象诗人一样容易激动,象英雄一样勇敢,象妇人一样温柔,象少女一样羞怯,象莎士比亚笔下的爱瑞尔一样轻捷”[11]的个性和苏曼殊更为契合,也许苏曼殊对雪莱并没有像对拜伦那样感悟得那么深挚,并产生那么深厚的共鸣,但是他的孤独敏感,他的天真诚挚无疑和雪莱有更多的相似,他也便更容易领会雪莱在自己诗歌中所倾注的情感。“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12]个性层面的相似使得读者更好地领悟到作品所包蕴的情感内涵与审美意蕴。因此,由于和雪莱相近的性格特点,苏曼殊在接受雪莱诗歌时关注到了诗歌作为情感载体的美学特质。
不仅是获得《师梨诗选》过程中的一段情缘和相似的性格所带来的情感体验,苏曼殊还将雪莱诗歌中的意象纳入了自己的生活。苏曼殊曾经翻译过雪莱的《含羞草》,他称这首诗“峻洁无伦”[13]。雪莱诗中的含羞草充满真诚的爱:“含羞草从根到叶都感受着爱,却没有什么爱的果实结出来,它接受得最多,也爱得更深,在只需要它时,可以完全献身。”[14]含羞草还是敏感而孤独的,在诗中众多植物中,只有含羞草是一年生植物,也没有艳丽的花朵和芬芳的味道。诗中也写到了死亡,但所言说的则是灵魂的不朽,“无论是那可爱的花园以及生活其中的美丽的含羞草,还是照顾花园的那位美丽的女士,甚至那里所有的美的气味,美的形象,如不灭的灵魂一样,从来没有消亡。……那些爱、美与喜悦,也没有任何变化。愚钝的、只有肉身的我们如果不能净化灵魂,让心灵脱去肉身的桎梏,就不能感受到那些美好的事物。”[15]因此,雪莱所赞颂的是一种不随肉身死去的灵性的爱。含羞草孤独敏感,却蕴含着最诗意的感怀。而雪莱在写下这首诗正是在“被查出肺病后,自知无法医治,对自己将死越来越感到忧郁,自身就像含羞草一样灵敏而易感”[16]。苏曼殊的《题<师梨集>》写于1909年上半年[17],可以推测他应该是在此前不久读到的雪莱的诗歌。而在一封写于1908年4月的信中,由于世事的不堪、生活的困窘、身体的孱弱、心灵的孤独,苏曼殊流露出了厌世的情绪:“浊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18]这样的情绪和雪莱作诗的情绪是相近的,因此苏曼殊更能感受到雪莱在含羞草中寄寓的感情。苏曼殊翻译的《含羞草》现已失传,但是“含羞草”的意象在他的其他诗文中还频频出现:“西班牙雪鸿女诗人过存病榻,亲持玉照一幅,《拜伦遗集》一卷,曼陀罗花共含羞草一束见贻,且殷殷勖以归计”[19]、“至余前,殷殷握余手,亲持紫罗兰花及含羞草一束,英文书籍数种见贻”[20]。不论这里的含羞草是实是虚,它都变成了爱的象征。可以说,含羞草的意象不再是雪莱诗歌中的几个字样,而是被苏曼殊赋予了美好的感情并融入到自己的生活经验之中。“艺术家的真挚程度对艺术感染力的大小影响最大。”[21]苏曼殊对含羞草的情感恰可反映出他的真挚,从而他的译作也势必喷涌着浓烈的艺术感染力,是对原文中艺术审美效果的复现,甚至还可能是强化。苏曼殊对雪莱诗歌的接受,处处都和自己个人的生命历程和个人经验相融,这种情感共鸣引发了苏曼殊对文学的审美观照。
二
由于雪莱的诗歌承载了太多苏曼殊的个人情绪,所以苏曼殊在读雪莱诗歌时往往会更加注重诗歌的抒情性,从而看到其中的审美特质。在苏曼殊对雪莱的评价和现存的苏译雪莱诗中,我们都能发现苏曼殊对于雪莱审美性的观照。相比于这一时期雪莱在中国社会上革命性的脸孔,苏曼殊眼中和笔下的雪莱则是一位艺术性的诗人。苏曼殊从艺术审美的层面塑造了雪莱,这也是苏曼殊对自己审美理想的一种建构。
雪莱最早进入中国是在1906年[22]以一幅画像出现在梁启超创办的《新小说》之中。“《新小说》是梁启超‘感情最为激烈’之时‘专欲鼓吹革命’的产物,该刊推介雪莱,用意显然。”[23]此后,对雪莱的介绍中影响最大的要数鲁迅的《摩罗诗力说》。文中,鲁迅将雪莱和彭斯、拜伦等诗人并列,将他们看作富于反抗性的摩罗诗人:“旧习既破,何物斯存,则惟改革之新精神而已。十九世纪机运之新,实赖有此。朋思唱于前,裴伦修黎起其后,掊击排斥,人渐为之仓皇;而仓皇之中,即亟人生之改进。”[24]在清末民初的救亡的宏大语境之下,雪莱和其他西洋诗人一道,都成了宣传革命的工具,对他们的译介也往往停留在其反抗不公和追求自由的一面。这当然是雪莱个性中很重要的一个层面,但是绝不是全部。雪莱的诗歌除了其革命性的一面,还有艺术性的一面,他对诗的艺术审美性有着自己的见解。在他的《为诗辩护》一文中,他说道:“诗人如同夜莺,身处黑暗之中,用最甜美的歌喉排遣内心的忧虑。他的听众虽然看不到他,却能被他所唱出的旋律深深吸引。他们被打动,心灵变得柔软起来,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种感动从何而来。”[25]然而,出于救亡的迫切需要,雪莱作品中的审美色彩被遮蔽了。
而正当大多中国的有识之士做着这种功利性的救亡努力之时,苏曼殊对雪莱的理解可谓独树一帜。作为一个浪漫任情的诗人,苏曼殊的追求不在于功利的救亡,而在于精神之美的建构。因此,苏曼殊所看到的雪莱并不是一个全心全意投身革命的斗士,而是一个“哲学家的恋爱者”,认为雪莱的诗“像月光一般,温柔的美丽,恍惚的静止,在沉寂恬默的水面映射着”[26]。他所注重的是雪莱诗歌的优美和哲思。他还试图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为雪莱找一个定位,认为“拜伦足以贯灵均太白,师梨足以合义山、长吉”[27],当然这只是一个简单粗糙的比附,钱钟书就曾挑剔道:“至于拜伦之入世践实,而谓之‘仙’,雪莱之凌虚蹈空,而谓之‘鬼’,亦见此僧在文字海中飘零,未尝得筏登岸也。”[28]然而,我们不能以现在的学术眼光去苛求清末民初的人们,我们不是希望从苏曼殊的话中得到一些富有学术启发性的见解,而是应该试图从中窥见苏曼殊眼中的雪莱形象。苏曼殊将雪莱比作李贺、李商隐,而李贺和李商隐诗歌的特点便是丰富的想象力和充沛的感染力。葛晓音在谈到李商隐的时候提到:“他继承了李贺的‘长吉体’,善于以现实生活经验想象神话中的情景,创造自己独特美丽的意境。……用典深僻、想象奇丽、风格纤浓、语言精工也是他在表现上刻意求新的一些主要特点。”[29]而在苏曼殊看来,李商隐的这些特点也正是雪莱诗歌的特点,雪莱诗歌中充满了瑰丽的想象与美丽的意境。苏曼殊在《潮音》中收录了雪莱的Love Philosophy一诗,诗中列举了众多自然现象,营造了自然万物彼此相爱相依的意境。苏曼殊选录这首诗,无疑体现了他对于诗中描绘的爱与美的认同和向往。不同于主流社会语境,苏曼殊试图将雪莱塑造为一个追求美与爱的哲学家和诗人。
苏曼殊对雪莱诗歌的翻译现在只留下了一首,即《冬日》。《冬日》出自雪莱的诗剧《查理一世》,是这部诗剧的最后两段。《查理一世》塑造了一个暴虐的国王查理一世的形象,传达了浓厚的反抗压迫争取自由的思想,这首诗的结尾是弄臣阿尔奇的唱词,结合全诗压迫和反抗的主题,这段唱词唱出了黎明前的黑暗,营造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然而,苏曼殊单挑出这一段,以五言古诗体译出,脱离了原来整本诗剧语境的断章不再有原文中呼之欲出的革命思潮,而是成了一幅冬日荒芜景象的描绘,传达出诗人孤寂的心绪,并透露着些许典雅敦厚的中国传统美学色彩。透过对原诗和译诗的对照,我们不难发现译诗对原诗审美色彩的关注与呈现。雪莱的原诗是:
A w idow bird satemourning forher love
Upon aw intry bough;
The frozenw ind crepton above,
The freezing stream below.
Therewasno leafupon the forestbare,
No flowerupon theground,
And littlemotion in theair
Except them ill-wheel'ssound.[30]
苏曼殊的译诗是:
孤鸟栖寒枝,悲鸣为其曹。
池水初结冰,冷风何萧萧。
荒林无宿叶,瘠土无卉苗。
万籁尽寥寂,惟闻喧挈皋。[31]
第一句中,苏曼殊将原文的“her love”改成了“其曹”,淡化了情爱色彩,使得诗歌更为贴合庄重的中国美学。第二句中,原诗的风是“frozen w ind”,寒风仿佛也被冻僵,而苏曼殊则译为“冷风何萧萧”,“萧萧”在这里传达的情绪便不仅仅是寒冷,它指“马鸣声。……也指风声;草木摇落声。”[32]它上承《楚辞》的“秋风兮萧萧”,中有“风萧萧兮易水寒”、“无边落木萧萧下”、“萧萧梧叶送寒声”等诗句,可以说“萧萧”已经融合这几种声音的凄冷萧瑟之感,渐渐脱离原意而成为凄凉意境的写照。苏曼殊这句译文不仅仅是对原文意境的传达,更是加重了原文所携带的情绪。译文的第三句是对原文意象上的还原,并将原文的“ground”译作“瘠土”,与前半句“荒林”形成对偶,从多重层面刻画了冬日的凄清,是对原文生动的呈现。最后一句则是对原文较为忠实的翻译,并通过译文将原文的含义与中国诗歌中“万籁此都寂,惟馀钟磬音”、“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等空寂的氛围相衔接,营造了寂静之美。不难看出,苏曼殊的译文是对雪莱原诗断章取义之后的完整呈现,虽然隐去了《查理一世》整篇的反压迫情绪,但却是对雪莱诗歌审美性的还原与再创造。而诗歌中传达出的凄清之美,也是时时萦绕在苏曼殊心中的情绪。他剔除了救亡语境所赋予文学的宏大主题,以自己的内心感受作为切入点,以文学性的眼光关注到了雪莱诗歌的审美色彩。“纯粹的诗的心境是凝神注视,纯粹的诗的心所观境是孤立绝缘。心与其所观境如鱼戏水,忻和无间。”[33]苏曼殊对雪莱诗歌的翻译,正是一种凝神注视,在文学成为救亡工具的时代之下,苏曼殊的这种翻译则是是孤立这种时代功利之风的对文本审美性的考量。通过对《冬日》一诗翻译的个案分析,我们不难发现苏曼殊的文学审美追求。
三
自鸦片战争以来,深重的民族危机召唤着清末民初的有识之士积极投身于民族救亡和社会启蒙的进程之中,以小说为代表的文学成为了改造社会的有力武器。而在这样的社会洪流之中,苏曼殊对雪莱诗歌的审美性给予了独到的关注,这本身便是对忽视文学的文学审美特质的社会语境的反拨,尽管这种反拨在当时显得十分单薄。当然,苏曼殊并不是远离尘俗孤芳自赏的诗人,他并未将自己幽禁在艺术的孤岛,在那样一个风雨如晦的年代里,流淌着中国传统读书人的血液的苏曼殊自然不会置国难于不顾,“众生一日不成佛,我梦中宵有泪痕”正是苏曼殊对于社会国家深切的关怀。他的《讨袁宣言》、《三次革命家题辞》等杂文也无不体现着他作为一代乱世青年的血气方刚。然而,急切地直呼救亡并不是苏曼殊创作译介活动的主旋律,纵观苏曼殊的译介活动,特别是他对雪莱诗歌的译介,不难发现苏曼殊所要建构的并不是或者并不主要是一个国富民强的社会国家,而是一个自由纯净的精神世界。他把济世救民的抱负寄予在了一个审美理想之中,因此他才会在社会启蒙的洪流之中呵护着文学的审美之维,以图在文学的审美性之中获取救世的精神力量。而在社会救亡高潮退却之后,苏曼殊对文学审美的观照,下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重建文学审美价值的努力,当我们梳理中国文学审美现代性的理路时,也会发现苏曼殊的审美追求的重要与珍贵。
苏曼殊对审美的追求首先携带了他太多的个人因子。从他得到雪莱诗集的过程,到他与雪莱性格的相近,直至他将雪莱诗歌意象与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这些都表明苏曼殊对雪莱诗歌的接受首先是一种基于个人体验的接受,正是由于个体性的感观掺入其中,苏曼殊译作中的情感才会格外真实动人,才会注意到原诗的抒情特质,从而发现其中的审美意蕴。而个人体验本身就是中国文化传统之中所缺失的。由于建立在以族群为基本单元的社会之上,中国文化重视实用理性和人伦关系,而“整个族类群居点的关注焦点就放在了老人身上”,因此“对年老的恐惧成了社群的中心恐惧,这种恐惧使它们发明了一整套制约方式,来制约年青人。……这里个人性特别是青年的个人性是不存在的,因为每个人首先不是作为个体而存在的,他必须首先是族类整体的一份子,服从族类的整体的要求。”[34]从古以来,我们便知道文学是抒情言志的,然而关键在于抒何人之情言何人之志。中国古代社会以儒为主的思想使得中国文人往往在不自觉之中抒发着社会强加在他们心中的感情,言说着社会期待下的心志。缺少个人真实可感的生命体验的文学很难拥有真正的审美色彩,很难拥有深厚感人的力量。文学更不能只是社会政治的工具,不能只谋求社会的改良和进步而放弃了自身的美学维度。特别是到了近代,当整个族群面临危亡,急迫的救亡呼声便会盖过一切,个人更是无法置民族苦难于不顾而追求自我个性的舒展。因此清末民初的文学带有浓重的社会改良工具的意味,是启蒙理性和工具理性的表现,丧失了文学本身的审美特质。
我们今天站在后观的视角,看到了清末民初社会大潮中救亡与启蒙的呼声对文学个人性审美性的冷落,但我们却不能苛求当时处在时代浪潮中的人们对个人性审美性的边缘化。我们今天所要做的,不是片面地否定清末民初的主流文学,而是进行谨慎的反思。反观那个时代遗留给我们的思考,我们不难发现“在启蒙的世纪里,文学太热衷于扮演急先锋的角色,一厢情愿地发挥了太多太多的代偿功能,这种过度的承当,并不利于自身的健全成长。”[35]文学应该守住自身审美的阵地,在这片阵地中思索每一个个体所面临的艰难窘迫的生存处境,以一个个个体的真切体验来反抗工具理性对个性和审美的压抑。“个人风格的美学表现体现出审美现代性的一个特征,那就是现代艺术所具有的显著的自我意识。”[36]在融汇着个人经验的审美追求中,文学才得以维护其独立性并不断发展,由此才能在其审美的维度上担负起作为人类社会镜像的使命,并成为人类精神理想的乌托邦,引着人类向真善美的层面不断迈进。
上升一个层面,我们也可以说每一个个体生命,其本身便是艺术审美的。“生命的哲学本质上就是艺术的,是通过艺术才能完整地予以表现的。”[37]每一个生命都有其自身的个性色彩和运行轨迹,而这种个体生命的状态是任何集体都压制不了替代不了的,也是任何理性思辨都无法抵达的。生命中有逻辑,也有偶然;有理性,也有冲动;有集体的因子,但更多的属于个人。因此,生命本身其实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我们应该对之以艺术审美的眼光来看待,而文学作为一种直接关乎于人的精神现象,更应该保持其审美维度。这样说固然不是在否认文学的社会功能,也绝不是无视文学中所蕴含着深刻的人文关怀与其所承担的社会文化建构之使命,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都不会只是形式结构上的标新立异和浮华虚荣,而一定有其人文价值层面的深度。不过,我们仍需要在现在中国的社会语境之中强调文学的审美色彩,这是对中国文化、对个体生命的普遍忽视和对现代化转型之中可能出现的人被理性工具所异化的警惕和对抗。在苏曼殊对雪莱诗歌的翻译中,他融合着自己个性色彩和生命轨迹的对诗歌审美性的追求应该在革命大潮平息之后的今天给我们以启发。苏曼殊超拔于物质层面的精神追求更是不能被我们所忽略。他“大胆标举拜伦、雪莱等‘恶魔诗人’的浪漫精神,极力推崇‘至性之作’”[38],并在译介中给予审美的关照,抒发他审美的理想,这在五四之后得到了传承,也应该给我们带来当代思考。
五四时期,民族救亡的高潮已经逐渐退去,社会知识分子开始对中国进行文化层面的反思,他们开始关注到了作为个体的人,并对审美层面进行了价值更新。冰心便指出:“文学家!你要创造‘真’的文学吗?请努力发挥个性,表现自己。”[39]郁达夫也指出:“艺术的价值,完全在一个真字上。”[40]这时的文学开始对人生真处的关注。而苏曼殊对待文学的真诚和对美的追寻,则成为他留给五四一代的精神文化遗产,钱玄同曾说:“曼殊上人思想高洁,所为小说,描写人生真处,足为新文学之始基乎?”[41]五四时期也出现了为人生、为艺术的艺术,虽然这种文学艺术的自觉十分短暂,很快又淹没在新一轮的救亡浪潮之中,但是这种与苏曼殊一脉相承的文学审美追求,时时显现于文学发展的脉络之中,这也说明了文学审美长久的生命力。纵然苏曼殊对于文学审美性的坚守不是,也不可能成为那个时代的主流,但却是对文学之为文学的维护,是对美与真的富有诗意的追寻,尽管无关国事民瘼,无关经世致用,但却是人类永恒的精神向往。因此,柳亚子称苏曼殊是中国近代“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人物”[42],颇为中肯精到。
从“谁赠师梨一曲歌,可怜心事正蹉跎”的思慕,孤独敏感又天真诚挚的相似个性,“含羞草”的“峻洁无伦”,到对雪莱“哲学家的恋爱者”的形象定位,以及对《冬日》一诗的充满凄清之美的翻译,苏曼殊对雪莱的接受和译介数量虽不多,但却始终盈溢着个人的生命体验和思想情感,他通过译介表达了自己的对真和美的追求与向往,并尝试从精神的维度建构他理想的社会。这种融合着个人经验的审美追求在整个清末民初,乃至从古以来的中国社会之中都显得弥足珍贵。他在一个重功利的时代中对文学审美特质的维护和追求,也必将成为后世的精神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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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ursuitof Literary Aestheticsby Su M anshu through Translating Shelley
LIU Yu-xiao
(Schoolof Literature,NankaiUniversity,Tianjin 300071,China)
Generally,literary translationaimsatsocialrenovationand progressduring the lateQing dynasty and thebeginn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w ith theweakening of the aesthetic element in literature as a byproduct.However,it is special to notice thatSu Manshu expresseshisown pursuitof aestheticswhile translating Shelley's poems.He tries to save hisnation and people through theway of spiritualaesthetics,which can be regarded asa valuable spiritualsource in the construction ofmodernity in China.
Su Manshu;Shelley;translation;personalemotion;literary aesthetics
I206.5
A
1674-7356(2016)-01-0043-06
2015-11-09
刘雨潇(1992-),女,河北石家庄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和翻译研究。
时间:2016-02-28
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396.G4.20160228.1127.012.htm l
10.14081/j.cnki.cn13-1396/g4.2016.0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