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拳之心,幽幽之情
——归有光的朴素言情
2016-03-05郝冬梅
◎郝冬梅
拳拳之心,幽幽之情
——归有光的朴素言情
◎郝冬梅
和所有读者一样,每一种吸引都是瞬间的定情。我的目光所及,是小小的项脊轩,它的主人曾是苏州府的一个穷书生。文人的特点是敏感、细腻,归有光也不例外。一座百年老屋承载了他太多的回忆与情感,《项脊轩志》看似极少言情,却处处是泣血之痛。
一、语言之朴素
汉语辞藻丰富繁盛,美词之多自不必说。可当你对文字有了一定的领悟之后,往往会舍弃语言华丽的外衣,取其自然纯净之美。当然,语言的最高境界——清淡朴素、自然纯美,不是初涉写作之人短时间内能练就的,而是需要长期对生活的观察体验和无数次的炼词用字才能达到。
在《项脊轩志》中,破旧的老屋几乎没有任何值得欣赏之处,“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小得连一张书桌都无法挪移的项脊轩,哪里谈得上是读书写作的佳处?短短17个字,就指明了项脊轩是一所陋室。这样的刻画显得似乎单调了些,但并不妨碍读者在心里描绘出一座百年老屋的样子。跟随着归有光清晰的记忆,我们仿佛也对这个老屋进行了一次全方位的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或许这样的叙说让你觉得像是在听村里的老者叙说当年的往事,但再读几遍,便会觉得文字看似平淡却字字珠玑,意境深幽,干净练达。
关于项脊轩的四次火灾,归有光一笔带过——“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这样的轻描淡写,似乎抹去了往日的浮华,也拭去了焚烧后的不堪入目。而这样的灾难,对于整个家族来说,似乎只有一个解释能让人不失希望,那就是神的护佑——它保佑着一个大家庭的完整,也保佑着家族的壮大和后继有人的梦想。如此平淡朴素的语言,可谓言之凿凿,情之切切。
二、情感之朴实
归有光爱这间小屋,或许因为对于远祖的纪念与家族书香的传承,更因为这是唯一属于他心灵的处所,是“偃仰啸歌、冥然兀坐”的自由天堂。在读书不仕的许多年里,小屋任他修葺,桂竹任他种植,夜读的烛光伴着院内种种顽强的生命直到天亮。因此,小屋“多可喜,亦多可悲”,喜的是那份优雅与自得,悲的是家道中落的凄凉。归有光的情感便在点滴的生活中朴素地再现。
可以想见,家道中落是怎样一种无止境的潦倒与伤痛,可他仍寥寥几笔:“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学生们读到此往往忍俊不禁,琐碎的记忆伴随着杂乱的格局在文中显得尤为突兀。但谁又曾想,这样的场景恰恰演绎了归有光心中所有的不堪与无奈,也给了读者无尽的想象空间。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怎就成了一个市井大杂院?牢骚向谁发?心事向谁诉?一份清高,些许惆怅。唯有祖母“持象笏”的期待,真实诉说着归有光作为一个读书人的入仕梦想,那是老祖母对孙儿才学的坚信,对家族重兴的期待。
归有光对于母亲的记忆,该是仅限于8岁以前。对母爱的体会除了零星的碎片,便只能从母亲的侍女处得来。对母爱的想象,是他一生的悲凉。更让人情难自已的,是那句“儿寒乎?欲食乎?”,他把世间几乎所有母亲都发出过的最平常的语言刻成了母亲留下的最为生动的话语。那是归有光仅仅能抓住的微弱气息,是失去母亲多年后的回忆,是思念母亲而不得的悲痛,因而显得尤为珍贵。它诉说着母亲最质朴的爱,最深的惦念,最简短的期待。只是这样的回忆,也只是母亲对姐姐的关怀,自己何曾向母亲撒娇?如果母亲还在,哪怕只有一个眼神,都是作为儿子最大的幸福和动力!正如清人林纾所说:“震川之述老妪语,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这是怀念母亲之悲,然而归有光依旧不多言。
什么样的情感最能打动人心?是符合读者内心期待的情感,是人世间最平凡朴实的情感,是每个人都能随之而寻找到自己爱的踪迹的情感。在文中,它通过家常的语言,将坦诚的心理、细微的神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文风之平和
补叙部分的精彩不言而喻。与表达对祖母和母亲的情感相比,归有光对妻子的情感表达相对较为含蓄。妻子嫁进门后,归有光着力叙写了她在轩中“从余问古事”“凭几学书”,以及妻子回娘家对小妹描述轩中场景的情节。这几处情节,恰恰是夫妻恩爱的有力见证。“问古事”也好,“学书”也罢,或许只是为了能在一起多相处片刻,足以表现伉俪情深。而家中小妹,正是由于姐姐对“阁子”的那份真挚的感情,才会对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地方产生强烈的好奇心。在归有光的《寒花葬志》中,100多字中就三次提到了妻子魏孺人,可见这样的闲笔并非无意,在对妻子一件件往事的回忆中,悲凉渐渐袭来。
八次落第没有让归有光倒下,官场的变革斗争也没有让归有光倒下,至少,那时的他还拥有相濡以沫的妻子,还有一个完整的家,这是他在孤独多年后,心灵得到抚慰和寄托的地方。但生活似乎在考验着这个命途多舛的读书人,43岁失去长子,时隔一年,妻子魏氏也离他而去。不惑之年的归有光,回望前半生,艰难跋涉;后半生,又该何处安身?
归有光没有如苏轼那样梦到“小轩窗,正梳妆”的妻子,他看到的只是那棵“妻死之年手植”的树,他耳边回响的,只是娘家小妹的那句“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是啊,何谓阁子也?是读书处,是追忆处,是情感寄托处,更是与妻子恩爱多年的见证!如今,物是人非,情何以堪?想来,黯然销魂。
然而,令读者感到疑惑的是,命途多舛的归有光并没有在他的诸多散文中表现出悲愤困苦,文风却更加朴素平和。我想,除他受唐宋古文运动“文以载道”的影响外,祖母、母亲和妻子在这间老屋带给他永久的亲情与温暖,也使他对此心生感念,彰显了一种从容平和的气象。
“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再后来,“久卧病无聊”“余多在外,不常居”……此时的归有光,悲怆不已,兴味索然。当年,妻子手植的枇杷树,如今“亭亭如盖”。当这份感情浓得化不开时,只能移情于物,借物抒怀,给人们留下一个空镜头,把感情定格在时空里。但愿,那棵枇杷树,默默地陪着老屋;只有那棵枇杷树,替亲人为归有光撒下绿荫,送去一丝清凉……
(江苏省苏州市工业园区第一中学;215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