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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栈

2016-03-04玄武纪·纱雾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乱石客栈

玄武纪·纱雾

一、客栈

乱石峡的入口开着家小客栈,泥瓦灰砌的墙,藤枝的椅,花梨的桌,上好的白瓷盏胎釉里自然泛出点子桃花红,温柔得就像江南三月的春光。

客栈的老板叫曾相识,他身形瘦削,举止斯文,虽然花白了头发瞎了一只眼,耳朵也不太灵光,可还看得出年少时的丰神俊朗,尚完好的那只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纵然不说话也像是带着三分笑,令人自然而然心生好感。

许是生过什么大病,曾老板一年四季狐裘不离身,炭炉不释手,越到冬天就越显得没精打采,更雇了个身材高大的伙计小武忙前跑后,这客栈里的活计大半都懒得插手,平日里不过是靠在柜台后面,信手拨弄几下算盘珠子。

账自然是好算的,左右这客栈开的地方人烟稀少,就算是不怕死的胡商闯西塞过天关,一年里也至多见着两三趟,怎么看这客栈开起来都只有赔钱的份。

曾有人问老板,这里明明一年到头都没几个客人来,您为什么还守着这家客栈不走?

老板眯了眯还完好的那只眸子,眼底一抹流光如岁月浮幻刹时隐没。他摩挲着手里的暖炉呵呵笑道:“客老他乡难回返,开一家客栈,自然是等一个故人。”

所谓故人有很多种解释,譬如能温酒小酌的旧友,譬如将拔剑相杀的前仇,亦或者是烟波江上的惊鸿一瞥,映了眼入了心,便再也忘不掉,时时刻刻徘徊梦中的影。

没人知道这老板等的是哪一种故人,往来的旅客有时好奇多问两句,往往都叫老板几句太极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到头来还稀里糊涂地多要了几坛子酒,只好摸着鼻子自认倒霉,结清了酒账上路。

有的临走时回头多看上两眼,客栈门上挂着的那块匾,“归来”两个大字清晰入目,便少不得腹诽个两句。等故人的客栈名归来,归来栈的老板叫相识,走南闯北的人眼都够毒,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名起得敷衍十足,懒都懒到了骨子里头。

最近这两年道上不太平,西塞狄戎平了内乱,三十六部族重归王旗之下,统领草原的还是那个浑邪王,同时上位的还有个左贤王。他是浑邪王从草原上捡来的野小子,帮着浑邪王平了内乱,凭着杀敌斩将的功勋成了浑邪王的心腹,一手铁腕政策推得雷厉风行,据说连当年溃散的青狼军都被重新建了起来。

专闯西塞的老马帮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酒,叹着气丢下粒碎银子,揭起皮帽扣在脑袋上,摇着头出了客栈:“唉,又要打仗喽。”

风卷着黄沙拍上客栈招牌,檐角的铁马叮当响了起来,老板慢悠悠收了柜台上的几角碎银,食指轻拨,“啪”的一声脆响,一颗黑檀木算盘珠子滚了上去,老板眼尾挑起丝玩味的笑。

“小武,关门,闭店,今晚有客上门。”

二、客来

阴森的夜,漆黑的景,寥旷黄沙上洒着一汪月的惨白,铁马又叮当响了起来。

黑影如魅突然出现在客栈前,推门“吱呀”一声,先是试了试锁,觉着实在坚不可破,便屈指为记,在门板上轻叩三下。

咚,咚咚。

一长,两短,像是什么暗号。

门缝里亮起了火光。

吱呀一声,门开了,小武举着烛台站在门口,黄豆大小的火苗在寒风里奄奄一息,堪堪照亮来人的脸。

“塞上行路难,店家可还有房,借宿一晚?”来人端正抱拳行了个礼,三十来岁的年纪,面上带了块狰狞伤疤,身上穿的是件狼皮袍子,常见的胡人打扮,一身风尘仆仆,俨然走了长路的模样。

“店迎八方客,小武,让他进来吧。”客栈里头曾老板发了话,小武沉默地打量了来人几眼,一侧身让开了路。

来人进了客栈,四下扫了一眼,发觉打烊的店里桌椅收拾得整齐,几条长凳都翻过来扣在桌上,竟是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他倒也不客气,自行撤了条凳,稳稳一放坐在了算账的柜台前头,一抬眼正好见着曾老板揣着炭炉拐进来,上好的狐裘松垮搭在肩膀上,越发衬出裘中身形单薄。

来人盯着那身影,眼底有微不可查的寒意如冰,一闪即逝。

“半夜上门,打扰了老板休息,抱歉。”他似乎是个不惯与人寒暄的,一句道歉都说得冷硬,视线扫过客栈里有了年头的陈壁旧柱,揽起毡披拂过被油渍浸入木纹的老梨花木桌,“看这客栈的模样,开了有些年头了吧?”

曾老板正好伸长手去够柜子顶端的茶叶罐子,那里头是他珍藏了十七年的老君眉,平日里也就逢年过节才肯沏上一壶,向来是不待客的。

毕竟是陈茶了,茶叶罐子一开,爆出点碎茶叶沫子,呛得他猛然咳了起来,半响才平了呼吸,提着茶壶转过身来。

他眼角眉梢依然是带着笑的,热水一冲入壶蒸腾,烟云万千氤氲而生,慢悠悠的声音从白雾里透出来,就有点子模糊,也有点子唏嘘。

“是啊,整整开了十七年,算算日子才发现,原来有这么久了。”

“十七年……”来人咀嚼着这仨字,眉梢突然一挑,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我记得十七年前这乱石峡是个战场,那时一场烈战杀得天愁地惨血流成河,老板把客栈开在这种尸骸遍野的地方,也不怕……”

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桌上的烛光猛地一跳,骤然生了些阴森:“……不怕有鬼敲门吗?”

雾气渐散,一壶老君眉冲得到了火候,老板提起茶壶仔仔细细倒了两杯,应声失笑:“这世上哪里来的神鬼魂灵,若是真的逝者有灵,我倒是每天都盼着他们能上来敲个门,免得我这客栈开了十七年,却一年到头都没几桩生意。”

他将一杯茶推到柜台前头,是等来人自取的意思,自己取了剩下那杯,慢慢品了口陈年余味,手里的白瓷盏在烛火下自然泛出点桃花红:“乱石峡长七里半,塞外天遥一万九,客从远方来,走过的路自然比我老头子多些,天昏月白正是百鬼夜行的时候,行路人都不怕,我一介老朽有什么好怕?”

来人盯了老板片刻,终于慢慢起身,握住柜台上那杯茶:“店老板谈吐不俗,还未请教贵姓高名。”

“贵姓不敢当,高名更谈不上,曾相识,开一家归来栈,等一个故人。”曾老板屈指轻叩桌面,尚完好的那只桃花眼微微眯起,目光落在那人握住茶盏的手上。

手指修长而有力,虎口和指根都有硬茧,是惯提刀枪的手,他视线又飘到来人腰侧,那里悬着口绝对称不上装饰的刀。

刀长二尺七寸,刀身带弧有齿,刀尖狭如利牙,即使不曾拔出,曾老板也认得出敛在鞘内的锋芒。

——狼牙刀,西塞狄戎最精锐的军队,青狼军的制式战刀。

“客人悬刀夜行,风尘仆仆,登门必有要事。”老板垂了眼微微一笑,视线落进手里的白盏青茶,“正题之前,还未请教阁下名号。”

“吴,吴相忆。”滚烫茶汤在杯中荡起涟漪,来人视线却始终锁在老板身上,几字低沉像是从牙缝里挤出。

曾相识,吴相忆。

倒是两个针锋相对的好名字,工整得让人想起一副墓外头贴着的槛联。

逝者曾相识,生人勿相忆。

墓前四拜,阴阳两别,虽有风物相连,旧景仍在,故人却已长辞泉下,音容无忆。

“砰”的一声,寒风冲开了窗呼啸入屋,刮得桌上的烛火明明烁烁摇曳不定,几点晶莹随风飘入,落在桌角上,顷刻化作一线水痕。

入了冬,塞外的雪说来就来,白日里还见着干风黄沙,到了晚上却生了黑云琼华,曾老板泰然自若扣了杯盖,轻描淡写地对着身旁吩咐了一句:“小武,去把门窗都关好,别让客人受了寒。”

楼梯拐角的影子里有人低沉应了一声,原来伙计小武一直都站在那,不言不动听着他俩寒暄,沉默得就像块石头。

门窗皆闭,屋子里也没见着暖和了多少,吴相忆扫了眼客栈里无声忙碌的背影,端着杯子忽然叹了口气:“十七年了,涸血能干,人心可变,沧海也能化桑田,可石头居然还是石头,曾老板真是雇了个好伙计。”

“客人赞谬,小武就这副性子,十几年了都改不过来,我觉得他倒也不用改,就这样挺好的,话少方真,客人说是不是?”老板又轻咳了一声,低头喝了口热茶,将肩膀上的狐裘又拽紧了些。

“老板的话可不少,看来是一句也信不得了。”来人难得开了句玩笑,话音里可是一点都听不出笑意,眼神蓦然一肃,“老板说得不错,悬刀夜行,来者不善,我这次来并无他事,就是来找老板算一笔陈年旧账。”

“哦?是什么账?”曾老板低下头喝茶,看都没看来人一眼。

“人命,三万。”

击石入水,风雷顿生,一道乌光铮然跃现,带着腥风兽吼,端端正正架在了老板的脖子上。

来人一只手里仍端着瓷杯,另一只手中却有狼牙锋芒毕露,映着他目光铮棱如刀!

“咳,咳咳咳……”老板猛然咳嗽起来,一缕暗红悄然潜入杯中碧汤,杯壁桃花瑰色添艳,那柄利刃锋贴颈旁,随着他身躯起伏上下颤动,竟是连皮都未划破半分。

良久咳声停了,客栈内静谧无声,窗外风声劲急,铁马叮当,连连拍在瓦梁,曾老板抬了头神色不变。

“我开了这家归来栈,等了整整十七年……”他的声音不紧不慢,甚至还带了点笑,那只冰色盲眼里烛辉一跳,残烬里迸发焰光。

“今日,故人终至。”

三、旧账

窗外风紧,屋内声寒,两人手里各捧着一杯热茶,却暖不了两颗暌违已久的故人残心。

“十七年前发生在乱石峡的一场血战,曾老板应该知道。”来人声音里带着点喑哑,视线紧锁着老板面容寸锋不移,似要穿透那张脸上的温润笑意,看出底下埋藏的黑暗深邃。

“三万鹰扬长空卫阻敌于乱石峡,力抗狄戎青狼,最终壮烈成仁,与敌偕亡。”老板好整以暇地举起茶盏,轻啜一口,丝毫未将横颈寒锋放在眼内,“英魂碧血,忠骨埋疆,那一役后鹰扬军无人归返,牺牲将士名号留碑,奉祀入忠骨塔永享香火,大江南北事迹遍传,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说得好!”来人手一翻,浅碧茶汤泼溅在地,空杯猛地敲在桌上,“英魂忠烈,值此一杯。”

“但你说错了一件事。”一杯难得的老君眉他点滴未饮,尽数敬了九泉英魂,烈声直迫肝胆。

“当年那一役,鹰扬军不是无人归返!”

他霍然抬眼,一双眸子暗赤浸血直视老板,屋外的雪无声落了下来。

素洁覆地,掩不去乱石峡中曾生的烽烟战痕。

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的一场雪,万物俱寂的时候,狄戎的青狼旗压着雪线出现在了天边尽头。

西塞三十六部族原本分崩离析各自为政,不知何时却被浑邪王统整为一,他沥血誓旗率军亲征,麾下十万青狼磨利了爪牙,目标直指大晋都城。

失了情报先机也就失了局势掌握,朝中接得禀报时,狄戎大军已一路攻城略地扬锋而至,当途守军纷纷溃败,狼王铁骑只差一步就要践踏中原河山。

那一步,就硬生生止在客栈外头。

那时还没有这家归来栈,乱石峡也不止是乱石峡,峡谷里一道天戈关虽然年久失修,靠着地形却还勉强算得上天险,失了地利青狼军也不忙进攻,只在峡外驻扎了下来,整兵待时。

听闻狄戎入侵,朝野上下乱成一团,积年疲敝的国库凑不出足够的粮饷,久失训练的军队未经战阵,青狼军连奏凯歌正是士气高昂,强弱之势几乎无可逆转。

当下就有文官上了奏折提出称臣议和,恳请圣上为国祚延续暂忍一时之气,否则将有亡国灭族之祸,他言辞哀戚声情并茂,说到动情之处甚至涕泪横流,俨然一副忠心为国不计荣辱的模样。

皇上拿着折子面色数变,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阶下一声刀鸣,三尺血溅。

主议和的文官身首分离,血染丹樨。

“文死谏,武死战,大晋武备未绝,国灭何来!”

鹰扬统帅韩钺手持沥血之刀立于阶下,众皆哗然而面不改色,虎目环视肃杀挟厉,尽显铁血,百官视线与他一触,皆觉喉头一窒,竟无一人敢于诘问。狐兔诺诺而退,唯有狮虎发声,气势竟夺阶上真龙。

“敌情紧迫,再有妄谈议和者,无异通敌卖国,立斩无赦!”他目光再转锋芒不敛,直视皇位上的大晋天子,振声朗朗,“请陛下下旨,让臣率军西进迎战,定将狄戎青狼剿灭在天戈关外!”

十万青狼磨牙吮血携厉而至,要阻他们,大晋何来这么多军队?

皇上白了脸,偷眼看着韩钺手中滴血战刀,身子一颤本能向后缩去,奈何众目睽睽之下,他仍是当今天子,不得不颤声开口:“韩卿要多少兵马?”

“臣只需鹰扬军,三万。”韩钺昂首,眸间迸发烈焰利芒。

三万鹰扬军,是当时朝廷里能拼凑出,勉强算得上精锐的部队,再多一个人也是没有,皇上被逼无奈,终于一咬牙,同意了韩钺的请求。

铁木钉进地里三尺,青砖浇上糯米浆子,一桶桶的金汁滚油送上天戈墙头,铁甲控弦排开了一线横天,身后是枕戈待旦的三万将士。

那是通往中原的最后一道防线,退一步,就是山河沦丧,国破族灭。

那一仗打了多久,战况如何惨烈不必详述,世传两军拼到终末之刻天崩云裂,乱石如倾滚滚而下,将整座天戈关和交战双方一同埋在了乱石之下。

那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了乱石峡,峡谷里乱石纵横,黄沙遍覆,一铁锹刨下去还能见着烧焦了的锈箭残刀,石下九重埋着十万枯骨。

三万鹰扬军与敌偕亡,壮烈成仁,无人归返。

可这自称吴相忆的人却说,那一役后鹰扬军尚有人在!

“不过几个残留的孤魂野鬼,算不上人。”老者唇角微扬,提起壶给自己又续了一杯,也没忘给来人杯中倒满,声音淡得像一缕幽魂,“尝尝这茶吧,十七年前的老君眉,大帅费尽心思才寻来的六两,就算这些年再省也快喝完了,这可是最后一壶。”

“你居然还敢提韩帅!”来人眉峰一扬,挥手就要打翻茶盏,却在半途硬生生止住,攥住刀柄的手一紧,面上的疤痕赫然有些狰狞,“我该叫你曾老板,还是叫你易军师,算尽轮回易成空,当年鹰扬军的首席智囊——

“也是一手埋葬鹰扬的,罪魁祸首!”

他声音发颤,辨不出是恨是怒还是十七年刻骨的悲愤,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出口,却还要生生克制着自己,不能挥下手中狼牙长锋。

“你不该称他韩帅。”老者眉眼轻舒,热茶捧在手里氤氲出点热气,染得唇角笑意亦是一暖,“若老朽真是阁下口中的易军师,那我该称阁下吴先生,还是韩少帅,于十七年前被大帅派出求援,侥幸脱得生机的鹰扬少帅,韩铮?”

“你早知我的身份?”吴相忆,不,该说是韩铮悚然一惊,他的身份本是极隐秘之事,这位老板居然早就知道,却还和他寒暄了许久,全无惧色,更无愧疚。

“不算太早,也就在你踏进客栈之前。”曾老板的桃花眼又眯了起来,泰然自若品了口茶,“老朽推算着贪狼侵北辰,雪夜故人来,等了十七年的夙愿,今夜也该有个了结。”

“你在等我?”韩铮眉头一皱,视线在客栈中扫了一圈,余光仍紧盯着老板的动作,“叫武将军出来吧,我虽不知道他为何仍效忠你,但十七年前他的枪就比不过我的刀快,现在更不必说。”

“咳……”曾老板见他戒备,轻咳一声摆摆茶盏,“不必担心小武,他不会对鹰扬少帅动手,毕竟不管是易成空还是武磊,都是原先大帅麾下的人。”

“你还记得你是鹰扬军的人!当年你怎么就能……”韩铮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又一下子哑了下去。

风雪更紧,铁马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幽微烛光亮了一亮,映出张眼角眉梢温润带笑的面庞,虽已鬓发花白,却还依稀辨得出当年的丰神俊朗。

这位永远带着从容笑意的曾老板,曾是他除父亲外最尊敬的易叔。

易成空入鹰扬那一天,韩钺亲自出帐相迎,揽着易成空的肩膀喜不自胜,说这下终于有了能助雄鹰扬翼万里的长风。他还呵斥当时不过少年的韩铮、武磊等一干小将,说对这位易先生必须尊敬如师,易成空所下之令与他亲口无异,决不容任何人违逆。

易成空是真有本事的人,自他入了鹰扬,韩钺几次领兵出征皆是大获全胜,凭借他之筹谋,更让韩帅将战中损失减到最低,与鹰扬军交过手的人都说,韩帅麾下这位军师手握判官轮回簿,能知每个人的生死祸福,算得尽苍生人心。

算尽轮回之名响彻中原,韩钺待他自也比其他将领不同,他知道易成空喜欢喝茶,就特地花了三个月俸禄,托人辗转从南方带了六两老君眉,亲自送到易成空手上。

易成空知这茶名贵,坚不肯收,韩钺撂下罐子就回了主帐,留下易成空一个人对着泥釉茶罐苦笑连连,只得珍而又珍地收了起来。

可就是这位他尊敬如师,与韩钺亲同手足的易军师,十七年前亲手点燃了埋在乱石峡内的火雷引线,将整整十万人,连同鹰扬大帅韩钺一起埋葬在了乱石之下!

风声凄厉,犹如当年葬身此处的十万冤魂不甘怒号,飞雪如蓬拍打门窗,客栈中一线烛光摇摇曳曳,似照黄泉。

寂静似一只大手,扼住了生者的咽喉,将世界留与亡者发声,曾老板坐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低头视线没入碧沉茶水,鬓边一缕白发悄然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韩铮哑声开口:“……当年三万鹰扬对十万青狼,即便占了地形之利,最终也脱不开以卵击石的结果,我知道父帅存的是什么心思,狄戎挥军直下战线拉得太长,必然补给不足。他只求前线血战能多拖延一日,等到后方兵勇招募补充至前线,哪怕只是步卒民兵,也能凭借天戈地形硬撑到到敌军粮绝退兵。

“可他没想到,后方增援没等到,等来的却是你埋下的火雷炸药。”他眼角肌肉抽搐,持刀的手虽然仍稳,声音里却平添了惨烈,“这十七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当年你究竟为何如此狠心,竟然能把军中同胞,亲如手足的兄弟亲手送上黄泉路。”

那时血战连日,天戈关中兵将不足,城上轮值的士兵从一天三换减到一天两换,到了最后连轮换都是妄想,困了只能搂着长矛在城垛下打个盹,警号一响睁开眼就得上阵搏杀。伤者多得无处安置,只能在室外铺上革席,三九冻寒入骨的天气,热血淌在地上顷刻封冻成冰,黑赤腥锈地漫开森然血狱。

天又开始降雪,六角琼华纷扬,折射出刀枪寒光,狄戎一波进攻方歇,韩钺掸着甲上血冰把韩铮喊到近前,从怀里摸出虎符丢了过去,叫他速返京中请求援兵。

韩铮一愣,还想多问两句,青狼军的进攻角号突兀奏响,韩钺扭头望向关上烽烟,虎步风行上了城墙,一个亲兵将两匹马的缰绳交到韩铮手里,说大帅亲嘱,整个天戈关的命运悬于他手,叫少帅速去速回。

他打马离了乱石峡,还没出去几里,就听身后惊天一声爆响,乱石崩云有如天塌,地动山摇草木尽摧,他一下子呆了愣了,整个人也变成了一块崩落的石头。

天戈关“大捷”的消息传到京里,皇上大喜下令封赏,韩铮却没回去,自他辗转得知那一天的火雷是易成空亲手点燃,世上就再没了韩铮这人。

留下的只有吴相忆,生者勿相忆。

无人相忆,他才能脱了名号累赘,化作一缕逝者冤魂,亲手为他的父亲,为当年的鹰扬同胞——

复仇!

“我开了这家归来栈,本就是在等当年的鹰扬故人。”曾老板依旧低垂着头,韩铮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得见他淡然如冰的声音,“无论是鹰扬亡魂还是鹰扬少帅,只要来人还是鹰扬军中人,我就等着他们上门来——杀我。”

韩铮眼神微变,曾老板却轻叹一声,首次露出点该属于他这年纪的疲惫:“可今夜不能,你,不能。”

来人蓦然一惊,一点锋寒已悄无声息点在他后心,脊椎骨侧二寸一分,只需劲力一吐,立时骨断摧心。

小武高大的身形从烛火阴影里现了出来,石凿斧刻般的面容上依然毫无表情,掌中却多了一杆赤血银枪,枪杆半挽臂弯稳持,枪锋挺得笔直,枪尖却在不停轻颤。

无论颤得多急,总不离来人背心脊旁二寸一分,心之所在。

韩铮脱口而出:“问心枪,石头你练成了?”

武磊是当年鹰扬军内的小将,他家里遭过一场大变,被韩钺在生死一线之际救了下来,便带着家传的问心枪谱参了军。他整日埋头苦练枪法,人却变得沉默寡言,韩铮笑谑连石头撞上刀锋都能迸个火星子,他这脾气还不如一块石头。

恰好武磊又单名一个磊字,石头这外号就被韩铮叫了开来。

赤血银枪端持不动,武磊首次开了口,声音低沉:“动,则死。”

“话少则真,你该知道小武从不说谎。” 情势陡然逆转,曾老板慢悠悠地品着茶开了口,“问心枪下无冤魂,就算杀了小武,他都决不会对鹰扬少帅出手,但,你现在还是吗?”

窗外风雪呼啸,猛然大作,韩铮身子一僵,如浸寒泉。

“算完了旧账,老朽还有一笔新债想和客人算上一算。”杯盖磕在碗沿上一声轻响,曾老板撂了茶盏,拿起放在柜台旁边的黑檀木算盘,算珠轻拨,几声清脆,各归其位。

“堂堂狄戎左贤王大驾光临,老朽,有失远迎。”

曾老板不紧不慢地抬了头,那只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里……

笑意尽失。

四、新债

枪问心,刀压颈,身在其间的韩铮一时不敢妄动,三人形成了种微妙却脆弱的平衡。

众皆寂寂,只有曾老板手里的算珠拨动的声音,和着铁马叮当,在屋外风雪里显得尤为清晰。

“十七年前狄戎溃败,浑邪王带着青狼残部狼狈回返,却在草原上意外捡着了个身陷狼群围攻的野小子,那人面上被野狼抓了一爪,血肉模糊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发烧了整整三天才醒了过来。”

曾老板讲的是左贤王的出身来历,却又比往返塞外的马帮客商说得详细了许多,寒意沁骨的天气里,来人不知为何额角却冒出了汗珠,面上那块陈年的旧伤疤抽搐几下,尤显狰狞。

“……后来他伤养好了,浑邪王喜他敢与狼群肉搏的勇气,便将他收入军中,从一个小卒做起,然后是十夫长、百夫长……他凭着战功一路升上去,等他一刀斩下叛乱部族首领头颅的时候,已经是狄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了。”

第一颗算珠,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老板拨了上去。

“左贤王帮浑邪王镇压了部族叛乱,又献策治军,颁布严刑律法,推行铁腕政策,不到三年就将整个狄戎凝聚成铁板一块,连所剩无几的青狼军都另选了青壮补足,以新法整顿练兵,狄戎铁骑重新纵横西塞草原,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颗颗算珠在盘上飞舞,曾老板指拨岁月,言剖变迁,将那左贤王突然出现在西塞之后的事桩桩件件一一详列,听得来人冷汗涔涔:“你……你怎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做小本生意的,难免锱铢必较。”算珠拨动的声音一停,曾老板淡然开口,“再说十七年前赊了本,对欠债的更需多上心些。归来栈建在乱石峡口,往来客商闲聊带来的信息虽然零散,只要有心,雪泥鸿爪拼拼凑凑也能还原事情全貌,何况老朽经营了这些年,总要有些隐秘的情报来源。”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左贤王十年内于西塞狄戎横空出世,之前不过是一无名小卒,谁会那么上心,对一个无名小卒的过往都了解得这般清楚,若待他封王拜将后再想追索,诸多细节早已湮没在岁月长河中,无从得知。

哪能如曾老板般如数家珍,有如眼见,分明是早已注意,有心查探。

他拈着最后一颗算盘珠子,似乎拿不准是不是该拨上去,不经意抬头扫了来人一眼,那一眼却是极锐的,如寒针刺心,冻结血脉。

“老朽知道的不少,浑邪王知道的却不够多,否则他怎会容一个前鹰扬少帅呆在身边,还想借他的手,对十七年前葬送鹰扬的人复仇?”

来人悚然一惊,老板已重低下头去,眯着眼端详那突然难拨起来的算盘,两指随意点了点来人面前茶盏:“账目繁杂,一时半刻难以理清,左贤王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他这一声就没了先前的客气,隐隐带着命令的意味,韩铮腮侧肌肉轻颤,一咬牙端起杯子,茶方入口,眉头突然一皱。

“这茶,是苦的?”他惊声出口,方才发觉这位曾老板饮了许久,悠然慢品如尝甘露的这一壶老君眉,居然又苦又涩,渣滓满口,几乎让人咽不下去。

“苦吗?老朽倒觉得刚好。”曾老板神色不动,眼底却浮现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雾,安然将杯中已冷的残茶慢慢饮尽,“十七年陈的老君眉,老朽可是珍惜得紧,只敢在每年七月半启封泡上一杯,现下你饮的,是最后一壶了。”

酒尚陈,茶尚新。一坛酒窖藏十七年,启封后能满室飘香,而一罐茶若放上十七年,任当初是如何甘香清冽,最后都只剩得下碎叶残渣,一杯苦涩。

七月半鬼门开,旧茶残敬待魂饮,一杯饮尽故人心。

韩铮不觉握紧了茶杯,攥刀的手却松了下来,涩声轻问:“为什么?”

为何十七年前你亲手点燃了火雷引线,令鹰扬青狼同葬乱石,却将故人所赠这坛老君眉当成至宝,饮至苦涩满怀犹不肯弃?

还是这算尽苍生算尽轮回的易成空,自那一日就算到了接下来的十七年,他这一杯苦茶,只堪独饮。

算尽轮回易成空,归来客栈曾相识,他改名换姓等了整整十七年,究竟又在等什么?

曾老板指凝在算盘珠子上,半晌未语,两人间只剩茶烟袅袅,苦涩沉浮。

“青狼军现在,应该快到峡口了吧?”

他突兀一问,韩铮未及细思,本能作答:“卯时拔营,日行六十里,最多还有大半个时辰便至峡外。”

他突然瞪大了眼,张口结舌看着眼前老者,那人鬓发斑白一目成盲,仅剩的那只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露出点似已久违的笑意。

即使隐姓埋名做了十七年客栈老板,原本布计书策的手改作了闲拨算盘珠子,他也仍是那个算尽天下人心,从无遗漏的算尽轮回易成空。

“你……”韩铮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又似乎更加糊涂了,这位老板冷眼观世看得一清二楚,至今为止却只请他喝了一杯茶,算了一番旧事,丝毫未提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还未容他细思,哗啦一响,曾老板拂乱了算珠,黑檀木算盘在久凝僵硬的狼牙刀锋上一敲,刀锋顿斜偏了半尺,再不复威胁。毛皮窸窣声里他长身而起,炭炉揣进袖筒,另一只手端起烛台径向楼梯走去:“青狼鹰扬,远来皆是客,老朽尚备了些东西迎宾,不知左贤王是否有兴趣,随老朽上二楼一观?”

他这一问不过客气,根本没容下韩铮拒绝的余地,烛火晃到楼梯半沿,小武沉默往前进了半步,枪尖逼近,韩铮眼角微抽,不得不也站了起来:“老板有心,莫敢不从。”

客栈二楼意外的宽敞透亮,面对乱石峡的一侧开了四面窗,窗板只是虚虚掩着,听得见飞雪拍打窗棂的声音,临窗的地板上已积了一层絮白,另一侧却有近半掩在极厚的黑布帐幔下。

韩铮踏上楼板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一幅黑白同世,泾渭分明。

曾老板双手揣在袖内,炭炉暖意自狐裘内徐徐弥散,分明是冬日里怕冷的性子,却偏要站在窗边,侧头去听窗外风雪。

他的人站在烛光下,影却落在白雪上,裘衣融暗,是这黑白之间唯一一道混浊不清,淡灰的影。

“你听,青狼军的号角又响了,锋镝、战鼓、马嘶、刀鸣……”他半眯着眼,轻声低语,似在说与韩铮,又似说与冥冥、黄泉来听。

窗外风声呼啸,雪漫琼白,风雪声中铁马叮当作响。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韩铮眉头微皱,曾老板已睁开眼看向他,摇头微带失望:“你可还记得天戈关有多高?”

“山楼五丈,战台二丈。”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大帅治军如何?”他话音未落,曾老板即刻接上。

“令行禁止,法度森严,天戈关中血战连日,却无一人称降,无一人弃战。”韩铮声音一肃,自有豪气生出,更有愤郁相随,当年那场战事鹰扬上下心志一同,将行在前,兵不畏死,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原谅易成空的所作所为。

“浑邪王可与你提过,当年他是如何中伏遇袭,炸药是如何点燃,何时爆炸?”

曾老板轻叹一声,韩铮语速也越来越慢:“那日天降暴雪,青狼久攻不下心生不耐,于雪间鸣镝催战,方至关前却不见抵抗,关门豁然洞开,鹰扬三千轻骑玄甲银枪疾冲而出,冲得青狼步阵骤乱,损失惨重。

“浑邪王急变阵型,青狼铁骑自峡口冲入,鹰扬骑兵耽于追击不及撤退,城门关闭亦慢了一线,先锋狼骑冲入城关,天戈防线告破……”他声音渐低,喉中一哽,难以为继。

曾老板替他说了下去:“天戈关破,鹰扬残部且战且退,浑邪王发觉有异时,麾下青狼军已十之八九破关入峡,随即,便是你知道的那场山崩。”

“那不是山崩,而是爆炸,有心人事先谋划好的爆炸!”韩铮瞬间激动起来,曾老板做了个手势要他少安毋躁。

“五丈山楼,二丈战台,要夷为平地需要多少炸药?

“乱石峡长七里半,如何确保青狼军全数进入火药范围,不至功亏一篑?”

每一问皆是沉重,每一问声皆一顿,蒙在十七年前的厚重尘纱终将除下,曾老板抬手轻捏眉心,眸子疲倦轻阖。

“大帅治军严谨,明察秋毫,有谁能在他茫然不知的情况下,将火雷炸药埋于整个乱石峡中,甚至埋到了天戈关下?”

深渊中有兽暗生,无声处伸出爪牙,韩铮瞳孔骤然一缩,恐惧攫住心脏,尚未及阻止,曾老板已然开口,声轻如一声徘徊十七年的喟叹。

进退两难,无可奈何。

“下令炸关的,正是你的父亲,韩钺。”

陈疤撕裂,脓疮泛出鲜血,几将韩铮吞没,他眼前一黑,本能喃喃:“不,这不可能,父亲他,他怎么可能……”

“朝廷积年疲敝,朝臣耽于安逸,屡上条陈削减军备,鹰扬军裁撤得只剩三万,余者新军民勇未经战阵,除了天戈关中这三万人,无论去往何处,都寻不到一人来援。”

烛焰跳跃在曾老板那只残眸里,颜色有些像干涸了的血,挣扎着还要涌出些微光。

“鹰扬军以卵击石,拖到青狼军粮草耗尽的可能不过万一,实际上天戈关是根本守不住的。初至天戈整修城防时,大帅就下了令,由我暗中铺设火雷炸药,只待最后一刻到来。

“他当庭胁君强令兵发,早已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鹰扬军可以灭,天戈关可以破,但残暴凶狠的草原青狼,必须止步在乱石峡内,无论这意味何种代价。”曾老板又叹了口气,看着韩铮摇摇欲坠的身影,声音里隐生悲悯,“大帅原本想与敌偕亡,但看到你时,他还是心软了。”

“不,父亲不可能这样做,埋下炸药的是你,炸毁天戈的也是你,只能是你,不会是父亲……不是他……”韩铮身子一晃,踉跄退了两步,身后似靠上个硬物,勉强撑着他不至倒下,五指下意识攥紧柔软布幔,像是溺水的人绝望地抓住仅见的浮木,连连摇头,只是不信。

其实他早已信了。

他本是最了解韩钺的人,他怎可能看不出当时战况的濒临绝境,怎能看不出韩钺身上的决死之意,怎能想不到当年那一战的轻骑诱敌,缠战引入,步步筹谋直至火雷迸发,只可能是一人之令?

只是他不愿信,他不能信。

“不错,下令炸毁天戈关的不能是大帅,他是挽国势倾颓于狂澜的英雄,他是扶将倾大厦于危难的忠烈,他不能有坑杀同袍葬送部下的污点,哪怕这份牺牲,确实值得!”曾老板神情骤然严肃起来,他不笑的时候,平日里温柔的眉眼竟生出种风霜凛冽,傲骨嶙峋。

如韩钺当年手执战刀,斩佞请命,如三万鹰扬挟勇临战,挥戈长呼。

家国天下,生死存亡系于一肩,故而,义无反顾。

“世人皆知鹰扬军拼死奋战,壮烈殉国,新训练的虎贲义勇需豪情激扬热血,幕后的筹谋算计,黑幕阴谋他们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若有人执意发掘其中真相,那就是鹰扬军的军师易成空冷血无情,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甚至亲手葬送兄弟同胞,其罪——当诛!”

那一战后不久先皇驾崩,新君即位励精图治,满朝文武豁然一醒,痛定思痛除弊变革,乱石峡的归来栈也在同年建了起来。

用一重假象掩盖另一重假象,用一重伪装维护另一重伪装,寒风冽袭,黑幔在韩铮手中褶皱成团,他晃了晃身子终于站住,耳边声音纷乱成麻,昔日战声今日风雪,于他心中搅成惊涛骇浪。

他不愿信,他不能信。

却不得不信。

“所以……当年,父亲派我去寻根本不可能找到的援兵,是为保我一命,我离关之后,他就立即出兵袭击,诱敌深入……”他乍然失了力气,整个身子向后靠去,那硬物沉默无言,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所以……我只是个逃兵,一个由于父亲私心一念,侥幸留命的,逃兵……”

支持十余年的悲愤意念一空,他整个人似也一空,垂头低低惨笑起来,曾老板看着他摇摇欲坠的模样,神情渐肃。

若非预先埋下的火雷炸药,天戈一破山河蒙难,青狼铁骑践踏故乡国土,百姓流离失所血流漂杵,能以鹰扬残部换狄戎十万精兵,这些人牺牲得值。当时易成空点燃引线后就守在旁边纹丝未动,由他亲手开启的地狱黄泉,本就该由他亲行一遭。

可惜天道不公,他只炸瞎了一只眼,肋骨折断刺进肺里,酿成余生咳血的肺疾难愈,奈何桥上兜转来回,却还是让他捡回来一条命。

怕是鹰扬的兄弟们鄙夷他的冷血,这才连个与他们一起殉国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后来他发现这或许是天意,因为当他伤愈刚能下床时得到消息,韩钺一念心软保下来的鹰扬少帅,竟然并未回京音信全无,浑邪王撤退的时候,却在草原上捡着个身陷狼群的野小子。

他算尽苍生轮回,却唯独不曾算到韩铮大难不死后,这颗矢志复仇的心!

“山河故人曾相识,那一天后,老朽开了这座归来栈,等的是鹰扬故人归来向老朽报仇索命,等的也是一个故人自西归返,等着亲口问他一句,可还记得曾经为之沥血奋战的这片河山,是否还记得曾经并肩御敌身死志存的这些故人!”

音如雷落,同时砰然一响,狂风暴起雪浪破窗,韩铮凛然一惊,手下本能随力一扯,身后的黑布厚幔应声坠落。

清凛银辉直照进来,分不清是雪光还是月光,满目河山茫茫一白,是他十七年来不敢或忘的故国疆土,身方一颤,眼角余光又似瞥见什么,他猛一转头。

刹那僵在当场。

枪指他背心的小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方才倚靠支撑他的竟是张供桌。

三层台上灵牌森立,笔直矗立如指天枪旗,牌上笔笔皆血,放眼看去皆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当中主位供着半柄残刀、一方灵位,韩公讳钺四字触目惊心。

“塞上行路难,左贤王这一路走来天荆地棘,殊为不易,但今夜踏上这条前尘旧路,脚下踩着先人尸骸,对着眼前灵位英魂,左贤王是否还能坦然说一句,问心无愧?”

风雪声中,曾老板的声音依旧清晰如盘上拨珠,笔笔清算质问连声,算的是眼前人改名换姓后的新债重重。

更是——心债重重!

“昔日鹰扬少帅投敌叛国,虽执复仇之义,但引领昔日仇敌践踏家国山河,你良心可安?”

他字字句句毫不留情,锋芒刺血,韩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猛然碰在地上,嘶声长呼。

“我没有!”

这一声嘶吼破天撼地悲怆无垠,将他十七年来的愤懑悲郁皆尽发泄,曾老板却忽然一笑,舒展开来的眉眼里却透着点老谋深算的狡黠。

“我知道你没有。”

他慢悠悠踱到韩铮身边,好整以暇地拍上他愕然僵硬的肩膀,风雪在他背后嘶吼,逝者亡魂在他面前森立,韩铮梗着脖子既愣且惊。

曾老板带着种几能看透人心的笑意直视他的眼:“小子热血未泯豪气未绝,不逼上一逼激上一激,老朽又怎么听得见这句实话。”

“你……你全都知道?”韩铮数不清今夜他到底问了多少次这句话,眼前这人就像真正判官,手执轮回簿子清算善恶,世上再没什么瞒得过他的眼,重重假象于他话语间逐一揭破,而自己那份隐忍坚执的心思,十七年来的真正谋算,在他眼下直白得近乎坦诚相告。

“知道什么?知道曾经的鹰扬少帅是你,现今的狄戎左贤王是你,潜入狄戎,十年来不断送出情报,助大晋通晓敌情,更在今夜欲将狄戎青狼军带入埋伏的暗谍荆羽,也是你?”他声音不疾不徐,说得轻描淡写,听在韩铮耳中却不啻于一记惊雷,震得他目瞪口呆,再度说不出话来。

曾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轻不重的力道似携赞许,韩铮眼睁睁看着他放下烛台,抬手拈了三炷香,神情一整,于英魂灵前肃然三拜。

“山河犹在,故人未忘,大帅有子若此,九泉堪慰。”

五、故人

世上已没了韩铮,只剩下矢志复仇的狄戎左贤王吴相忆。

世上亦无易成空,尚留下归来栈内等故人的老板曾相识。

逝者曾相识,生者勿相忆。

这是副坟茔墓前的对仗槛联,说的是生死相隔的各行己路,阴阳不逢的该当相忘。

而今曾相识的始终未变,勿相忆的从来未忘。

故人,依旧故人。

韩铮直愣愣盯着曾老板,茫然目光缓缓转动半圈,风雪融在眸子里良久方泛出一丝波光,他哑声开口:“你是如何知道,我就是荆羽?”

他十三年前于浑邪王身边立足初稳,便开始暗中收买心腹,说服心向晋国的入塞客商,借他们之手向晋国传回情报。

十三年间,狄戎与晋国之间已建立了一条完善的情报路线,由荆羽传回狄戎境内民生、军政、商业大大小小各种情报七十一条,皆属狄戎的命脉要害,至要机密。

此事他行得极为谨慎,每次情报传递皆辗转数次,单线联络,即使传递情报的人也从未见过他面容,更不知以密语写成的情报内容为何。

他们所知仅有一个名字——“荆羽”。

有他在,无论狄戎有何异动,晋国永远能够抢先一步应变备战,十三年来浑邪王平叛练军势力壮大,但始终未曾真正发动新的战争,原因也在于此。

“荆羽如寄,当托长风。”风雪拂动曾老板的狐裘,在他花白鬓发上落下碎雪霜晶,他却眉稍轻扬,桃花眼底噙着笑意,洒然如风,“你未曾进客栈之前,我只知道狄戎的左贤王便是昔日的鹰扬少帅,但你踏进客栈之后,我就知道昔日的鹰扬少帅,正是深埋狄戎心脏的荆棘暗羽。”

韩铮目光一亮,心中疑云重霾撕开一角,如阳光豁照霎时明晰,他猛然站起,不敢置信地瞪着笑意安然的人,脱口而出:“你是长风?”

荆羽如寄,当托长风。

这是他第三次托人艰难送出情报后,晋国内传来的回应。那长风如荆羽一般,也是个代号,韩铮不知那人是谁,亦不知那人如何有这等通天手段,能于狄戎封锁中屡屡将情报成功送回大晋。但无论何等紧急情境,何等窘迫状况,只要荆羽有需,长风必在。

贯通两地的情报线路是他们共同建立,十三年来的情报传递,长风从未让荆羽失望。

这一次青狼东进,重入乱石峡的情报,他正是通过长风传递,目的,自然是令浑邪王于此重尝败绩,铩羽而归。

这才是他改名换姓,于狄戎隐忍潜伏十七年,真正复仇。

但他却从未想过,那与他联络十年,几通心意的长风,竟然会是他曾当做昔年葬送鹰扬军罪魁祸首的易成空!

“狄戎的左贤王若只是左贤王,又怎会孤身一人脱队先行,夜至乱石峡老朽这小小客栈,何况长风本就约了荆羽,在乱石峡外会面。”曾老板微微眯起了眸子,笑得如一只狡黠老狐,他胸中韬略万千,几条线索归于一处,自能推测出其中关联,况且他从未信过昔日鹰扬少帅会为一己私仇,弃家国大义于不顾。

敲门声一起,再见到韩铮面容,来人心意立时明了。

“你原本想在见长风之前先了结私怨,方抢在约定时辰之前,先一步赶来老朽这小小客栈。”

他知韩铮心中愤懑难抒,若开始便坦诚相告,必难令其相信,故而顺水推舟,逐层深入,由他自己一重重抽丝剥茧,看清真相。

更是想听他亲口说一句,未忘故人。

这世间或有黑白颠倒,或有人心不复,但有热血未冷,赤诚仍在,堪慰余生。

“易叔,其实我一直没怀疑过你是为了私欲……”几番变异下来,韩铮心思一清,昔日称呼脱口而出

曾老板却摆手一笑,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否则你该一进门就动手,而不是执刀踟蹰难下决断,非要向我问一个原因。”

他知道韩铮只是不甘,为十七年前葬身乱石峡的鹰扬英魂不甘。

而他又如何甘心。

即使有十万狄戎陪葬,这笔账算下来也是大亏特亏,甚至连本钱都赔了进去。

“那一役后,三万鹰扬军与敌偕亡,壮烈成仁,无人归返。”曾老板遥望窗外风雪,左手缓缓拽紧狐裘,语生唏嘘,“大帅本属意于你留下有用之身,重建鹰扬,可他没料到你会选一条最难的路。”

他改名换姓,甚至不惜毁容,方隐忍潜伏狄戎十七年,只为今朝前仇血债可偿,如何不是艰难如踏荆棘?

“我自诩算尽轮回,可也偏偏没算到,那一日后我竟然未死,还能留下一副残躯,苟延残喘了整整十七年。”

他号称算尽轮回,但即使能穷尽人心之算,到头仍易成空,因为有很多事,本就无法拿来衡量计算。

铁马檐外叮当,雪落发间顷刻即融为虚无,曾老板微阖眸,笑带自嘲:“你、我,我们都是被困在十七年前那个雪夜,走不出去的孤魂野鬼。”

那一夜的厮杀战声,火雷咆哮,日日响彻耳畔,萦绕徘徊不去,生如煎熬,死方解脱。可他却甘负罪名,豁尽孤魂残生,宁为羽下长风,托翼扶摇。

韩铮凝望他斑白鬓发,眇目如冰,敬意忽生。

曾老板似是知他想法,眸子倏睁眉梢一挑,生生带出种慷慨意气,洒然风采,那只冰色残目里,映出九万里风雪河山。

“但我们心甘情愿。”

地板一颤,远方似有雷声隆隆震动大地,连风雪亦是一乱,韩铮神情骤变,上前一步站到曾老板身侧,肃上眉梢:“易叔,他们来了。”

这座客栈地基深埋,是按昔日的瞭望楼制式设计,开的四面通窗正如箭孔,十里内但凡有兵马接近,楼中必生感应,韩铮初时心乱不觉,现下却已看了出来,算算时辰,正是青狼军将至乱石峡口。

小武提枪执灯站在了楼梯口,沉默无言似在等一声号角。

冲锋的号角。

“易叔,晋国兵马可至?”

青狼七万铁骑踏境,要让他们有来无回,必有精兵良将相候,三日前长风鸿信所传,今夜正是战机。

易老板微微一笑,轻掸肩上碎雪,如拂将至狼烟:“三万鹰扬新军勒马五里之外,七万虎贲列阵四野山川,只待信号一响,一炷香时分便可赶至,青狼远来人疲马乏,我军以逸待劳攻其不备,天时地利人和皆在,胜,只在翻掌。”

他又伸手于窗棱轻叩,声音虽轻,韩铮却听得出那拍子是昔日鹰扬战鼓,激昂雄浑,催人战意升腾,热血贲张。

供桌前地板无声陷落,一方地洞幽暗深邃,不知通往何方,洞中延伸出几根引线,韩铮乍见,瞳孔蓦然一缩。

“鹰扬虎贲,皆是我大晋雄师,但十七年前的账,老朽还未代故人一一清算,今日之功怎能由他们独享。”他转过身来,舒了眉宇,拍肩带韩铮来到地洞旁边,手指捻一捻线引,隐见畅意开怀,“老朽还为浑邪王准备了一份厚礼,须得当面亲交。”

硫磺气息自洞中传出,归来栈在乱石峡口开了整整十七年,十七年的时间,够他埋下多少火雷炸药?

恐怕,足够媲美天戈一击,地翻狂浪。

“上一次准备得仓促,才让浑邪王收拾残部逃回西塞,这次老朽要留客留得彻底。”曾老板好整以暇端起烛台,红烛燃泪,萤火在风中飘摇。

韩铮自曾老板眼底读出了他未言之意,就算大晋这些年来整顿军备,虎贲鹰扬皆是精兵,但两军交战死伤必众,若让青狼于峡中先中一场火雷伏击,晋国军队只需收拾败军残部,便能将牺牲减少到最低。

时过境迁人心不改,这位算尽苍生布下的计策依然如昔日一般,以最小的本钱博最大的利益,分毫算计锱铢必较,即便在这血债将偿的时候仍能想到这层,可谓冷静理智到了极点。

“好!”韩铮牙一咬,狠狠点头,迈步便要下楼,小武却如一堵墙般挡在楼梯口,分毫不让。

曾老板悠然的声音从他背后传出,一只瘦削却有力的手扳住他的肩膀,将烛台交到他手,于他一愣的工夫,又从他腰后摘了身份铜牌:“十七年前我亲手点燃了火雷引线,你因此耿耿于怀至今,今夜这个机会就留给你,点火时千万别手抖,记得三万英魂泉下有知,等你为他们报仇。”

韩铮手里的烛台尚带着炽热温度,风雪寒凉侵肤冻体,而那筹谋时冷静理智之人的血——竟也是热的。

“不行,易叔你不能去,要去也该是我去!”那袭狐裘慢悠悠地与他擦肩而过,韩铮一急伸手去捉,手下却捉了个空,再看时曾老板已从小武手里接过灯笼,迈下了第一级台阶。

“迎客入黄泉的生意,你何必与老朽一介孤魂野鬼抢,小武,他若是想跟来,就先让他问问你的枪。”

小武沉默地让开了路,却又在韩铮急跟上前时枪一摆,横在了他的面前。

浑邪王曾在乱石峡内吃过一次亏,这次卷土重来必然慎之又慎,若无人诱敌根本不可能令他挥军深入,即便整个乱石峡内埋满了火雷炸药也是无用。

火雷一响,山崩云碎,诱敌之人断无生机。

十七年前乱石峡内便上演过同样一幕。

韩铮本以为曾老板属意诱敌的人是他,狄戎进军,左贤王领军深入,自然而然。

那时整个鹰扬与敌偕亡,唯有他因韩钺一念私心成了逃兵,十七年隐忍期待,等的正是今日这一刻,他更该当仁不让。

但曾老板却抢在了他的前面。

还让他曾经的挚友,一杆银枪拦在了楼梯口。韩铮大急,狼牙锋隐泛乌光:“石头,让路!你知不知道易叔他这是去送死!”

“老板说,他等这一日,已经等了整整十七年。”小武难得开口,虽仍言简意赅,却是字字如钉。

他已唤了易成空十七年老板,一时改不过口来:“你不该抢在他前面,这是他欠鹰扬军的。”

这句便不像是武磊能说出来的话了,分明是曾老板原话,由他一字不漏地转述出来,仍能想见言者当时笑意洒脱,不是老狐愿了,终行往聊无希望的死亡,而似长风慷慨,欣然赴一场期待已久的重逢。

韩铮一时哑然。

这份洒脱,这份欣然,他如何能阻,如何阻得了。

他手中的刀不觉垂了下去。

“那年我在爆炸中幸存,辗转找到老板,他让我留在客栈,说,只要我想,随时可以杀他报仇。”小武盯着韩铮肩头,突然再度开口,“陆续又有些兄弟也找了来,都是不甘那战结局的,再后来,荆羽的消息来了,就有了长风。”

烛焰猛地一跳,照亮小武那张坚毅如石的面容:“这些年,他们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名字和联络方式都在柜台里的账簿上,用鹰扬暗语记着。”

十年长风,竟然不止一人。韩铮猛然倒吸一口气,讶色与震撼同时出现在眼底,手一松狼牙落地,烛台却攥得更紧。

“鹰扬不灭,长风不绝。”他最后望了韩铮一眼,面上终于露出点笑意,“少帅,保重。”

脚步声下了楼梯,韩铮豁然转身几步扑到窗前,风雪扑面寒冽刺骨,冷得他神智一清,但见雪地中一灯萤烁前行无回,遥入天地茫茫,夜色吞没了远去身影,就连足迹都被雪花霎时湮没,不留痕迹。

檐下铁马铮声大作,似战鼓激昂,蹄声惊雷。

烽烟已至。

六、重逢

峡谷外蹄声凝肃,苍青铠甲如塞上疯长的野草铺开漫山遍野,在风雪中彰显凛冽肃杀,领头的浑邪王年近花甲,却尚有豪勇气概,一双鹰鹫般的眸子锁定狭窄谷口,座下身披银鞍的骏马不耐打着响鼻。

乱石峡是通往中原的要道,上次十万青狼征晋便是在此折戟沉沙,此次重新兴兵东进,由不得浑邪王不更慎三分。

他最信任的左贤王自愿先行侦查敌情,迄今仍未回返,风雪又如此劲急,浑邪王摩挲着粗糙马缰,一时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黝黑峡口内忽然亮了亮,雪霰霜风里一点灯火幽幽烁烁,渐行渐近,惨白飘忽的光芒竟似来自黄泉的引魂灯。骑兵队伍里有人知道十七年前那场大战的,喉头便暗自耸动一下,咽了口唾沫。

乱石峡内十万枯骨,血浸黄沙,莫非真有幽魂在此徘徊不去?

战阵之内,纪律犹存,浑邪王虽一扬手,身侧亲卫刀出半尺,铮声压下阵中不安,再见那点火苗慢悠悠飘近,风雪里现出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原来是个提着白纸灯笼的半百老人。

那老人穿着件质地上佳的白狐裘衣,斑白鬓发整齐束在脑后,手里还提着个白纸灯笼,一身素色混入白雪,可不只剩下点灯光照路。

骑兵见他身后有影,顿时皆松了口气,只觉虚惊一场。

浑邪王还没放下疑惑,夜深雪紧,这老人突然出现在乱石峡口,其中必有蹊跷。

他眼色一横,身侧亲卫策马出列,尚未开口喝问,便见老人止了步子,当先一拱手,客客气气笑着开口:“浑邪王远道而来,诸位军士披风冒雪也着实辛苦,老朽在前方开了家客栈,专程奉了左贤王之命,来请诸位照顾一下小栈生意,休息后再行上路。”

听见左贤王的名号,亲卫便回头望向浑邪王,得他一点头方才上前,从老者手里接过令牌,灯下一照见狼首镶银,獠牙森利,正是左贤王从不离身的银狼令,这才回马,将令牌恭敬交予浑邪王。

“是左贤王让你来的?”浑邪王的声音浑厚,有股子饱经风霜的苍老威严,戴着铁扳指的拇指抚过狼首獠牙,看向老人的眼神仍像鹰隼盯住猎物,厉色不减,“他自己为什么不来复命?”

曾老板不慌不忙,又行了一礼,这才抬起头来:“左贤王说乱石峡外便是晋国疆土,现下虽未见到兵马埋伏,但为防万一,仍需有人留守侦查,他正巧见到老朽的客栈在此,便让老朽来为诸位引路。”

原因目的皆丝丝入扣,并无可疑之处,一路风雪青狼军亦皆人疲马乏,亟待寻地扎营,如今听得过了乱石峡便可休息,顿时便生出些期待来,浑邪王却尤半信半疑:“你又是何人,左贤王为何会让你来引路?”

曾老板又是一笑,眼角眉梢漾开暖意春风,连那只冰色眸子都带上些诚挚意味:“老朽只不过是个生意人,开了家小客栈聊以维生,八方来者皆是客,生意人求的只是财源通达,只望浑邪王多加提携,莫让老朽这一次再亏了本就好。”

钱能通神,亦能令鬼推磨,叛国弃名与之相较更是小事一桩,这老人直言求财,倒让浑邪王去了几分怀疑,再见寒透铁衣,风漫长峡,势必不能再等下去,便缓缓点了点头:“只要你诚心为狄戎效力,本王帐中金银从来不缺,也决不会亏待功臣。”

军令一下蹄声便响,青狼军训练有素,整队入峡井然有序,老人提着白纸灯笼当先带路,浑邪王另分了两名亲卫于他身边照拂保护,自己率着狼骑缓了百步,徐徐跟在后面,一列蜿蜒径入幽邃峡道。

两旁峭壁上嶙峋怪石早被霜雪覆盖,满目茫茫皆是素白,青狼骑马蹄陷雪难以疾行,前方老人走得更是缓慢,乱石峡长七里半,他们走了许久尚未至中心,浑邪王突然手一摆,整个队伍顿时停下。

灯笼轻轻一颤,曾老板闭了闭眼无声轻叹,转身面上已不见笑意:“浑邪王是何时发觉的?”

两名亲卫一左一右将他夹在当中,腰间战刀不知何时出鞘半尺,紧盯着他面色不善。

“本王自入峡时起便觉得不对,直至方才刚刚想明白。”浑邪王勒马止步,鹰鹫眸子阴沉扫来,触之生寒,“你太镇定,也太从容,一个普通的小客栈老板,怎可能见到本王的七万铁骑而面不改色?”

曾老板失笑摇头:“原来是在这上面露了破绽,只可惜老朽虽然年迈,这卑躬屈膝、奴颜媚色的本事却还没来得及学,让客人失望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做什么的!说!”刀光一闪,风雪从中分开,两柄狼牙刀直指老人,马背上亲卫厉声喝问。

老人却浑然无惧,悠悠一叹轻掸袖间风雪:“老朽说过,老朽只是个客栈老板,来此自然是请诸位照顾一下生意,顺便清一笔旧债。”

浑邪王眼神微变:“什么生意?什么债?”

“老朽小本经营,不敢做什么大买卖。”曾老板笑得十分和善,轻描淡写仿佛谈的不过是一茶一饭的营生,“七万狄戎青狼军的命,勉勉强强够抵十七年前欠下的鹰扬血债。”

一语惊落,浑邪王面色一变,杀意毕现,亲卫知机而动,战刀齐齐斩落,老者笑意不减,手于袖中悄然扣住信号烟花,眼底却微有一丝遗憾。

青狼军未能全数入峡,利不足半尚有欠缺,可惜了。

刀锋映眼寒芒及身,他释然一笑,正要扬手。

突生横戾惊风,一杆赤血银枪夭矫如龙,撕碎漫天风雪穿空而现,只听得两声轻响,刀锋断折,银枪透心,再一挑一振,漫天血洒,猩红覆霜。

骏马惊声嘶鸣,恰觉身上突轻,立时掉头疾奔,冲入青狼阵中。

老人身边只留下两具尸体,还有一块石头——一块枪横铁岭,身似雄关的石头。

鲜血漫至老者脚下,曾老板袖中手一松,眼神几变,终是带着点无奈叹了口气:“风华正茂的好年岁,何必来陪着我这把老骨头走黄泉路?”

他原本让武磊拦着韩铮,不但是为阻那小子冲动相随,也为将这块石头牵制在客栈里,送死这种事,一个人就已够多了。

可惜人算还是不如天算,或者该说,这世间最难算准的,偏偏正是人心。

武磊枪锋沥血,人却沉默无言,只将银枪一横,稳稳守在曾老板身前。

浑邪王又惊又怒,猛然扬手下按,队中又有数骑冲上,青甲寒锋携着风雪,蹄声急踏似狂潮澜涌,即使铁栏拒马横立在前,于这股汹涌浪潮之下,亦当应声崩毁。

他这次携七万铁骑东进,本就要成狂澜汹涌,横扫天下。

但挡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块石头。

武磊绞把一旋,探步压身,眸间寒光湛然,银枪伏低似敛翼之鹰,枪尖却微微轻颤起来。

浑然如圆。

问心枪,非心意如一,全无滞碍不能使出,用者需专心一致,眼中无我、无敌,枪锁气机自生感应,丈二之内发于意先,无人可御。

蹄声隆隆,百步眨眼瞬过,潮将冲堤!

步纵,枪跃,身随其足,臂随其身,腕随其臂,银芒乍现斜冲而起。风雪汇翼腾翔长空,一骏当先跪倒,骑兵飞出血光飞溅,武磊落足定步身稳如岳,枪弧骤转,依旧圈拦之势,借那一挑余劲拍向接连两骑颈侧,骨碎声几乎同时炸开,再杀两人。

骏马跪倒阻塞去路,随后骑兵不得不带马一偏,与武磊擦身之际战刀急挥,却见银辉闪如惊雷,一杆长枪横扫胸前,未及反应已然骨断筋折,倒飞出去。

武磊一杆长枪展开似惊鸿矫龙,步不离足下方寸之地,锋影成圆扫荡六合之间,来袭骑兵纷纷人仰马翻,不过顷刻风雪一清,但闻哀号声声,白雪成红。

无人可越他一杆银枪。

曾老板眉头一皱,伸手搭上他肩膀,轻声低喝:“退。”

浑邪王已被激怒,若能诱他们再进一里,便入火雷伏击中心,虽无法尽得全功,但能多杀一人,便多清了一分当年血仇。

武磊侧首与曾老板对视一眼,心意相通返身银枪再摆,掀起雪浪漫天,步却已向后退去。浑邪王面色越加阴沉,怒火在眼底燃烧,猛地一夹马腹:“追!给本王生擒他们!问出左贤王下落!”

风雪之间,刹那再添杀声。

武磊护人且战且退,曾老板不谙武功,随他战阵穿行,耳畔刀枪铮鸣却是面色安然,一杆白纸灯笼照路,左手稳扣着讯号烟花,自身安危全数交付身后那杆银枪。

浑邪王见他只有二人,存了轻视之心,地势狭隘,又以寡击众,骑兵无法一拥而上,问心枪施展开来,无人是武磊一合之敌。但骑兵潮漫刀利,他终究不是一块真正的石头,总有力疲之刻,又行了半里,武磊终是枪锋一沉,坠了半分,一柄狼牙突破防线刺入他肩头。

他面不改色,长枪一摆根稍逞力,锋端骤然再挑,如凤点头刺入那人咽喉,退得半步摇枪斜劈,击碎另一名骑兵肩胛,于此一缓换手倚势,仍是无懈之姿,肩头却有炽热暗涌。

风雪漫肆狂狷,骑兵再度迫近。

另一侧峡口,客栈二楼清窗四敞,韩铮紧盯着峡内风雪黑暗,烛泪淌到掌背犹然未觉,背后灵牌上赤字殷红,炉中三炷香幽红暗烁,即将燃尽。

曾老板于武磊身后摇了摇头,桃花眼角上挑,露出个无奈笑容,扣着讯号烟花的手轻扬起来。

终点已至,何须多言。

风雪骤烈,那盏白纸灯笼里的微光最后闪了一闪,终于熄灭。

乱石峡内顿时一暗,一点微凉缠绕上曾老板花白鬓发,顷刻间重云锁霾,冰雾横生。

锋镝、战鼓、马嘶、刀鸣……同时炸响!

身畔有将士玄甲赤披,提缰跃马,战呼而进,蹄声如雷踏碎滚滚浪潮。

黑暗里武磊连退数步,护在曾老板身前,石刻面容上亦现惊骇,那些将士却似全未见到他二人般,径直从他们身边疾奔而过,冲向拥挤峡内的狄戎大军。

奇兵突现,青狼军顿时大乱,浑邪王面色一变高呼整军,亲卫抽刀直迎而上,却见狼牙锋斩如入无物,刀下落空心下顿时一骇,定神面前依然是战骑铁甲,刀枪蜂拥。

这突然出现的精锐骑兵,竟然刀斩无伤,身如幽魂!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有鬼,青狼军中立时哗然,人马皆惊慌失措,浑邪王厉声直喝,却约束不住军中乱象,再见队尾同起骚乱又是一惊。

彼方同样有军行如风,雪中持刀执戈杀气森然,青狼军与之一触心骇神惧,纷纷跌落,战马受惊更是乱冲疾奔,原本未入峡的兵马乱上加乱,被惊马乱军裹挟之下,身不由己奔涌入峡。

武磊见机不对,搭着曾老板肩头提气纵身,带他跃至峡道旁一方斜出峭石上,这才免遭乱军冲击之祸。他立足方稳,突觉曾老板肩头轻颤,似是莫名激动。

算尽轮回易成空,鹰扬军的首席智囊,从来都是一副好整以暇,安然从容的模样,纵然面对十万大军亦能面不改色。

何曾有过这般激动彰显于外的时刻。

武磊急忙回头,却见曾老板那只尚完好的桃花眼中,不知何时浅浮泪光。

“这是当年的鹰扬军啊……”他颤声抬手,指向峡谷中央,那里有一人玄甲银盔,披风飞扬似烈焰翻卷,纵横往来身似鬼雄,正是当年率三千轻骑,开关破敌的鹰扬大帅韩钺。

那似从黄泉幽冥中涌现的军队,玄甲上皆镌鹰翔长空,翼负苍穹。

天降鳞甲三百万,披荆化翼仍戍疆!

一条条熟悉身影闪过眼前,皆是昔日鹰扬同袍,武磊浑身僵硬,紧攥住枪柄不放,曾老板面上却缓缓浮现出个释然欣悦的笑。

他在乱石峡外建起座归来栈,整整等了十七年,等昔日袍泽英魂回返,寻他来报十七年前冤死血债。

可十七年不见魂魄音信,却在今夜得见故人归返,雪夜重逢!

他胸中丘壑万千,如何不知这是峡中地形特异,加上风雪大作故而生出的幻象,那不过是一刹梦幻泡影,重演十七年前鹰扬却敌一幕,并非真正英魂泉下有知,挺戈相助,更无法对青狼大军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可他却更愿信峡中鹰扬铁骑穿梭,皆是故人——魂兮归来!

故人有很多种。

有温酒小酌的旧友,有按剑相杀的前仇,亦或者是烟波江上的惊鸿一瞥,映了眼入了心,便再也忘不掉,时时刻刻徘徊梦中的影。

更有作古之人,虽已魂往九泉,却仍雪夜兴战,骄然回返,驰铁马,挺金戈,重演战阵肃杀。

便是要对昔日同袍道一声:

黄泉相见本无期,此去携手同归来,卫我山河永长安!

青狼军已尽数拥入乱石峡内。

一点火星冲破风雪重霾蹿升入空,炸开漫天焰光。

韩铮猛然回首,指甲深陷掌中沁出鲜血,残烛一伸点燃引线嗤嗤作响,顷刻地动山摇,乱石崩云,乱石峡塌了半边。

新生鹰扬展翼,精锐虎贲随行,峡外战声再起截住残军。

此役青狼军全数覆没,浑邪王葬身乱石峡中,狄戎元气大伤,三十年不敢犯边。

七、归来

乱石峡外仍是黄沙漫天,因着去年战事更显荒凉。

走西塞的马帮终于等着了通商恢复的时候,赶着驼马上了古道。

乱石峡口的小客栈整修后重新开张,还是泥瓦灰砌的墙,藤枝的椅,花梨的桌,白瓷釉的桃花盏缺了个角,倒是不影响拿来喝茶,门楣上“归来”两个字锃光瓦亮。

客栈的老板也换了个人,不再是那一笑起来春风融面的曾老板,成了个脸上带疤的中年汉子。

他讲话不怎么和气,招呼生意时却比曾老板勤快了不少。

可也是,客栈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不勤快些哪能行呢。

马帮客商都见多了世事无常,也没人对这事多有疑惑,只要客栈的门照常开着,他们就照常进来照顾生意。

也有新走上这条路的人问,老板怎么在这么个荒凉的地开了个客栈?

那老板拾掇了桌子,合上柜台前的账簿,眼都不抬,从牙缝里冷硬蹦出一句:

“等人。”

开一间归来栈,等一个故人归。

等他们,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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