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者咖啡馆
2016-03-04薛巍
薛巍
2000年,英国学者萨拉·贝克韦尔出版了一本“缜密而又充满启示”的书——《蒙田别传:“怎么活”的二十种回答》。她的新书《存在主义者咖啡馆》是一个规模更加宏大的尝试,书中不仅人物众多,而且这些人的作品通常都很晦涩。
不再时髦的存在主义
存在主义自20世纪30年代诞生后,到80年代曾经风行一时。1945年10月28日,萨特在“现在俱乐部”发表演说,他和组织者都低估了听众的人数。售票处被团团围住,许多人没买票就入场了,因为他们无法靠近售票的桌子。在推搡中,有椅子受损,有几个听众热得晕倒了。
叛逆的年轻人把存在主义哲学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时髦的标签。从20世纪40年代起,存在主义成了那些实践自由恋爱、午夜还在伴着爵士乐跳舞的人的代名词。演员卡扎利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如果1945年时你20岁,这4年的被占领之后,自由也意味着可以自由地在凌晨四五点才睡。它意味着冒犯你的长者、挑战事物的秩序。”
史蒂夫·克罗韦尔在《存在主义的遗产》一文中说:“很难想象理性主义或功利主义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但这成了存在主义的命运。波伏娃回忆说:‘一群年轻人真的把自己称为存在主义者,穿着全黑的制服,经常光顾同一家咖啡馆,装作很无聊的样子。”
英国作家菲利普·汉舍尔回忆说:“跟其他哲学运动不同,存在主义说服了他的追随者们采纳了特定的着装方式。80年代初,在英国约克郡,要想做一个存在主义者,你要穿粗呢大衣、铅笔裤,以及著名的黑色高领毛衣。还有的孩子吸烟斗。眼镜是约翰·列侬戴的那种。兜里要装一本书,可以是小说,如萨特的《自由之路》的第一部。当然这本书得是法语的,不管你懂不懂法语。加缪的《局外人》是一个很流行的选择,但真正深刻的人瞧不起这本书。毕竟,这本书可能是法语课的指定教材,带着这本书非常的不存在主义——你甚至在读书上都无法做出存在主义的抉择。”
但如英国哲学家朱利安·巴吉尼所说:“存在主义被视为一种年轻人的游戏,在生机勃勃的青春期,它精神抖擞、令人陶醉,在清醒的成熟期,它就显得肤浅、做作。从历史上看,它的鼎盛时期已过,从一种激进的新哲学变成了思想史上各种运动的一种。”
年轻时学哲学的贝克韦尔认为,存在主义是它自己的成功的牺牲品,它的核心关切——核战争、国际关系、女性主义、环境、自由和选择之间的冲突——都已经进入了文化的主流,以致它们的起源已经被忘却了。
存在主义的关键词
《存在主义者咖啡馆》是存在主义者这一群体的传记,她虚拟了一个咖啡馆,在这里能听到他们一系列关于人生、死亡和政治的谈话。萨特和波伏娃是这个咖啡馆的常客。胡塞尔、雅斯贝斯、加缪、梅洛·庞蒂等思想家也光顾这里。贝克韦尔在书的最后附了一个按人物姓氏的字母顺序排序的“演员表”,从汉娜·阿伦特、雷蒙·阿隆一直到卡西尔、克尔凯郭尔、黑格尔、尼采,还有美国作家拉尔夫·艾里森。虽然他们许多人没有真的见过面,但贝克韦尔想象他们都置身于一个“巨大、繁忙的心灵咖啡馆之中,也许是巴黎的一个咖啡馆,它充满活力和运动,以及交谈和思想的喧闹声”。
贝克韦尔写道:“有人说,存在主义可以追溯到19世纪痛苦的小说家们,追溯到帕斯卡尔,再追溯到圣奥古斯丁、《旧约》中的传道书和约伯。简言之,追溯到所有对任何东西感到不满、反叛和敌对的人。但现代存在主义的诞生可以确定在1932年末和1933年初,那时三个年轻的哲学家坐在巴黎一个酒吧里喝着鸡尾酒聊天。后来详尽地讲述了这个故事的是西蒙·德·波伏娃,那时的她大约25岁。”
波伏娃和她的男友萨特在听雷蒙·阿隆讲他在德国发现的一种哲学:现象学。传统的哲学家通常从抽象的公理或理论开始,而德国现象学家们直接从他们体验的人生开始。他们把大部分哲学家关心的问题丢在一边:事物是不是真实的,我们如何能够确定地知道什么。相反,他们指出,任何如此提问的哲学家已经被抛入了充满事物和现象的世界,为什么不集中于现象呢?可以把其他难题悬搁起来,以便哲学家处理那些更世俗的问题。现象学的想法让萨特大受启发,他立刻去书店寻找相关的著作,结果只买到了胡塞尔的弟子列维纳斯的一本小书《胡塞尔现象学中的直觉概念》。
有人会怀疑,存在主义算得上一种哲学吗?它讨论的都是“操心”等很平常的词。如贝克韦尔所说:“存在主义哲学论述期待、厌倦、畏惧、兴奋、爬山、对渴求的恋人的激情、对不想要的东西的厌恶、巴黎的花园、勒阿弗尔秋天冰冷的大海、坐在鼓囊囊的椅套上的感受、一位躺着的女性的胸脯、拳击赛的刺激、一部电影、一曲爵士乐、看到两个陌生人在街灯下见面。萨特的哲学产生于眩晕、头盔、耻辱、施虐、革命、音乐和性。很多性。”
克罗韦尔写道:“关于哲学史上其他的运动,学生首先熟悉的是抽象的观念,对于它们挑战的文化则不太熟悉。在存在主义这里则相反,人们最熟悉的是其文化态度,而对于其哲学内容则没那么熟悉。本真性、担当、焦虑、死亡、疏离、虚无、荒谬:这些像口号一样熟悉的概念能有什么真正的哲学含义?”
“站在悬崖上,一种迷失方向和困惑的感觉笼罩着你。你不仅害怕会掉下去,还害怕屈服于自己跳下去的冲动。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害怕、焦虑和痛苦涌上心头。”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称此为存在主义的焦虑,因为在悬崖边,你亲身经历的是你自己的自由。你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向前跳入深渊,或者站在原地。这都取决于你。意识到你拥有决定自己人生历程的绝对自由,这让人感到头晕目眩。克尔凯郭尔说,在做所有的人生抉择时,我们都面对同样的焦虑。每一个行动都是一种选择,我们自己而非他人的选择。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生就是一系列选择,这些选择给人生带来了意义,这是存在主义的核心思想。每个人都不能把责任推给社会或宗教,个人对使自己的人生获得意义、过得本真负有全部责任。
在存在主义者看来,个体总是生活在众人的支配之下。如海德格尔所说,他们喜欢什么,我们就喜欢什么,他们觉得什么令人震惊,我们就觉得什么令人震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还有什么自由呢?存在主义者用畏惧这个概念来回答这个问题。它能够解释为何我们的行为好像不是自由的。这个概念可以追溯到克尔凯郭尔,他认为畏惧说明个人能够做出信仰上的飞跃,从而表现出自由的眩晕。后来存在主义者的著作中有这一概念的各种变形形式。萨特说畏惧是意识到一个人总是能够脱离世界,把一个人从众人的支配下解放出来。
如果畏惧能够使个人成为自己,萨特讨论的另一种情绪也能,那就是荒谬感。萨特说的荒谬不同于加缪所说的荒谬——在一个沉默的、不可理解的世界中仍然荒谬地渴望理性,在萨特看来,荒谬感跟畏惧一样,说明我们的选择、价值和解释缺少客观基础。